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思間。

小廝入內稟報:“先生,門外有一孫姓將軍求見。”

孫姓將軍?

都沒名和字的嗎?

陳宮心情本就不好,這一聽就更煩躁了:“就說我身體抱恙,不便會客。”

小廝面有懼色:“先生,那個孫姓將軍兇得很,小人不敢。”

陳宮眼神一沉。

見小廝這般模樣,只能起身出宅。

小廝口中的“孫姓將軍”已經自行來到了院中,正左右打量。

見到陳宮出來,孫姓將軍大笑:“公臺,別來無恙啊。”

陳宮微微蹙眉:“孫將軍來此,有何貴幹?”

來的人正是孫權的胞弟孫翊。

自江東易主後,孫翊就被許了個撫越將軍。

顧名思義:安撫會稽的山越。

不過這個撫越將軍是虛職,沒有實權,也無部曲。

只有在會稽太守顧雍需要討伐山越的時候,才會被臨時授予兵權。

從執掌實權的丹陽太守到一個只有虛位的撫越將軍,孫翊的心理落差是很大的。

故而。

孫翊在會稽一直都不怎麼安分,暗地裡養了不少的死士。

這次專程來見陳宮,也是孫翊想拉攏陳宮為助力。

不過看陳宮這態度,對孫翊似乎也沒什麼好感。

孫翊心中有些惱怒,又將怒火強忍,笑道:“公臺何必如此見外?昔日你先後助我的兩位兄長,我對你一向尊敬。”

“如今兩位兄長雖然一死一走讓公臺有志不能伸,但這會稽還有我孫翊在!”

“只要公臺肯助我成事,今後這江東必有一半是公臺的。”

孫翊的話說得很直接。

彷彿篤定陳宮一定會答應似的。

陳宮的眉頭蹙得更緊了:“孫將軍,恕我直言。”

“你這個撫越將軍只是一個虛職,調兵都得會稽太守顧雍許可,你又如何能成事?”

孫翊大笑:“公臺勿憂。”

“昔日項羽在會稽時,孤身殺會稽太守殷通,以會稽為基,最終得了半壁天下。”

“我自詡勇武不弱於項羽,又有二百死士,只要殺了顧雍,照樣可以得這半壁天下。”

看著孫翊那驕矜之態,陳宮不由暗暗鄙夷:就你,也配自詡勇武不弱於項羽?你還不如孫仲謀呢。

陳宮雖然不甘心在會稽小宅當個白身隱士,但也不會傻到認為孫翊能成事。

只是看著孫翊那自進院門後就按在劍柄上的右手,陳宮沒有將這鄙夷表現出來。

“孫將軍,我已經無心名利,今日就當我沒見過你如何?”陳宮委婉拒絕。

孫翊呵呵冷笑,將劍柄輕輕抽出又徐徐放回:“公臺,我視你為兄弟對你坦誠以待,你可不能不識抬舉啊。”

孫翊一向兇殘。

現在跟陳宮講道理是覺得陳宮還有用,若陳宮“不識趣”,殺陳宮也是一劍的事。

更何況。

陳宮還知道了孫翊的“秘密”。

儘管心中惱怒,陳宮還是強忍了這份怒意,問道:“孫將軍想讓我如何做?”

孫翊又恢復了“和善”的笑意:“明日你與我同去見會稽太守顧雍,與我一齊將其斬殺。”

“之後的事,想必不用我教了。”

陳宮暗罵無恥。

真要一齊將顧雍斬殺,那就徹底跟孫翊綁在一條船上了。

若要活命。

陳宮就只能全力助孫翊!

深深的吸了一口氣,陳宮佯裝答應:“我可以助孫將軍。”

孫翊笑了笑,招來陳宮的小廝。

又忽然拔劍,一劍砍死了陳宮的小廝。

陳宮又驚又怒:“孫叔弼,你在幹什麼?”

孫翊不以為意:“自古謀事不密者,大抵都是被家中小廝告密。”

“方才我見公臺的小廝在一旁偷聽,必有異心。”

“今日將其斬殺,也是為了杜絕禍事。”

“公臺也不用留戀,可立即跟我離開此地,明日一早同去見顧雍。”

陳宮握緊了拳頭。

孫翊這是一點機會都不準備給陳宮留!

