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江陵到彭城。

自彭城到倉亭津。

跨越千里的行軍,對士氣影響是很大的。

徐庶那言簡意賅的“守”字戰術,並非徐庶怯懦。

兩千對一萬,又是千里行軍的疲兵。

若還想打出“敵人非但不投降,還膽敢向我還擊”的氣勢來,徐庶自問是辦不到的。

而如今。

百騎劫營百騎歸。

張飛的智勇,令倉亭津計程車氣大振。

千里行軍帶來的身心疲憊,也彷彿在這一刻疏解了一半。

尤其是廖化、王甫、趙累等荊州小將,更是興奮難耐。

“張將軍不愧是號稱萬人敵的勇將,竟能以百騎去劫營,令顏良郭圖一萬步騎喪膽不出。”

“以前聽聞張將軍脾氣大、好酒、喜鞭笞士卒,以為張將軍只是個有勇無謀的莽夫,只因跟著劉荊州時間久才當的南郡太守。今日一見,方知張將軍並非只有勇武。”

“沒錯!只有真正帶過兵的人才知道,百騎劫營百騎歸對個人武勇和統率水平的要求有多高。我自問是辦不到的。”

單騎突陣,顧的只是自己。

百騎突陣,顧的還有同袍。

若只有勇武沒有智略,即便能劫營成功也不能帶著百騎全身而退。

眾荊州小將,如廖化是沔南大族出身,一向不太喜歡只知自恃武勇的。

初來時,廖化對張飛還是有不服的。

豪門出身以及對武勇智略的自矜,讓廖化不怎麼瞧得起張飛。

而今日。

在見識到張飛百騎劫營百騎歸後,廖化對張飛徹底服氣了。

王甫、趙累等小將,亦是如此。

倒不是說廖化、王甫、趙累等小將前倨後恭德行不佳,而是這軍中一向只重實力。

一將無能,累死三軍。

誰也不希望跟著無能的將軍。

若將軍無能,還不如自己上。

見各營士氣恢復。

張飛又一早下令,宰殺了在倉亭津繳獲的雞鴨鵝羊,讓各營將士飽餐一頓。

等顏良郭圖引兵到達倉亭津時,張飛部兩千荊州兵,已經一掃千里行軍的疲憊,變得士氣如虹了!

營門口。

張飛在橫矛立馬。

黃忠在左,徐庶在右。

廖化、王甫、趙累等小將分引各營。

“楚國上將軍張飛在此。”

“顏良,可敢出陣與俺一戰!”

“若不敢戰,以後就別自稱魏國上將軍了,會讓俺覺得上將軍這個身份太掉份!”

張飛扯著嗓子大呼。

戰前搦戰,激敵鬥將,是張飛最喜歡用的戰術套路。

沒辦法。

一個身高八尺的、膀大腰圓又拿著丈八長蛇矛的幽州大漢,騎著馬中王品烏雲踏雪,這就是一個人形坦克。

都人形坦克了,就應該激人鬥將。

不只是張飛,如關羽、張遼,都喜歡玩這等戰術。

畢竟。

若是鬥將就能斬殺對方主將,那可比兩軍廝殺輕鬆多了。

兩軍廝殺,兩千打一萬未必有優勢。

單打獨鬥,這優勢必然在人形坦克。

顏良同樣是個身高八尺、膀大腰圓又拿著馬槊的河北大漢,騎著的也是袁紹贈的千里駒,在氣勢上不比張飛差。

故而。

張飛這一激,顏良瞬間就炸毛了。

你是楚國上將軍,我是魏國上將軍,我會不如你?

我的長槊早就飢渴難耐了!

“有何不敢!”

顏良也扯著嗓子大呼。

見顏良如此輕動,郭圖急了:“顏將軍,不可衝動,小心張飛奸計。”

顏良扭頭喝道:“郭監軍,昨夜你勸我不出戰,讓張飛百騎劫營百騎歸,挫了三軍銳氣。”

“今日你又勸我不出戰,豈不是讓張飛再次小覷?”

“你看看左右將士,臉上都有驚懼,若我不跟張飛打一場,如何能激起士氣?”

郭圖堅持道:“些許驚懼不足為慮,以眾敵寡,只要穩紮穩打就能立於不敗之地。”

“又何必為了激起些許士氣就讓主將犯險?”

郭圖相勸間。

張飛又扯著嗓子開嘲諷:“顏良,你一個大男人磨磨蹭蹭的,莫非是酒色過度身子虛了?”

