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襄樊戰場上,曹操已經沒了軍爭的優勢。

調兵需要時間。

運糧需要役夫。

軍爭需要糧草。

調回鄴城、幷州、河內一帶的兵馬跟劉標爭勝,又可能讓剛投降的高幹反叛以及渤海的袁尚趁機殺回鄴城。

如今,曹操只能棄車保帥。

放棄跟劉標爭勝,穩住鄴城、幷州、河內一帶的既得利益。

而在棄車的同時,曹操準備冒險將劉標一軍。

倘若成功,劉標的名望會受損。

倘若失敗,最壞也只是丟掉襄樊。

曹操大步來到宮中。

那長久以來帶給劉協的威壓,讓劉協見到曹操的瞬間,這身子都忍不住哆嗦。

“韓公有何急事,需要朕協助?”

劉協的姿態很低,低到彷彿曹操是君劉協是臣。

曹操很滿意劉協的態度。

自殺了董承以及董貴妃等人,劉協比以前“聽話”多了。

若不是這次劉標攻打襄樊的聲勢太強,曹操也不準備讓變得聽話的劉協去樊城。

“楚王劉標,行叛亂之舉;荊州牧劉備,又縱子行惡。”

“此父子雖然是漢室後裔,但不敬陛下不尊祖宗。”

“禍國殃民,人神共憤。”

“臣請陛下,與臣一道前往樊城,征討劉備。”

“揚陛下天威!揚漢室天威!”

曹操口號喊得響亮,神態語氣卻是兇戾。

劉協聽得膽戰心驚,弱弱地道:“征討叛逆,韓公可便宜行事。”

曹操猛地上前一步,瞪著劉協:“陛下何出此言?討滅漢家宗室叛亂,豈能由臣來便宜行事?”

“臣,豈敢越俎代庖?”

“陛下與那逆王劉標年齡相仿,若只貪圖安逸深居宮中而不敢親征平亂,如何能讓天下士人看到陛下的雄武英姿?”

劉協“啊”了一聲,眼中有迷茫。

你不能便宜行事?

你不敢越俎代庖?

朕貪圖安逸深居宮中?

這世間怎有如此厚顏無恥之人!

強忍心中憤懣,劉協低頭道:“由朕親征,恐非正道。”

曹操冷哼:“古之帝王,在天下安定之時,尚有春搜夏苗,秋獮冬狩,四時出郊,以示武於天下。”

“如今天下紛擾,四海不平。北有袁氏餘孽不服朝廷,西有劉璋蜀地稱王,東面和南面更有叛王劉標心懷叵測,意圖僭越。”

“若陛下都不敢親征示武於天下,臣又如何能尊陛下、討四方?”

“請陛下立即披掛上馬,與臣同往樊城。”

劉協聽得心驚:“朕不善策馬,可否準備鑾駕?”

曹操大喝:“軍情緊急,樊城危在旦夕,陛下你竟還要貪圖鑾駕之便?如此怯懦,如何有顏面去見光武列宗?”

被曹操喝斥,劉協心中更懼。

雖然極不情願,但如今臣為刀俎帝為魚肉。

沒有“決討”之心的劉協,不敢“登車拔劍起,奮躍搏亂臣”,不敢“陵雲決心意,登輦討不臣”。

在曹操的“恐嚇”和“安撫”下,劉協只能顫顫巍巍的披上了天子專屬的甲冑,跟著曹操一路策馬前往新野。

可在深宮養尊處優太久的劉協,驟然策馬疾行數日,哪裡守得住?

這一路被曹操折騰得叫苦不迭,連屁股都被馬鞍給顛腫了。

等到了新野,劉協整個人的精神狀態都是萎靡的。

“子孝,襄樊的戰事如何了?”

曹操沒有去理會策馬疲憊的劉協,也沒有讓劉協去休憩。

只是讓劉協策馬立在一旁,就直接詢問了曹仁襄樊的戰事變化。

彷彿。

劉協只是跟著曹操的“裨將”一般。

曹仁不敢怠慢:“很奇怪。自我抵達新野後,劉備對樊城只圍不攻,如今更是組織流民百姓在樊城外開荒墾田。”

開荒墾田?

竟如此悠閒?