自入了這個門,孫翊就沒打算讓陳宮有第三種選擇。

要麼加入,要麼死!

無奈之下。

陳宮只能收拾細軟,跟著離開。

只是在離開前,陳宮又在屋中牆壁上,留下了“孫翊”兩個字。

在孫翊和陳宮離開不久,兩個精悍的獵戶來到了小宅。

見到被一劍斃命的小廝,紛紛變色。

又在宅中仔細搜查了一陣,看到了陳宮悄悄留下的“孫翊”兩個字。

“看字跡,剛寫不久。陳公臺應該是跟著孫翊離開了。”

“速速稟報顧太守,會稽或有變。”

這兩個精悍的獵戶皆是天策府的密探。

奉令監視陳宮!

監視陳宮的理由也很簡單:在江東易主後,陳宮選擇了歸隱會稽。

江東的孫氏故吏不願出仕選擇歸隱的,只有兩個原因:一個是心灰意冷寄情于山水,一個是想追求功名又不願意效力劉標。

顯然。

陳宮屬於第二種。

也自然成了重點監視物件。

陳宮也知道自己被監視了,故而在離開前刻意在牆壁上留下了“孫翊”二字。

訊息很快送到了太守府。

會稽太守顧雍,幼時曾拜名仕蔡邕為師。

因才思敏捷、心境專一,深受蔡邕喜愛,又得蔡邕贈之以名,取字元嘆。

弱冠時就出任合肥長,又相繼出任婁、曲阿、上虞的縣長,每縣皆有政績。

如今年近四十,不論是才能還是名望,在江東都是靠前的。

在得知陳宮處變故後,顧雍不驚反喜:“楚公的任務,終於可以完成了。”

當即。

顧雍召來了護山越校尉凌操。

由於淩統成了劉標的親衛統領,凌操自然也受到了重用。

比起孫翊這個撫越將軍,凌操這個護山越校尉才是正兒八經的實權將校。

不多時。

凌操到來。

顧雍簡單的給凌操述說了陳宮的變故,又道:“楚公曾與我密信,讓我尋機施恩陳宮。”

“楚公跟陳宮雖有私怨,但並非不共戴天的生死大仇;陳宮又跟曹操有死仇,若陳宮能助楚公,不僅在對付曹操時多了助力,還能助楚公執掌兗州。”

“孫翊在會稽陰養死士我早就知曉,只是顧念其兄孫仲謀與我有提攜之恩,故而一直都是睜隻眼閉隻眼。”

“如今孫翊不僅陰謀生事,還強行帶走了陳宮,我不能再無視了。”

“還請凌校尉能助我擒獲此賊!”

孫權領會稽太守的時候,對顧雍頗為器重,讓顧雍以郡丞身份行太守事。

在恩義上,孫權對顧雍是有提攜之恩的。

故而。

顧雍沒有去深究孫翊陰養死士的事,平日裡也只是好言善勸孫翊,希望孫翊能醒悟。

只是如今。

孫翊殺陳宮小廝又威脅到了陳宮的性命,已經超出顧雍的容忍限度。

這等於是在斷顧雍的前程!

即便再念孫權的舊日恩義,顧雍也不會允許孫翊來斷掉前程。

凌操在會稽駐兵本就有替劉標鎮好揚州南部的職責,如今聽顧雍談及孫翊有陰謀生事的野心,這心中自然是不樂意。

這不止是在斷顧雍的前程,也是在斷凌操的前程,更是在斷淩統的前程。

斷人前程,如殺人父母,這是不共戴天的仇怨。

凌操眼神驟然變得兇戾:“太守儘管吩咐,我與麾下部曲都會助太守一臂之力。”

見凌操同意,顧雍心中更是放心。

其實不依靠凌操,顧雍也有辦法擒孫翊。

敢養虎的人沒有限制虎反噬的手段,也稱不上聰明。

顧雍更在意的,是凌操的身份。

有功,自然要一起分。

利益均沾才能在仕途上少個敵人。

更何況,這也不違背楚國的律法制度。

有丞相之才的顧雍,自然不會是個迂腐之輩。

在跟凌操商議後,顧雍對外又以剿匪為名,將城內的駐兵大部分都調走。

聽到訊息的孫翊更是歡喜:“真是天賜良機,活該顧雍為我的霸業鋪路。”