“唉,你說你一個靠著武勇才被袁紹器重的猛將,若是武勇沒了,袁紹還會器重你嗎?”

“你該不會要學夏侯惇,瞎了眼後就跑去搞文事吧?”

“可你跟夏侯惇不一樣啊。”

“夏侯惇是曹操的堂兄弟,那都是一家人,你跟袁紹是一家人嗎?”

“要不這樣,你認個錯,叫俺一聲‘張爺’,俺收你當義子。”

“以後你也可以說,當兒子的不能忤逆,所以才不敢出戰。”

“沒準這州官覺得你孝順,還能讓你舉孝廉入仕呢。”

“......”

張飛嗓門又大,這一張嘴罵得是又毒又狠。

即便是張飛右側的徐庶都忍不住目瞪口呆了:舉孝廉都能用來罵人了?

顏良更是氣炸了。

這輩子就沒被這麼謾罵過!

“郭監軍,你替我掠陣,我要去砍了張飛!”顏良再也忍不住憤怒,策馬出陣直奔張飛。

郭圖只感覺腦瓜子都要炸了。

我掠陣?

我是監軍,不是鬥將!

我掠什麼陣!

可顏良已經出陣,郭圖想勸也勸不回來了,只能下令眾裨將伺機放冷箭。

有裨將不願:“監軍,若放冷箭,顏將軍定會斥責我們的。”

郭圖本就一肚子火氣,竟然還有裨將頂嘴質疑,不由喝罵道:“若能射殺張飛,我等都能封侯。”

“顏將軍更會受到魏公嘉賞,又豈會斥責你們?”

“再敢亂我軍令,我一劍砍了你!”

裨將被罵了個狗血淋頭,縮著脖子不敢說話。

郭圖又向眾裨將許諾,誰能射殺張飛,誰就是千戶侯。

重賞之下必有勇夫。

郭圖這一個棍棒一個甜棗,瞬間讓眾裨將紅了眼,一個個取弓搭箭,瞅準機會放冷箭。

“張飛小兒,竟敢在我面前自恃武勇鬥將。”

“哼!”

“萬人敵又如何?”

“在大軍面前,也只是個篩子罷了。”

郭圖在這滿腹怨念。

張飛和顏良已經鬥到了一起。

兩人都是彪形大漢,體型、武器、披掛、戰馬,都沒太大的差別。

比的就是誰的力氣更大誰的騎術更精。

至於技巧。

戰馬上的長兵器技巧其實沒多少。

基本都是樸實無法。

兩個人形坦克硬碰硬。

兩人嘶吼聲。

兵器碰撞聲。

戰馬嘶鳴聲。

聲聲入耳,聽得陣前將士心驚不已,就連郭圖安排放冷箭的裨將都有幾人忍不住垂下了弓,忘記了本應該的任務。

“這要是我上去,怕是一個回合就沒了。”

“鬥將,小道爾!真正的大將,是要比統率的。人在中軍坐,彈指間萬箭齊發。”

“扯什麼統率,你是不敢打吧?”

“就是不敢打,又如何?我是將,是統兵的,不是好勇鬥狠的。”

“......”

張飛和顏良聽不到雙方將士的低語,都在哼哼哈嘿的想要將對方置於死地。

廝殺間。

黃忠悄然的取下了弓。

善弓者目力都驚人。

黃忠已經看到了對面取弓搭箭的裨將。

郭圖騎射不精,不能替顏良掠陣,只能讓裨將放冷箭。

黃忠騎射更勝於張飛,替張飛掠陣都不需要喊人幫忙。

張飛今日非要激怒顏良要跟顏良鬥將,也有黃忠在側的原因在。

黃忠的箭術,在楚國是能跟趙雲和呂布爭個高低的。

呂布主力,趙雲主巧,黃忠是力巧兼得。

猛然間。

黃忠忽然抬手。

一箭脫弦而出。

不及眨眼間,就射落了一支射向張飛的冷箭。

呼吸都沒結束,又是一箭妥弦而出,將射冷箭的魏軍裨將射殺。

一箭射中冷箭,一箭射死裨將。

如此百步穿楊的神射,嚇得魏軍裨將一個個都不敢動。

郭圖也被黃忠那一箭驚得不起,驚呼一聲退到了眾裨將後方。

若黃忠射的是郭圖,郭圖也就死了。

身後傳來的慘呼和驚呼,也讓顏良分了神。

張飛大笑一聲,一個長矛挑向顏良,驚得顏良連忙低頭躲避。

只是張飛的速度太快,這一矛直接將顏良的頭盔給挑飛。

若非顏良見機快解開了頭盔的繩索,怕是整個脖子都得骨裂。

顏良不敢再跟張飛廝殺,慌里慌張的逃回本陣。

“顏良小兒,你放冷箭也贏不了俺啊。”

