開始家裡只一架織機時,每當何氏織布,張氏就打綿線,倩倩分葛絲。
待倩倩織布時,何氏也一起打綿線。總之是人輪流休息,織機卻是不歇的。
何氏雖然織布速度比不了倩倩,但大人總比小孩子力氣大,所以織的時間還多些。
倩倩便有空跟著牛群去放牛。看看久違的山間風光,砍砍柴、割割葛藤、采采花,順便撿些菌子,在她看來這比枯燥地坐在織機前織布有趣多了。
待到五月底新添了架織機後,新織機就成了倩倩專用。
她就用這架放在旁邊小房間的織機織葛,放牛時忙著打線,便也沒有許多時間到山裡轉了。
轉眼間到了六月底,四十幾匹絹、八匹綿綢已織了近一半。
倩倩摸著臺子上堆著的十五匹大紅絹、九匹青藍絹,軟軟滑滑的,想著將近兩個月織了這麼些,速度不可謂不快,就是累得很。
葛布呢現在也完成了六匹,已被公公拿到街上賣了。
估計交了夏稅後公公就會帶著伯父和父親去賀縣,所以絹要快點織好。
她的那臺織機也不織葛了,換上了大卷的絹絲卷,一門心思地準備把絹織完。
到七月初八,透過幾人夜以繼日地勞作,絹和綿綢已織好。
天開帶著堯壽、禹壽趁立秋時去賀縣一趟,回來可正好趕上七月半的祭祖和處暑時收稻。
想到禾熟前田裡缺水要趕水、車水,少不了要有個男子在家看著,以防婦人在家受欺負,便請了親家何生貴過來幫幾天忙。
他們這次是隨著玉昌一起去,同行的還有蔣居鄉的石家幾人,這些都是常年走這條路販物的。
天開老了,挑不了多少東西,便背了個裝鋪蓋米糧路菜的揹簍。
禹壽推雞公車,堯壽挑著擔絹,裡裡外外裹了兩層油布,加上幾人的鋪蓋米菜水葫蘆蓑衣,足足是一獨輪車加一大擔。
家裡主勞動力外出後,諸事都落在幾人身上。外公何生貴和奶奶張氏畢竟年紀有些大,主要的勞力就是何氏與倩倩。
收豆收麻割芝麻,給棉花打頂捉蟲除草,給苧麻田施肥,給桑樹揪蟲子。
放牛時倩倩得先背一栲栲葛藤回來,趕牛回來時再背一栲栲灌木柴禾。
晚上用漿糊加上苘麻絲粘鞋底,兩層厚苘麻袼褙底用破布包好縫好,再納上先就鑽好孔的木底子,不損鞋的同時也不至於太硬。
再鞝鞋面子,這樣給柏崽做了一雙,下雨天穿用。這是何氏抽空去了趟土牆給姨娘過生日學來的。除了用苘麻底還可用苧麻底或棕絲底。
當然上村這裡也有人用這種底,只是沒加上木底,不能雨天用而已。
這次家裡三個人出遠門,便是一人帶了雙這種鞋子和二雙麻底草鞋。
何氏還想讓倩倩農閒時去朱家學蠟染,學好後回來自畫自染,也可增加點收入。
當然,她將此想法告訴倩倩後,倩倩也沒反對。
這幾年她一直想好好學學,只是不得空,只在去姨娘家時跟著表妹學習操作一番。自已所做的暫時還拿不出手,或者說還不敢拿出去賣。
這天一個陌生人找到她家。何氏與何生貴車水去了,倩倩在家打綿線打得焦躁。
聽到人在問:“勞駕,這可是天開和禹壽的屋?”
她抬頭,見是個三四十歲的中年人,一身鄉民打扮,想來是附近村子裡的。便站了起來,行了個福禮:“是的,請問伯伯有何事麼?”
取了條凳和洗子瓜來待客。
來人似是很急,也不吃瓜,只喝了一大瓢水,說:“小人是樓田人,還要去午田鋪有點事,就不要忙了。你弟弟是姜柏崽吧?周夫子讓我轉告你家,柏崽講六月底帶的米只能夠幾天了,要抽空帶米帶菜去。”
倩倩想了一下,好似是這麼回事,忙謝了:“那伯伯,他可有講還要拿別的東西去的?柴要不要?”