孫翊對顧雍是有恨的。

恨的是顧雍是孫權提拔且信任的會計郡丞,卻偏偏為劉標效力。

陳宮看著興奮的孫翊,心中則是鬆了一口氣。

世間的巧合大抵都是人謀。

顧雍這次調兵,是故意做給孫翊和陳宮看的。

想到這裡。

陳宮舉樽附和:“孫將軍有天命相助,是我先前多慮了。”

孫翊更是驕矜:“公臺,只要你肯全心助我,今後你便是我的范增。”

陳宮連道不敢。

心中更是鄙夷:我是你的范增?那我豈不是最終還得被你猜忌而死?

沒文化。

真是可怕!

翌日。

孫翊帶著陳宮來見顧雍。

二百死士也化整為零的往太守府聚集。

見府內戒備鬆懈,孫翊心中更是得意。

“顧太守,我今日帶來個故人。”孫翊大大咧咧的呼喊。

聽到呼聲,顧雍自內屋走出,來到院中。

見到孫翊身後的陳宮,顧雍笑道:“原來是公臺來了,公臺這是想明白了?”

“楚公早有吩咐,若公臺肯出仕,必許以一郡太守之位。”

孫翊見顧雍當著面就開始給陳宮許官,心中頓時有些焦急。

大笑掩飾道:“顧太守,這裡不是說話地,我們還是進屋細聊如何?”

“我許久沒飲顧太守府中的美酒了,今日定要不醉不歸。”

顧雍淡笑搖頭:“進屋細聊可以,可我得先確認陳公臺是否願意為楚公效力。”

“若陳公臺不願意,我這府邸中的美酒就只能給叔弼你一人飲了。”

孫翊面色一僵:“顧太守,公臺是我帶來的,我又怎能一人留下飲酒?”

“更何況,即便要讓公臺出仕,也不用如此直接就問吧?”

顧雍看向陳宮,笑容不改:“公臺不是俗士儒生,不會介意這些虛禮的,還是問直接點比較好。”

孫翊頓感不妙,警惕的看向左右,右手也按住了劍柄。

陳宮看向顧雍的眼神,也變得複雜。

孫翊聽不懂。

陳宮是聽懂了。

若不願為劉標效力,那今日就得跟孫翊同罪了。

“孫將軍,我等中計了,速退!”陳宮忽然拔劍大喝。

孫翊受驚,也下意識的拔劍喝道:“不用退,先殺了顧雍!”

顧雍的臉色明顯有了驚訝。

本以為孫翊只是想陰謀生事,最多是劫持自己;沒想到孫翊竟然想要自己的命。

瞬間。

顧雍的眼神也變得陰沉。

原本顧雍還想著在擒了孫翊後留孫翊一命,現在已經徹底沒這想法了。

就在孫翊衝向顧雍的瞬間,幾支弩箭直接射中了孫翊。

看著胸腹的弩箭,孫翊踉蹌幾步,滿臉都是不甘心和難以置信。

再回頭看陳宮時,陳宮的劍早就扔地上了。

顯然。

陳宮剛才是故意拔劍的,就為了給顧雍一個殺孫翊的理由。

“你......”孫翊只來得及說出一個“你”字,就重重的倒地。

凌操自顧雍身後出現,手中依舊端著弩。

作為護山越校尉,凌操軍中的弩可不少。

比起刀槍弓箭,弩才是大殺器。

任你孫翊多驍勇,沒覺察到弩手的位置時是絕對躲不開弩的。

凌操又自孫翊懷中取出響箭,向空中一拋。

只聽得一聲刺耳的金鳴聲,孫翊的死士紛紛殺入府內。

只是看到早已死去的孫翊,以及院中出現的弓手和弩手,這群死士的臉色也變得驚恐。

凌操冷哼下令:“一個不留!”

片刻間。

孫翊的兩百死士一個不剩,或是死在院中,或是死在院外。

唯獨陳宮還立著!

