渤海郡。
南皮城。
袁尚召來了舞姬樂姬,鶯歌燕舞,極盡奢靡。
雖然袁氏不如以前了,但袁尚是個會享受的。
效仿勾踐,臥薪嚐膽?
不!
這絕對不可能!
南皮比不上鄴城繁華。
即便是袁尚,住的宅子都是以往渤海王留下的舊宅。
身為“魏公”,袁尚自然不想住舊宅!
若不是田豐和沮授極力勸阻,袁尚都想在南皮城大興土木,修建新宅了。
無奈之下。
袁尚只能退而求其次,追求奏樂起舞。
對此。
田豐和沮授也不敢過分勸諫。
畢竟。
袁尚享受不了新宅,總不能連奏樂起舞都不能享受吧?
只要袁尚不瞎指揮去亂動軍政措施,田豐沮授都是睜隻眼閉隻眼。
而在袁尚內心。
袁尚其實已經不太想跟曹操和劉標相爭了。
曹操跟劉標爭奪襄樊時。
青州只有周瑜和兩萬弱兵在,袁尚都沒能拿下青州,反而還讓遼東的公孫康差點將遼西搶了。
如今的袁尚,只想保住渤海、河間、中山,以及幽州的涿郡、廣陽、代郡、上谷、漁陽、右北平和遼西。
然後坐看曹操和劉標相爭。
“來,給孤喝!”
袁尚摟著一個美姬,粗獷大笑。
美姬已經醉眼朦朧,四肢無力。
聽到袁尚的命令,只能強忍不適、強顏媚態,將酒樽的酒水飲下。
只是下一刻。
美姬臉色大變,奮力掙脫袁尚,快步跑到一旁,嘔吐起來。
聞到臭味,袁尚的笑容也凝滯了。
揮了揮手。
美姬就被侍衛歡喜的拖走。
袁尚不要的美姬,都會任由侍衛處置。
又一個美姬被召上前。
雖然心中恐懼,但美姬不敢有半分懈怠,只祈盼不要在袁尚面前嘔吐出醜。
正玩樂間。
田豐自外而入。
見到田豐,袁尚大笑招呼:“元皓,你來得正好。快來與孤飲酒。”
田豐蹙了蹙眉,稟道:“明公,有緊急軍情。”
袁尚興致被打亂,心中不愉。
將懷中的美姬一推,袁尚讓歌姬舞姬都退到了堂下。
“是遼東的公孫康還是平原的周瑜?”袁尚語氣兇戾。
田豐輕輕搖頭,將手中的《為楚王檄幽、冀二州》檄文遞向袁尚:“是劉標。”
“劉標忽然出現在了樂陵,正引兵向南皮城而來。”
“城外又出現了檄文。”
“以我觀之,這檄文恐怕正送往渤海、河間、中山甚至於幽州。”
聽到劉標的行蹤和目的,袁尚大驚失色:“劉標小兒,怎會出現在樂陵?”
田豐凝聲道:“不久前,曹操就曾放出訊息。”
“稱:劉備於樊城陣前痛罵漢天子,漢天子憂憤交加,病逝於南陽。”
“我雖然派遣了探子去打探詳情,但南皮離得遠,探子往返不易,至今尚未有確切訊息傳回。”
“如今看來,曹操放出的訊息必然是真的了。”
“天子病逝,曹操要擁立新天子穩固朝局,必然無暇東顧。”
“劉標定是想趁著這個機會,要先跟明公決輸贏。”
袁尚臉色變得陰沉。
我都不想跟你打了,你非得來打我是吧?
快速的掃了一眼《為楚王檄幽、冀二州》的檄文,袁尚氣得拍案而起。
“陳琳狗賊!”
“袁氏待他不薄,竟敢替劉標撰寫檄文來罵孤!”