“柴倒是不要,周夫子家有柴呢,他們那些書生也要抽時間去砍柴的。就是米和菜要緊,趕緊的備好了送去吧。”那男子說完急匆匆走了。
待何氏回來,倩倩將事一說。
何氏說:“現在正是車水的時候呢,我哪裡有空?只好你去送。”
倩倩還想說什麼,她可從來沒有一個人去過那麼遠的地方,以前總是有伴的。
張氏到底看了出來,解了她的圍:“倩倩是小女仔,哪裡能一個人去,我陪著。”
何氏本來也想這樣的,只是不好說出來,這下放了心:“那就苦了娘了,天氣熱,路上不要急,中了痧就虧了,倩倩記得路上帶點霍香散,多帶點水,水裡放點鹽。”
倩倩忙點頭,用紙包了點放著。
那藿香散是何生貴帶來,給三人遠行的人備的。天開留了些家用,這回倒幫了她倆的忙。
兩人提前花了半天時間壟了兩鬥谷,又舂成近一斗的精米篩好用袋子裝了。
樓田離著有六里,來回一個半時辰管夠。所以在用過午飯後又歇了會,兩人於未牌末刻沒那麼熱時出發,獵狗小狼一路尾隨到北門方回。
這段時間天氣晴朗乾燥,正是秋老虎肆虐時,此時出發還是暑熱非常。
張氏拄著杖,倩倩背了個大揹簍,裡面雜七雜八地堆出了尖,還提著只捆著翅膀的大鴨子。
兩人走得都不快,不一會便汗如雨下,每走一段就坐在樹底下歇息擦汗喝水。
六里路足足花了三刻多鐘,才穿過樓田邊溪上青石板鋪成的小橋。
道山就在左邊,是座四五十丈高的石頭山,並不是很大。村居就坐落在山和溪間的平地上。
村牆沿溪而建,有兩個沿溪開的小門,出了門就是青石搭就的浣洗處。
兩人進了村問了下去書塾的路,卻是個用野荼蘼、野玫瑰、枸骨、木槿等植物籬笆圍著的園子。
旁邊是一棟中等大小的三合院,簷下白牆上繪著彩繪。
繞到園子正門,右邊一間泥牆茅草頂的房子算是門房。
園子裡有一排三間磚房茅草頂,裡面傳來讀書聲,想來就是學堂了。
那磚房階前是幾棵開滿粉色和紅色花的月月粉和月月紅,及一大叢沒開花的映山紅。
還有兩棵葉子像油茶樹的綠油油的植物分佈在階的兩邊,不知是什麼花樹。園邊還種了幾棵桂花樹。
後面還有一排兩間看起來很好的瓦房,想來是老師所用。
房子旁邊和後面的空地都是菜地。可以看到刺蓬邊的扁豆架和絲瓜架,還可以聞到扁豆花特有的氣味。細竹竿搭的豆角架上掛著四季豆和長豆角,地裡爬著的花瓜和甜瓜藤。
陰涼角落裡的茼蒿頂著高高的杆子,開著金黃的花。
整片地都種滿了瓜菜,沒有一點是空處。
請了看門的老人家把柏崽叫出來,再隨著他拿著送夫子當冰敬的一匹二十尺長的細葛布和那隻大鴨進入那個三合院裡。
那三合院便是周夫子的家,此時師孃正坐在天井裡縫衣裳等著了。
看到他們,周師孃先給張氏行了禮,扶了她上坐:“老人家安好?這們熱的天,走了這們遠,不容易,先坐。”熱情得很。
見張氏還要謙讓,先將一大竹杯茶敬上:“這是淡竹葉、矮腳茶、香薷煮的水,正是清熱解渴的。”
倩倩跟著張氏和柏崽後面,按何氏教的,先就行了個禮:“拜見師孃。”
周師孃將她拉起,看向張氏。張氏忙介紹:“這是柏崽的姐姐,給他送米來的。”
周師孃上下打量了她一番,笑道:“確實是個乖女仔。”
請他們一齊坐了,叫人端上茶湯和果子、米花糖。這時節還炸果子,做米花糖的人家還真是少見。
倩倩想起何氏教的,把禮品敬上,搜腸刮肚地找些感謝的話講。
周師孃看起來就是個普通的鄉村女子,就是麵皮白細了些,戴著銅絲䯼髻、銀簪和絹花,但是耳環卻是金的。穿著藍色的印花細麻布衫裙,看著倒也面善。
竹杯裡的茶水還帶點甜味,她猜裡面很可能放了茅根。
幾個人在一起說了些無關緊要的話。周師孃再次問起大人。
張氏說:“她們公公和父親到梧州去賣布了,不在家,娘呢又在車水、趕水,走不開。”
“喔,到梧州去了,那蠻遠的喔。”周師孃附和,“那倩娘可去了那邊?”