曹操眉頭緊蹙,不太能明白劉備的用意。

同行的郭嘉道破了關鍵:“這是攻心計。劉備想以此法收樊城士民之心,以達到兵不血刃的破城目的。”

曹仁不解:“只是開荒墾田,如何能收樊城士民之心?倘若這都能行得通,那今後我也不用強攻城池了,直接在城外種地就行了。”

郭嘉搖頭:“若是旁人如此,自然行不通。”

“然而,劉標素有‘稷子’之名,其個人名望也是以‘善農術,好授業’常為世人所知。”

“天下間知名之士,能不分良田貧田,讓糧食畝產一石以上的,也只有劉標一人。”

“這種攻心計,只有劉備父子能用;其餘人用,只會適得其反。”

劉標如今是農業界公認的技術大佬,又“善農術,好授業”而被尊稱為“稷子”,以“稷子”之名揚名。

就如同荀彧的“王佐之才”,諸葛亮的“臥龍”,龐統的“鳳雛”,都不是靠官職揚名,而是靠某個獨特的才能揚名。

又因劉標“好授業”,讓劉標門下有大量自稱稷門學子計程車民。

十年間。

樊城有向劉標求過學計程車民亦或者有稷門學子游歷到樊城的,亦不足為奇。

鄭玄被稱為“東州名儒”,最大的原因在於鄭玄註釋了前人典籍且不吝傳授,讓今人能看懂前人留下的“知識”。

劉標雖然不是註釋前人典籍,但劉標卻歸納且創新了農術,同樣不吝傳授,讓即便不識字的農夫都能看懂“農術”。

簡而言之:

劉標在攻城時開荒墾田,預設劉標能種出糧食且願意不吝傳授。

劉備在攻城時開荒墾田,預設劉備懂劉標的種地技術且願意不吝傳授。

旁人在攻城時開荒墾田,預設這人腦子有坑、東施效顰。

聽了郭嘉的判斷,曹仁心中頗不是滋味。

想反駁,又無力反駁。

畢竟。

曹仁,不善農術,也不好授業。

曹操心頭不忿,冷哼道:“劉備跟劉標一樣,都是虛偽之徒,只會用這種詭計誑騙不識數文的愚昧之民。”

郭嘉沒敢接話。

民眾是否愚昧不識數文,這不好定義。

可對民眾而言,劉備和劉標是否虛偽不重要,重要的是劉備和劉標真能讓地裡的糧食變得更多!

民眾的眼睛是雪亮的。

家裡囤積的糧食是變多了還是變少了,壓根不需要民眾去“識數文”。

曹操又吩咐曹仁:“立即點兵,前往樊城。”

聽得曹操又要行軍,劉協心中叫苦不迭:“韓公,朕實在是跑不動了,能否讓朕車駕前往?”

曹操眼一瞪:“軍中哪有車駕?倘若陛下連行軍都嫌苦,又如何讓軍中將士看到陛下的英武之氣?又如何讓叛賊看到陛下的帝王之怒?”

劉協只感覺頭昏眼花。

朕,哪還有英武之氣?

朕,哪還有帝王之怒?

郭嘉掃了一眼劉協,沒有開口。

讓天子死於樊城,本就是郭嘉的提議。

可如何讓天子“合理”的死在樊城且能“嫁禍”給劉備呢?

其中最穩妥的一條:親征劉備,染病而死!

曹操見劉協在戰馬上搖搖晃晃,於是找來麻繩,將劉協的雙腿死死的綁在了馬鞍上。

如此一來。

劉協即便在馬上昏倒了,也不會墜馬!

強行讓劉協“策馬”來到樊城地界,曹操這才令人豎起了“天子大牙旗”。

如此行事。

也是為了不給劉備應對的時間。

不得不說。

曹操這一招,是真將劉備給“驚”住了。

當聽得探子回報“天子大牙旗”出現在樊城北十里時,劉備幾乎不敢相信探子的情報。

“你可看清了?”

“真是天子大牙旗?”

劉備語氣驚駭,心情也變得凝重。

劉協忽然來到樊城,這一仗就不好打了!

畢竟。

這次攻打上庸和襄樊,口號依舊是“奉詔討賊”一類。

針對的是韓公曹操,而非天子劉協!

劉備的預案中,沒有考慮過劉協出現在樊城,更沒想到劉協會“忽然”出現在樊城!

“使君,當心有詐。”徐庶提醒道。

張飛亦道:“天子深居宮中,又豈會親自來樊城?”

“定是曹仁故意豎起‘天子大牙旗’,想以此嚇退兄長;待俺前往搦戰,看看是真天子還是假天子!”

徐庶攔住張飛,道:“不可!我等都未見過天子,又如何能判斷是真天子還是假天子?”