作為漢末最強寫手。
陳琳深諳“文雅之道”,罵人字字不帶髒,又字字都是髒。
《為楚王檄幽、冀二州》,從劉標和袁尚的對比出發,準確的把握了社會主流價值觀和士人的心理,將袁尚貶得一無是處,以達到聲討袁尚的目的。
譬如:
袁尚跟袁紹的後妻狼狽為奸,為了爭奪袁氏家業,不惜陷害嫡長子袁譚,最終讓袁紹廢長立幼,有了取死之道。
又如:
袁尚只顧自己保命,竟然帶走了鄴城的精銳將士,只留下老弱病殘。再對比審配“吾主在北,不可使我面南而死”的壯烈氣概,讓袁尚醜態盡顯。
再如:
袁尚跟曹操有家仇,不思替父報仇,竟然堂而皇之接受了曹操假天子名義授予的“魏公”。
以及:
袁尚竊據傳國玉璽等等。
痛斥袁尚不忠不義不仁不孝,罪不容誅。
告諭幽州和冀州官吏士民認清形勢,配合劉標討伐袁尚。
檄文鋪張揚厲,語多駢偶,氣勢剛健又不流於拙樸,有骨鯁之氣又文采斐然。
若袁尚不是被罵的人,也會忍不住拍手稱讚!
而如今成了被罵的人,袁尚這內心只有火氣。
尤其是對撰寫檄文的陳琳,袁尚更是怒氣難掩。
區區一個袁氏家奴,竟敢檄文罵主!
無恥至極!
田豐見袁尚看了檄文,竟然只關注檄文是陳琳寫的,不由心感憔悴。
“明公。”
“當務之急,是要儘快定下戰守之策,整兵與劉標決一勝負。”
田豐凝聲提醒。
袁尚心中有些畏懼,道:“劉標勢大,不可與戰,不如與劉標議和。”
田豐頓感無語。
議和?
劉標若肯議和,又豈會親引兵馬來打南皮城?
田豐勸道:“明公,劉標既然親自來了,就不可能有議和之心。”
“勞師遠征,若是不取勝而退兵,就喪失了軍威,這是兵家大忌。”
若換個性格剛烈的,聽了田豐的話沒準就有了死戰之心。
然而。
袁尚聽了,反而更驚懼了。
“孤不想聽這些無用之言!檄文中劉標所求,是傳國玉璽!孤將傳國玉璽還給劉標,自然就能議和。”
田豐呆了。
給了傳國玉璽就能議和?
本初公何等英明,怎麼生的兒子如此廢物?
“明公,不如先聚眾人商議。”
田豐沒有再勸諫。
田豐不知道該如何勸諫了。
袁尚想了想,同意了田豐的提議,召集沮授、郭圖、逄紀商議對策。
一聽袁尚想議和。
哪怕是最支援袁尚的逄紀,都只感覺腦袋在冒煙。
劉標若是肯議和,至於如此大費周章的親自來打南皮城且還散佈《為楚王檄幽、冀二州》檄文?
若是為了個傳國玉璽就議和了,劉標不要面子的嗎?
那些響應劉標《為楚王檄幽、冀二州》檄文的官吏士民,不要面子的嗎?
“明公,絕不可以議和!”沮授率先表態:“兵來將擋,水來土掩。豈能議和求生?”
袁尚心頭不愉:“孤非貪生怕死之輩。只是劉標勢大,不能力敵。孤也是為了眾將吏和百姓著想。”
沮授高聲道:“明公有三萬步騎在南皮,右北平的熙公子亦有三萬步騎。如何不能力敵?”
“北部的烏桓三王,又與明公世代交好,熙公子西擊公孫康時,蘇僕延亦曾出力。”
“劉標既要提防曹操,又要勞師遠征,所帶兵馬必然不多。”
“明公以眾敵寡,豈有退縮之理?”
沮授有種恨鐵不成鋼的挫敗感。
袁紹雖然輸了,但輸人不輸陣。
袁尚倒好。
還沒開始打,就想著要議和。
雖然沮授說得很有道理,但袁尚心中猶自不服,又看向了逄紀和郭圖,希望逄紀和郭圖能支援議和。
郭圖沒有開口。
雖然郭圖擅長揣摩心思也喜歡附和心思,但郭圖的揣摩和附和是建立在能解決問題的前提上的。
郭圖又不傻。
怕是前腳將傳國玉璽給了劉標,劉標後腳就開始攻城了。
什麼?
劉標言而無信?
只有盟友間才有資格用言而無信。
非盟友,那叫兵不厭詐!