“去過一次。”倩倩小心說。
張氏倒放開了:“她前年跟到去了一次,背了半簍鹽回來,人都瘦了一圈。”
“走那們遠的路確實蠻辛苦的,那邊的布貴一些吧?我聽說那邊的鹽倒是便宜呢,這裡的鹽太貴了。”
“是便宜點,一斤從鹽廠那裡買六七文。”倩倩作為過來人說。
“那這邊是要貴一些,一斤要二三分呢。”
倩倩一聽就知道周師孃說的是官鹽的價格,若是私鹽哪有那麼貴?不過周夫子為人師表,就算買私鹽想來也是偷偷的,不敢讓人知曉,便當沒聽到。
張氏贊同:“鹽價是太高了。”
幾人又說了會話,倩倩掛心著給弟弟換被面,便告辭了出來。
周師孃送她們出來時,塞給倩倩一包米花糖,還不忘提醒:“儘量在太陽下山前到家,現在路上走的人少,豺狼天不黑就到路上晃。”
兩人跟著柏崽到了他住的學房裡。
學生住的房間擺著兩張窄竹床,因有一些學生租住在附近的人家裡,實際住在學房裡的人算不上多。竹床四周立上細竹竿,掛著家織的麻布帳子。
床前一張書案,上面放著幾本書。一個衣櫃是共用的,另外還有幾張竹木凳子。
倩倩先把一袋米、一包臘肉、一包乾菜、一件白領子的新做且漿洗好的葛布紗、一件麻布夏衣、一包皂角球、一包艾草做的蚊香、一包柏子香、兩刀楮紙、那雙新鞋子和乾淨的被面被裡取出放在旁邊的書案上。
再拖出床上的被子把被面和被裡子拆出。她是帶了針線包來的。
柏崽將米菜提到火房裡,特別地端了兩碗開水過來,張氏坐在凳子上喝著。
倩倩先把白色的棉布被裡子鋪平,把被芯鋪上,覆上被面,然後把被裡翻折過來,才拿粗線穿上麻線快速地縫起來。
像這種縫被子的針腳很寬,縫起來就很快。將換下來的被面和裡子摺好放進揹簍裡,又將柏崽的一件爛了邊的衣裳收進來。
三人又說了會子話,看太陽光線暗了一些便想著回去。
張氏一個勁地念叨要柏崽好好讀書:“一年光書費都二兩多銀子,筆墨紙吃食都要錢,這都是老子娘一口一口嘔出來的。在這裡記得好好唸書,不要貪玩。”
又說,“當年你們的爹想讀書老頭子不給,還是我偷偷地把賣梔子得的幾十個銅錢給了他,給夫子講好了,才進了學堂。後來還被你們公公罵了幾天。你爹那時候連書都沒得,還是用的你們大伯的舊書,紙一碰就脆。本來以為小時候聰明有點出息,沒想到讀了十幾年還是在地裡挖吃的。”
張氏這些話說得太多次,倩倩和弟弟都可以背出來了。
不外是說讀書時的艱辛,家裡人難過,讀書人也難過,其難度可想而知。
“說句不好聽的,就像螞蟥吸一家人的血。”這是天開掛在嘴邊的話。
他還有句話:“要是沒得你們兩個讀書,老子大屋都建起來了。現在連個糖都沒吃到你們的。”後面一句指的誰,家裡人自然是曉得的。
倩倩終於忍不住:“奶奶,弟弟曉得的,就是秀才沒那們好考。”
“不好考後面就不讀了,認得幾百個字,也可以做個賬,學個小生意也可以養活。”張氏不樂,“就是你爹,一直想著要見官不跪,想了幾十年了。要我講,沒這個命就不要想。”
“有命沒命不試一下哪們曉得呢?”倩倩想法不同,“總是試過了才曉得吧。”
“你就是不碰南牆一回頭,回頭肯定是腦殼都撞爛了的。”張氏不以為然。
一個小子進來打斷了祖母的話。那人跟柏崽說了一句話便出去了。
柏崽方告訴她們:“師孃講稍等一下,她叫人備了馬要送奶奶回家。講老奶奶走得慢,這麼遠肯定也累。正好屋裡有馬,坐在上面會鬆快一些。”
在倩倩的喔喔聲中,柏崽已出去道謝去了。
倩倩扶了奶奶出來,周師孃也出來了,又塞給她們一包果子和米花糖,說是帶回去吃,又囑咐了一通方進去。
送她們的人也牽了馬過來候在一邊,倩倩眯眼一看,卻是老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