“公臺,你還沒告訴我,你是否願意為楚公效力。”顧雍全程面色不改,彷彿這院中沒有任何的廝殺一般。

如此氣度,即便是陳宮也不由暗暗欽佩。

陳宮沉默。

顧雍也不催促。

直到院內的屍體都被搬走後,陳宮這才徐徐開口:“若我不願意,我會如何?”

顧雍直言不諱:“若孫翊未死時,你說你不願意,凌校尉會將你射殺。”

“如今孫翊死了,你若依舊不願意,可當今日的事沒發生過。”

陳宮愕然:“你不殺我?”

顧雍笑道:“我為什麼要殺你?你可是楚公專門囑咐要善待的俊彥,若是殺了你,楚公定會誤以為我顧雍是個嫉賢妒能的小人。”

見陳宮滿臉驚訝。

顧雍又自懷中取出書信,讓軍士送到陳宮手中。

“這是楚公在征討袁紹前派人送來的,讓我尋個合適的機會轉交給你。”

“信中所言,便是楚公的誠意。”

陳宮接過書信一看。

蒼勁有力的隸書《贈兗州名仕陳公臺書》。

內容一如既往的是劉標的行文風格。

先是誇了陳宮“剛直壯烈,少與海內知名之士皆相連線”,又贊陳宮召集兗州義士反曹的義舉。

對陳宮在徐州及其之後的事,也只談了立場不同。

又用了羅貫中的那句“亞父忠言逢霸主,子胥剜目遇夫差。”來評價陳宮一生。

最後更是許諾,若陳宮願意歸附,可任魯相。

魯國雖然隸屬豫州,但地理位置卻跟兗州的泰山、東平、任城、山陽相鄰。

是攻略兗州的極佳位置。

也是最適合安排陳宮的位置。

信中言辭,誠懇而真切,未有半句嘲諷之意。

就連陳宮先後換主,劉標都用了范增和伍子胥舉例:不是你陳宮才能不足,只是沒人願意聽你的,你只是跟錯了人!

良久。

陳宮長嘆:“為臣不忠,為子不孝,我該當一死啊!”

顧雍聞言,遂又引聖人言道:“天將降大任與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世事紛亂,乾坤難測,選錯了不可怕,怕的是不能迷而知反。”

“公臺,你有大才,也知大義。雖與楚公有私怨,但我以為這私怨不足以跟天下歸正相提並論。”

“楚公以一介寒身,以微弱之勢橫掃天下群雄,如今更是擊敗了河北的袁紹。”

“其志不弱於高祖,其力不弱於光武。”

“若楚公能平定天下,再興漢室,不正是我輩儒生義士殷殷期盼的嗎?”

“天下苦亂已久,而方今能定天下者,唯有楚公。”

“當此之時,我輩儒生義士更應該齊心協力,助楚公擊敗曹操,還天下一個朗朗乾坤。”

說完。

顧雍又上前幾步,整頓衣襟後,向陳宮作揖一禮:“還請公臺暫留有用之身,以國家大義為重。”

陳宮在看了劉標的書信,本就有觸動。

在聽了顧雍的話後,原本的固執也消失了大半。

如今又見顧雍作揖行大禮,心神更是大振。

陳宮連忙扶起顧雍:“顧太守,我只是個愚昧之人,當不起如此大禮。”

顧雍正色道:“公臺兄能得楚公如此禮遇,豈能妄自菲薄?公臺兄去了彭城,還請替我向楚公帶句話。”

“我受恩師伯喈公厚恩,卻只能坐視恩師之女被胡人擄掠,每每念及,我都深恨自己的無能。”

“若楚公憐我有些政績,我願用我的政績換恩師之女歸來。”

陳宮深深的呼了一口氣,將心中最後的一絲固執放下,拱手承諾:“顧太守解惑之恩,我沒齒難忘。”

“請顧太守放心,我定會將此話帶到!”

這些年看不清、拎不清,事事都不如心意,讓陳宮也頗為痛苦。

方才那句“為臣不忠,為子不孝,我該當一死啊”是陳宮的內心真實寫照。

如今心中迷茫一消。

陳宮也只覺得渾身上下變得輕鬆。

昔日東郡反曹義士陳宮,兜兜轉轉再次回到了原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