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中。
荀彧的雙目圓睜,駭然的看向曹操。
這不是賈詡的下下下策嗎?
韓公這是心急了,要執行賈詡的毒計?
“明公——”
荀彧起身大呼。
還未等荀彧勸說,曹操就已經打斷了荀彧的話,又讓許褚遞給荀彧一封信。
“文若,你有王佐之才,乃是天下奇士,不可因孤而埋沒了才能。”
“孤降後,你可憑此信去見劉標,劉標定會信你用你。”
曹操閉上眼睛,似乎是說得太多而感到了疲倦。
荀彧心中越發的懷疑,也不看信,直言道:“明公,如今城內尚有十餘萬大軍,足可跟劉標一戰,何故非得投降?”
曹操嘆氣:“文若,你就是管糧草的,這許縣還有多少糧草,你比孤更清楚。”
“最多一個月的時間,糧草就不夠了,一個月內又如何能擊敗劉標?”
“劉標如今擺明了是在跟孤耗糧草,是孤決斷失誤,方有了今日困境。”
“孤又染病,每日裡都頭疼欲裂,如此狀態,想退劉標之兵,難上加難。”
“孤此番,也是為了償還諸位對孤往日的支援,既然不能帶諸位得富貴,那就要保住諸位的性命。”
“如此,方不會讓孤覺得愧對了諸位。”
曹操語氣“真誠”,彷彿真應了那句:人之將死,其言也善。
只是荀彧怎麼看怎麼覺得,曹操並不想表面這般病重。
就在荀彧準備繼續分辨時,孔融忍不住了:“尚書令,如今天下即將一統,你又何必非得阻止?”
“難道你真想讓這天下由一個一歲的皇帝來治理嗎?還是說你荀文若也想效仿韓公當一個‘假皇帝’?”
“天下歸心,是百官之福也是大漢之福,你豈能逆天而行?”
荀彧氣得胸口直起伏。
你丫的什麼都不懂,在這壞什麼事?
荀彧心頭有氣,反懟了孔融幾句。
然而。
正是因為這幾句反懟,直接將孔融給惹毛了。
孔融抬出禮義廉恥、又各種引經據典,直接將荀彧辯駁得啞口無言。
而在皇位上的曹操,則是暗暗欣喜。
原本曹操還安排了幾個親信、且又授予了親信話術,要在荀彧提出反對意見的時候加以反駁。
沒想到孔融竟然主動代勞了!
以孔融的身份、地位、名望,反駁起荀彧可比曹操暗中安排的親信要強。
再加上。
孔融又本就跟劉標關係極好,會替劉標說話也是理所當然的。
荀彧氣得臉色通紅。
每每反駁一句,孔融能反駁十句。
荀彧雖然是王佐之才,但平日裡的精力都放在治理上,哪像孔融平日裡大部分時間都在研究禮法。
這一套儒家禮法砸下來,即便是荀彧也被孔融給砸懵了。
比治理朝政地方,十個孔融都比不上一個荀彧;比引經據典禮法要義,十個荀彧都不如孔融一張嘴。
百官見孔融今日火力全開的懟荀彧,而曹操不僅不阻止反而有欣慰之意,紛紛驚疑。
孔融見曹操“真的悔悟”,戰鬥力更是飆升;跟荀彧關係好的幾個官員,也被孔融駁得羞愧而退。
最後還是曹操開口,才讓孔融在朝堂上暫時歇了氣息。
見百官大部分都有了附和之意,曹操又道:“孤本想親自去請降,奈何病軀嚴重不能出城,不知誰可替孤走一趟,去勸說劉標?”