“相較於真假,如何應對‘天子大牙旗’出現在樊城,才是最重要的。”

張飛哼道:“還需要如何應對?肯定是假的!俺引兵去衝陣,奪下那假冒的‘天子大牙旗’!”

徐庶語氣一沉:“張將軍,那可是天子大牙旗!你奪了天子大牙旗,就等於告訴天下人,楚王這次奪襄樊是要殺天子而非殺曹操!”

張飛有些不耐:“這有什麼區別?反正都得殺。”

劉備輕斥:“翼德,不可胡言!孟臨只有殺曹操之意,絕無殺天子之心。”

張飛自知失言,悻悻不再開口。

劉備也意識到了事態的嚴重:“元直,我該如何應對?”

徐庶也是犯難。

正犯愁時,陳到自外而來:“使君,有天策府密探求見。”

眾人皆驚。

劉備讓陳到引密探入內。

密探掃了一眼左右,道:“天策府司探中郎將陳大,見過左將軍!”

“有楚王密令在此,請使君暫避左右,只留張將軍在旁。”

劉備面容一肅:“我認得你。翼德留下,其餘人暫且出帳。”

待眾人離開。

劉備凝聲又問:“陳司探,孟臨有何密令?”

陳大取了一塊玉牌遞給劉備,壓低了聲音陳述劉標的密令:

“方今天子,非順位而立,又無中興漢室的德行和才能,尸位素餐之徒,不可再留。”

“即令天策府司探中郎將陳大,不計一切手段,行屠龍三策。”

“下策,派遣刺客刺殺;中策,造勢讓曹操殺;上策,天子罪己自殺。”

“非常之時,可憑此玉牌,尋左將軍、右將軍和上將軍張飛任何一人相助。”

“不可將玉牌洩密第五人。”

劉備臉色大變。

接過玉牌仔細一看。

這玉牌是劉標特製的,上有巧匠雕刻了樓桑村,劉備認得。

“孟臨是何時下達的密令?”劉備又問。

陳大如實道:“三年前,得荊州時。”

張飛高興道:“真是瞌睡來了送枕頭。兄長,既然孟臨早有此意,那就不怕曹操玩詐了!”

“正好趁著這個機會,殺了那個尸位素餐的天子!”

劉備深深的吸了一口氣,凝重之色沒有消失,眉頭蹙得更緊:“且不論曹操軍中的天子是否為真。”

“假設天子就在曹操軍中,派遣刺客刺殺肯定是辦不到的;讓曹操殺天子,更不可能。”

“唯一能辦到的,只有讓天子罪己自殺。”

“可讓天子罪己自殺,比前兩策,更難!”

張飛不假思索:“這有何難?”

“若天子真的在曹操軍中,定會出陣喝斥兄長。”

“兄長可對天子述說利害,許以重利,讓其羞慚。”

“即便天子不敢罪己自殺,兄長亦不用退兵。”

劉備聞言,心神一動:“翼德今日,倒是比我看得清晰。”

張飛得意道:“若孟臨在此,定也會如此。只可惜孔明不在,否則讓孔明出陣,他那張伶嘴,定能讓天子羞愧自刎。”

見狀。

劉備也不再遲疑,當即點兵召將攔截“天子大牙旗”。

兩軍在樊城北五里外相遇。

雙方擺下陣勢。

劉備只帶著張飛出陣。

張飛扯著嗓子大喝:“陛下何在?”

“中山靖王之後、孝景帝玄孫、楚國左將軍、荊州牧姓劉諱備,請天子出陣答話!”

聽得喝聲。

曹操帶著劉協出陣,對陣大喝:“劉備,見了陛下,為何不下馬行禮?”

劉備眯了眯眼。

張飛大喝:“曹賊,陛下深居宮中,豈會親臨陣前?你令人假冒陛下,是何居心?”

曹操大笑:“張飛,孤認得你!你若認為孤是找人假冒陛下,不如用你手中長矛,給陛下一矛。”

張飛心驚。

這話可不敢接!

真要一矛刺過去,假的都成真的了。

劉協則是嚇得渾身顫抖。

若不是雙腿被麻繩死死的綁在了馬鞍上,此刻都能驚得掉下戰馬。

“韓公?”

劉協弱弱的看向曹操,心中驚懼,語氣顫抖。

曹操輕哼:“張飛一介武夫,都敢質疑陛下的身份,陛下還不肯開口喝斥叛逆嗎?”

劉協咬著牙,呼道:“朕,乃大漢天子!豈會有假?”