逄紀的表情同樣糾結。
有心想附和袁尚,又不能不罔顧事實。
思慮片刻。
逄紀折中道:“明公,不如遣使去劉標營中,先觀劉標反應,再作計議。”
“只是在遣使的同時,得立即派人調右北平的熙公子引兵來援,再許利烏桓三王,請三王發兵相助。”
袁尚見郭圖沉默,逄紀是兩邊都支援,這心下更是驚懼。
連一向喜歡附和自己的郭圖和逄紀都不看好議和,那這議和就真不可行了。
“既如此,就依元圖之意。”
“誰可出使?”
袁尚又掃向眾人。
田豐和沮授不說話,郭圖也閉口不言。
袁尚目光最後又落向了逄紀。
既然只有逄紀“半附和”議和,那就只有逄紀去了。
逄紀不由暗暗叫苦。
若去了劉標營中,還能不能回來就難說了。
想到這裡。
逄紀又尋思一計:“明公,我只是統軍。我出使議和,劉標未必肯信。”
“若要出使議和,得沮監軍和郭監軍才有這資格。”
話音剛落。
沮授的眼神變得犀利。
郭圖的眼神有了惱意。
逄紀連忙又道:“我又聽聞劉標為人兇戾,曾經軟禁了曹操的使者郭嘉。”
“若沮監軍出使,必會被劉標軟禁;郭監軍跟袁譚相善,袁譚又是劉標的義兄。若郭監軍出使議和,劉標定不會為難。”
沮授眼中的犀利消失。
郭圖的惱意增加,喝道:“逄紀。你自己獻的策,你不去,卻要賴上我,是何道理?”
“劉標是袁譚的義弟,又不是我的義弟。你都知道劉標為人兇戾且軟禁過郭嘉,卻依舊要我出使。”
“如此害我,我是殺你阿父了還是辱你阿母了?”
逄紀無視了郭圖的喝罵,淡淡地道:“都是為了明公,我獻策和你獻策,又有什麼區別呢?”
“郭監軍若不願去,我也不勉強;我只是嚮明公舉薦,郭監軍更適合。”
“一切,都得聽明公決斷。”
逄紀向袁尚行了一禮,昂頭不再說話。
袁尚看了一眼逄紀,又看了一眼郭圖,最終道:“郭監軍,就有勞你走一趟了。”
逄紀畢竟是舊人。
而郭圖是袁譚投降劉標後才支援袁尚的。
這親疏自然是有區別的。
見袁尚開口,郭圖狠狠的看了一眼逄紀,只能應諾。
逄紀又道:“郭監軍的功勞,明公肯定不會忘記的。你放心,若你真的被軟禁,明公會善待郭監軍的家小的。”
袁尚沒聽出來。
郭圖是聽明白了。
逄紀這是在威脅郭圖:別想學許攸,你家小還在南皮城!
郭圖冷哼:“逄統軍,希望你能跟審統軍一樣剛烈,在南皮城死戰不退。”
陰陽人誰不會啊!
若袁尚如放棄鄴城一樣放棄南皮城,那你逄紀可得跟審配一樣高呼“吾主在北,不可使我面南而死”。
聽到郭圖的反懟,逄紀只是冷哼一聲,不多爭辯。
待得眾人散開後。
田豐尋到沮授:“如今明公無戰心,逄紀又陰害郭圖,我擔心許攸舊事又會上演。不可不防啊!”
沮授問道:“元皓。若袁氏覆滅,你會投降劉標嗎?”
田豐沉默。
反問道:“沮監軍,你會投降劉標嗎?”
沮授沉默。
良久。
沮授嘆道:“我的叔父、母弟,皆縣命袁氏,若袁氏覆滅,速死為福。”
田豐再次沉默。
雖然沮授堅持要跟劉標一戰,但沮授想的不是如何擊敗劉標,而是要跟劉標死戰。
善謀者最大的悲哀在於:君無戰心,臣又不和。
沮授沒有再問田豐會如何抉擇,只是笑了笑,往家而走。
田豐駐足良久。
仰天長嘆:“罷了。生是袁氏人,死亦袁氏魂。審正南都敢面北而死,我又豈能不如審正南!”