曹操雖然沒明指,但眾人的目光都看向了孔融。
孔融自薦請道:“韓公,我願前往。”
曹操又掃了一眼百官,道:“若只有一人前往,劉標未必會信,還得幾個有名望的大臣同往才行。”
孔融又道:“可讓光祿大夫劉松,符節令董昭,議郎伏德,與我一同前往。”
劉松是名臣劉寬的兒子,劉寬又是漢高祖劉邦十五世孫、司徒劉崎之子。
這劉寬在世時號稱“通儒”,屢登臺司,死後又被劉宏追贈為車騎將軍、特進,諡號也是“昭烈”,而且還有蔡邕、桓麟等人為劉寬撰碑。
雖然劉松沒劉寬有才學有名望,但憑藉漢室宗親以及劉寬的餘蔭以及下一任宗正的提名,跟著孔融去作保也是有資格的。
伏德則是如今的太后伏壽的哥哥,妥妥的皇親國戚,這也代表了太子劉敦要讓位的誠意。
董昭又是曹操的親信,管掌管璽及虎符、竹符及授節等事,由董昭前往則是代表曹操的誠意。
孔融舉薦這三人,倒也是真心,是一心想要促成這次請降。
相較於幾十萬人大戰於許都,孔融還是希望能和平解決爭端的。
曹操一聽這人員構成,就猜到了孔融的用意,這心中也是暗喜。
曹操又假惺惺的再次徵求了百官的意見。
知道內情的荀彧被孔融懟得啞口無言,正在生悶氣;知道內情的郭嘉則是在看了一眼曹操後就閉口不言。
而計策的原主賈詡,今日卻不在大殿上。
百官見曹操似乎是真的有意請降,在仔細察言觀色後開始附和。
當即。
曹操就以孔融為使者,帶著御使大夫劉松、議郎伏德、符節令董昭,持降書出城去長平見劉標。
在百官皆散後,荀彧和郭嘉則是留在了大殿。
看著怒氣衝衝的荀彧,曹操也知道裝病是騙不了荀彧的,遂也不再裝。
“明公,你為何要如此?”荀彧怒目而問。
曹操面容一肅,言簡意賅:“文若,孤不想輸。”
荀彧急道:“劉標如此急戰,必不能長久;明公可退往關中,據守險關。”
曹操又問:“退往關中,又該如何?跟劉標比誰活得更久嗎?”
“孤已年邁,而劉標尚幼;孤若死,孤的子侄誰又能再打出關中?”
荀彧凝聲道:“昔日秦能奮六世,明公又何必妄自菲薄?”
曹操嘆氣:“文若,何必用這等善言來騙孤,孤的兒子是什麼樣,孤又豈會不明白?”
“孤知道你的想法,先暫時退去關中,然後坐觀劉標去改革弊政,引起州郡世家豪強的不滿。”
“趁著劉標分兵忙於鎮壓平亂時,再兵出潼關。”
“然而孤若死,孤的兒子絕對不會是劉標的對手,只有劉標死了,孤的兒子才有機會平定這天下。”
荀彧見曹操執意要執行毒計,氣道:“明公此舉,又與昔日董卓何異?”
曹操盯著荀彧:“文若,若非你當初堅持要孤先滅袁紹,孤早就聯合袁紹先滅劉標了。”
“孤如今的窘境,文若你得有一半的責任,孤本無怪你之意,你卻言孤是董卓。”
“文若,你過分了!”
荀彧踉蹌退後兩步,難以置信的看向曹操。
見曹操眼神冷漠,荀彧在喉嚨間的話又被堵了回去。
曹操雖然在舊事重提,但說得也沒毛病。
一開始郭嘉是獻的聯袁滅劉計,後來遭到荀彧反對,最終變成聯劉滅袁。
也正是這個錯誤的戰略,不僅讓劉標順利的藉助曹操之手滅了袁紹,還取得了擊敗曹操的優勢。
高手對弈,一步錯,步步錯。
“奉孝,送文若回府。”曹操不想再跟荀彧分辨,起身就走,又讓郭嘉送荀彧回府。
荀彧失魂落魄的立在大殿中,喃喃自語:“皆是我的錯,皆是我的錯,是我小覷了劉標,方有今日之禍。”
郭嘉於心不忍,勸道:“文若,勝敗乃兵家常事,這並非你一人之錯,明公也是沒轍了。”
“眼下十幾萬大軍在許縣,衝又衝不出去,劉標又故意避戰,若不用奇策,明公已經沒了轉圜之地了。”
“關中路遠,即便要退往關中,也絕對帶不走這十幾萬大軍。”
“劉標也絕對不可能讓明公安然撤回關中。”
“最重要的是,關中的鐘元常,已經半年沒有傳回訊息了,鍾元常能不能穩住關中,現如今都是未知。”
“明公眼下,只有這一策可活!”