只是這呼聲,軟綿綿的,沒半點兒陽剛之氣。

張飛看向劉備:“兄長,這天子在曹操面前都不敢高呼,看樣子不是假的。”

劉備微微點頭,在馬上向劉協行了一禮。

“楚國左將軍、荊州牧劉備,見過陛下。甲冑在身,不能全禮,還請陛下見諒。”

劉協再次看向曹操。

見曹操雖然面帶笑容,但氣勢兇戾,劉協咬了咬牙,提高了呼聲:“劉備,你為何起兵叛亂?”

劉協一開口,就定義劉備是叛亂。

張飛聽得心中冒火:“兄長,這天子肯定是假的。”

劉備無語。

你這立場是一點不堅定啊。

是真是假,我看不出來嗎?

劉備示意張飛噤聲,洪亮的聲音再次響起:“陛下,何出此言?”

劉協一愣,呼道:“你擅自起兵,難道不是在叛亂嗎?”

劉備大笑:“陛下,臣乃荊州牧。這襄樊和南陽本就屬於荊州,臣只是驅逐荊州流寇,何來的叛亂啊?”

劉協頓時詞窮。

這說的,貌似也沒錯啊。

劉備是荊州牧,襄樊和南陽屬於荊州,這跟叛亂也沾不上邊。

劉協弱弱的看向曹操。

曹操眉頭緊蹙,高聲喝道:“劉備,少在陛下面前顛倒黑白。”

“你用兵襄樊,可以說是驅逐荊州流寇,可你用兵上庸、關羽攻打汝南,又作何解釋?”

“難道這流寇,還跑到上庸和汝南去了不成?”

劉備撫掌大笑:“曹孟德,這流寇流寇,指的就是流竄的賊寇。從荊州流竄去了上庸和汝南,總不能放任不管啊。”

“我又聽聞,這些流寇都自稱是曹孟德你的故舊。”

“陛下當面,我倒要問問,曹孟德你陰養流寇,壞我荊州民生,是何道理?”

“莫非曹孟德你,才是真的流寇頭子?”

曹操見劉備開始東拉西扯,又瞪向劉協:“陛下,你應該好好給劉備說說,孤是忠臣還是流寇。”

劉協不敢忤逆,大聲高呼:“劉備,你誤會韓公了。韓公乃大漢忠臣,不是流寇。”

聽得劉協稱曹操是大漢忠臣,劉備心中頓生不滿。

好歹你也是大漢的天子,怎麼事事都聽曹操的?

劉備厲聲高喝:“陛下莫非想當孺子嬰嗎?”

“昔日北邙山,陛下喝斥董卓時,皇子風采何其英武,今日怎如孺子嬰一般作小兒態?”

“大漢四百年,外姓稱公者,除了曹操,就只有王莽。”

“曹操之心,路人皆知!”

“你身為大漢的天子,不思恥辱,竟然還稱曹操為忠臣,如此作態,今後有何顏面見列祖列宗?”

劉協腦袋一“哄”,驚愕的看著劉備。

不等劉協開口,劉備的喝聲再起:“我本以為,陛下雖然受曹操篡權諸事不能自主,但內心依舊有大漢天子的尊嚴和血性。”

“沒想到今日,陛下竟然出此鄙言!”

“我有一言,請三軍靜聽。”

“昔日桓、靈之世,漢統陵替,宦官釀禍;國亂歲凶,四方擾攘。黃巾之後,董卓、傕、汜等接踵而起,遷劫漢帝,殘暴生靈。”

“皆因廟堂之上,朽木為官,殿陛之間,禽獸食祿;狼心狗行之輩,滾滾當道,奴顏婢膝之徒,紛紛秉政。”

“以致社稷丘墟,蒼生塗炭!”

“方今天子,本非順位而立,乃是董卓廢殺少帝擁立。”

“理當治國撫民,安漢興劉。”

“不曾想,身為大漢的天子,竟然反助逆賊曹操,出賣祖宗基業!”

“罪惡深重,天地不容!劉氏子孫,皆以為恥!”

“今幸有楚王劉標,舉大義於天下,立志於匡扶漢室,再續炎漢。”

“你既為怯懦之君,只可潛身縮首,苟圖衣食;安敢在行伍之前,稱漢賊曹操為忠臣?”

“無知小兒,錦衣枯骨。來日宗廟之內,有何面目見列祖列宗?”

“你若還有一絲劉氏血性,就應當宗廟罪己、拔劍誅賊!”

“速速退下!讓曹賊與我,一決勝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