袁尚還不知道方才聚眾議事的表現,連田豐和沮授都寒了心。
而是回到了內宅跟劉夫人商議。
自袁紹死後,袁紹的後妻劉夫人將袁紹的寵妾五人全都殺了,又怕這五人去了地下跟袁紹相會,更是髡頭墨面以毀其形。
心思歹狠,可見一斑。
袁尚做得更絕,將寵妾五人的家小全都殺了。
能當袁紹寵妾的,不會是凡俗女子。
要麼是名仕之女,要麼是豪族之女。
若是袁紹生前得知劉夫人和袁尚竟然如此兇戾,必然會後悔將袁譚過繼給袁基一脈。
劉夫人善妒殺妾,只是家事。
袁尚跑去將寵妾五人的家小都殺了,那是在自毀根基。
這五人的家小,必然會有親朋好友。
殺,又如何殺得乾淨?
殺不乾淨,徒壞名聲。
如今的袁氏,本就外憂內患了。
袁尚如此行事,又如何能得人心?
只不過。
袁尚是不會認為自己錯了。
劉夫人同樣不會認為自己錯了。
在得知劉標出現在樂陵且沮授田豐都不同意求和,劉夫人同樣驚懼:“劉標勢大,如何能敵?”
“田豐沮授若是執意要戰,必然會觸怒劉標。”
“看那審配,執意要守鄴城,結果城破人死,徒害了許多性命。”
想了想。
劉夫人又道:“不如我先帶家小去涿郡。若事有不濟,顯甫你也可撤回涿郡。”
袁尚遲疑:“若阿母先走,城內人心必亂。”
劉夫人罵道:“你還真以為守得住南皮城啊?難道你想看著我死?還是看著你的妻兒死?”
“只要你我都活著,就有榮華富貴;若你我都死了,再多的富貴能享受得了嗎?”
“田豐沮授想守,就讓他們守好了。”
袁尚被罵得頭都不敢抬起來,弱弱地道:“就依阿母之言。只是阿母若要離開,不可聲張。”
劉夫人冷哼:“我又不傻。若是聲張,定會有小人捉了我去領賞。顯甫你記住:寧你負人,人勿負你。”
“劉標尚有強敵曹操在,最多也只敢對南皮用兵,絕不敢再遠征涿郡。”
“只要等劉標跟曹操打起來,顯甫你再引兵南下,不僅僅是南皮城,丟了的鄴城和青州以及幷州,都可以輕易奪回來。”
“就如同那五個賤妾,平日裡自以為得了寵,就不將我當回事;如今還不是被我宰了,髡頭墨面只能當個孤魂野鬼。”
“哼!”
劉夫人用宮斗的經驗,教袁尚軍國大事。
這乍一聽起來,似乎還真有幾分道理。
袁尚心頭不再猶豫,又去叮囑妻兒,準備讓劉夫人帶著妻兒先撤去涿郡。
另一邊。
郭圖罵罵咧咧的出城。
尚未抵達樂陵,就被劉標的先鋒甘寧撞上。
“監軍郭圖?”
“有點耳熟!”
“你先等著!”
甘寧讓軍士看著郭圖,又自馬鞍中取出一本小冊子。
翻了翻。
甘寧瞅著郭圖問道:“認識牽招不?”
郭圖“啊”了一聲,滿臉疑惑。
甘寧臉上有遺憾,又翻了翻:“認識田豫不?”
郭圖更是疑惑。
甘寧有些不耐,又念出幾個名字:“鮮于輔認識不?田疇認識不?”
“都不認識?那留你何用?將這個叫郭圖的殺了!”
見軍士就要動刀,郭圖終於反應過來,高呼道:“等等!我認識!我都認識!”
甘寧罵道:“賤骨頭,非得動粗你才肯說實話。”
郭圖心中惱怒,又不敢發作,只能強忍怒氣問道:“不知將軍問這幾人,意欲為何?”
甘寧喝道:“這都看不出來嗎?這是楚王要招募的幽冀俊傑!”
郭圖心中一驚,這才反應過來。
牽招和田豫,都跟劉備有舊!
鮮于輔又是田豫的好友。
更重要的是:
牽招如今領烏丸突騎。
鮮于輔是漁陽太守,田豫是太守府長史,二人領了舊日隸屬於劉虞的幽州兵馬。
倘若這三人都舉兵響應......
郭圖瞬間驚出冷汗。
看著甘寧手中的小冊子,郭圖又問:“不知將軍手中的名冊,可有‘郭圖’的名字?”
甘寧狐疑的打量郭圖,道:“方才就感覺你的名字很耳熟,你等等,我找找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