荀彧的火氣再次上頭:“奉孝!賈詡那計有多毒辣,你不是不知道;若明公真的實施了此計,天下禮法將不再。”
“沒了禮法約束,必會天下大亂,州郡縣鄉誰有兵誰就能稱王,禮樂崩壞,人心不古。”
“難道你真不知嗎?”
郭嘉等荀彧罵完,這才徐徐開口:“文若,難道你真以為,如今的天下,就禮法恢復,人心似古了嗎?”
“禮樂早就崩壞了,並不會因為不實施賈詡的毒計就能恢復。”
“最多是讓禮法變得更崩壞。”
“可若能滅了劉標,一統天下,我等還能再恢復禮法。”
“不論是禮法還是歷史,都只能由勝利者來制定,倘若昔日周叔旦敗了,又豈能制禮作樂?”
“舊的禮法崩了,還會有新的禮法出現,若是因循守舊而放棄戰機,那不是在捍衛禮法,只是在不知變通。”
頓了頓。
郭嘉又道:“文若,你現在跟我爭論這些是沒用的。與其如此,不如回家好好陪陪妻兒。”
“賈詡的計策雖然毒辣、明公的實施也看似順利,但能不能成功不在於你我是否阻難,而在於劉標是否已經驕矜到了目空一切。”
“倘若劉標中計,你還能存有用之身,助明公一統天下後恢復禮法;倘若劉標不中計,你的擔心就是多餘的。”
“明公只是在賭人性罷了。”
年少居高位。
劉標如今尚未到三十。
二十九歲的年齡就當了大漢的皇帝,而且還即將滅掉最大的敵手曹操,成為比肩劉秀的新一箇中心之主。
將心比心。
驕矜且目空一切,才是正常的劉標。
曹操不相信劉標會在如今的局勢下還會謹小慎微。
故而。
曹操才會大膽的執行賈詡的毒計。
就跟官渡之戰時,冒著九死一生的風險將勝敗賭在烏巢。
倘若火燒烏巢失敗,曹操也就死了。
如今幾乎是同樣的缺糧困境。
曹操在賭命,將希望寄託在這最後一招的請君入甕上!
荀彧嘴唇動了動,又將喉嚨間的話嚥了回去。
接下來幾日。
郭嘉全程都在荀彧府中。
荀彧明白,郭嘉這是在替曹操看著自己,避免破壞了曹操的計劃。
而在這幾日,城內也傳出了大量的流言。
基本都是曹操要迎劉標登基,這仗不用打了。
除了夏侯惇七人的嫡系兵馬外,就連軍中都有不少的流言。
曹操更是開啟了四門,允許士民自由出入。
許縣的變故,也早早被天策府的探子探得。
待曹操開啟了四門後,這些探子也紛紛將情報送往長平。
“曹操病重,欲迎朕登基?”
劉標面色古怪。
龐統在仔細揣摩了情報後,不由起疑:“奇怪!從情報上看,不僅許縣官民都在慶祝戰事結束,就連軍中都在傳。”
“官民可以瞞,這軍中卻是瞞不住,軍心若散了,曹操縱然有再多詭計都無濟於事。”
“難道這曹操,是真的要死了?”
見龐統都認為曹操要死了,劉標的面色更古怪了。
龐統見狀問道:“孟臨,你莫非不希望曹操死?”
劉標冷哼:“朕早盼著曹操死了,可曹操要死就死,非得來一出迎朕登基,甚是可惡。”
“朕若答應了,豈不是就成了順劉協位繼承皇位,依舊要守光武一脈傳下的祖宗規矩?”
“朕若答應了,豈不是就承認了朕以前只是偽帝?朕是叛亂才取得的皇位?”
“如此噁心人的手段,也虧曹操能用得出來。”
“近日朕會回彭城看望子嗣,若曹操派使者來了,就說朕不在。”
“大不了朕再圍許縣一年,朕就看看,曹操這病能不能撐一年。”
劉標其實也沒判斷出曹操是否真的要死了,故而準備用拖字訣。
只要不見曹操的使者,那一切都可以當不知道。
等曹操死了,那一切的陰謀詭計都無所遁形了。
龐統搖頭:“恐怕來不及了。”
“曹操的使者是太中大夫孔融,以及御使大夫劉松、議郎伏德和符節令董昭。”
“以孔融的脾性,必會追著去彭城,我等也不好阻攔。”
劉標微微錯愕:“這事怎麼又跟孔文舉扯上關係了?”
龐統無奈攤手:“據說是孔文舉主動請命的。”
劉標不由感到一陣頭疼。
曹操的事,孔融你這麼上心作甚?
若不是有朕出現,你都能被曹操宰了,還能貢獻一個“覆巢之下無完卵”的寓言。
趟什麼渾水啊。
得知來的是孔融,劉標也沒了回彭城的心思。
翌日。
孔融帶著劉松、伏德和董昭到來。
一見到劉標,孔融就恭喜道:“太中大夫孔融,攜御使大夫劉松、議郎伏德、符節令董昭,拜見楚王。”
劉標身邊的陳應大喝:“孔文舉,你好不識禮,為何稱陛下為楚王?”
還未等孔融開口,劉標就出言打斷:“孔大夫,就不用浪費唇舌辯論了,還是直言來意吧。”
一聽孔融稱呼“楚王”,劉標就明白了孔融的意思。
若是稱呼陛下,就不存在迎劉標登基了。
只有稱呼劉標為楚王,這一套大臣迎劉標登基的流程才能走得通。
孔融遂直言了來意,果如劉標猜測的一樣。
劉標不置可否,道:“孔大夫,你說得倒是挺好聽的,可我等憑什麼相信曹操會沒有詭計?”
孔融信誓旦旦:“韓公願意對著洛水發誓,且我四人以及朝中百官、許縣城內的名仕,都願意作保。”
“楚王,天下苦戰已久,實在是不適合再廝殺了。既然韓公願意請降且尊楚王為天子,何不順勢而為?”
孔融洋洋灑灑的講道理,又論劉標的功績,各種為劉標順位繼承的合法性辯經。
若是換個人,沒準就直接被孔融說動了。
就連一旁的龐統,都覺得這事沒什麼陰謀,小聲提議:“孟臨,我覺得這是個機會,曹操應該是真的要死了。”
“雖然曹操行事兇殘,但光武帝也曾饒恕了殺兄仇人,天下思漢苦戰,的確也不適合再贈殺戮了。”
劉標感到一陣牙酸。
雖然漢末禮樂崩壞,但洛水之誓的權威性還是有保證的。
只是劉標怎麼看怎麼不對勁。
洛水之誓言,百官、名仕作保,如此熟悉的場景在劉標腦海中久久迴盪。
若曹操是真心,那的確能再讓洛水之誓的權威性上升一個檔次。
可曹操若不是真心,劉標就得跟曹爽一樣,萬世都被冠以“傻子、憨批”的稱呼了。
再加上劉標一直都是秉著單開族譜的心思的。
雖然都是“漢”,但劉邦的漢和劉秀的漢本質其實是不同的。
同樣。
劉標也想單開一個“漢”,一個以劉標為開國皇帝的“漢”,而非順位繼承劉秀的漢。
只是如今連龐統都信了,劉標若是直接拒絕,反而會讓曹操成為“受害者”。
瞧。
我都用洛水起誓了,百官、名仕都作保了,劉標依舊不同意。
劉標肯定是想殺盡百官名仕和許縣的軍民。
我們不能坐以待斃啊。
以許縣如今的輿論形勢,劉標真要拒絕,必然會犯眾怒!
甚至就連劉標麾下的文武都不一定能理解劉標。
畢竟。
那可是洛水之誓!
而且劉標的處境又跟曹爽不同,劉標如今是勢強的一方,自然也不會有人勸劉標要小心謹慎。
眼下的局勢,不論從哪方面看,劉標都沒有輸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