“你若是真想贏,給你張爺磕個頭,喊聲‘義父’,義父讓你又何妨。”

“哈哈哈——”

鬥將的本質是為了打擊士氣。

不論是斬將還是敗將,都是如此。

掠陣的黃忠射殺了魏軍的裨將,張飛又擊敗了顏良,這魏軍計程車氣再次銳降。

顏良氣呼呼的看向眾裨將:“誰讓你們放冷箭的!”

若不是被冷箭分了神,顏良自問不會輸給張飛。

可如今卻輸了!

再多的理由也輸了!

尤其是,放冷箭的還是己方裨將!

丟人啊!

暗箭傷人,若是傷了人也就罷了。

沒傷到人,還要被對方拿這事嘲諷,那這臉可就丟盡了。

眾裨將不敢回應,紛紛低著頭看向郭圖。

郭圖的臉也是一陣青一陣白:“顏將軍,是你讓我掠陣的;更何況,我早就勸你不要出戰,是你不肯聽。”

顏良一陣氣悶。

我讓你掠陣,沒讓你分我心神啊。

只是如今敗了,再怎麼指責對方也只是徒讓張飛笑話。

郭圖見顏良不說話,又道:“今日士氣已洩,暫且退兵,再尋良策。”

顏良無奈,只能招呼眾將士回營。

只是輸了一陣且死了個裨將,還不足以讓顏良和郭圖驚慌失措。

看著顏良郭圖引兵退去,張飛的笑容也逐漸消失。

“是個硬茬啊。”

“都輸兩陣了,竟然還能保持冷靜。”

這要是換個弱點的對手,張飛都敢趁此機會掩殺。

只是看顏良郭圖撤退的兵馬井然有序,張飛又不敢派兵追殺。

兩千兵追殺陣型不亂的一萬步騎,那是在自投羅網。

黃忠上前道:“話雖如此,但我等的目的是拖著顏良郭圖的兵馬而非擊潰;只要顏良郭圖不能去支援平原國,這一戰,我等就贏了。”

徐庶則是低頭思考。

良久。

徐庶開口道:“張將軍,黃將軍,回營準備,今夜去劫營。”

張飛吃了一驚:“元直,昨夜俺要劫營,你偏不肯;今夜你卻要主動劫營,這是為何?”

黃忠也是驚訝的看向徐庶。

以寡敵眾,佔據地勢以守待攻才是最佳上策。

去劫營,風險太大了。

徐庶凝聲道:“郭圖善謀,經此兩戰定也能猜到我軍來倉亭津的目的。”

“若是倉亭津能攻,顏良郭圖必會強攻倉亭津,奪回這個重要津口。”

“若見倉亭津難攻,顏良郭圖必會虛設旌旗,將兵馬調往平原國。”

“我們要做的,不僅僅是守住倉亭津,還要纏住顏良郭圖。”

“他來攻,我們就守。”

“他想跑,我們就追。”

張飛拊掌:“這俺會。元直是想說‘敵進我退,敵駐我擾,敵疲我打,敵退我追’對吧?”

徐庶驚愕的看向張飛:“張將軍,這十六字,你是從哪本兵書上看到的?”

徐庶自問讀了不少兵書,可從未見到哪本兵書上將靈活作戰的軍事思維濃縮成了如此精妙的十六字。

張飛一愣:“這還用看兵書?”

徐庶抬高了語氣,更加驚訝:“不看兵書?那張將軍你是怎麼想出來的?”

張飛不假思索:“不用想啊,十幾年前孟臨就跟俺說了。”

“當時俺找平原本地的豪族借孫子兵法,然後被羞辱了,說俺一個武夫看什麼孫子兵法。”

“孟臨鬼主意多,俺就去找孟臨,本想教訓那豪族;結果孟臨卻跟俺說,誰打仗看孫子兵法啊,然後就將這十六字給俺講了。”

“說打仗就得靈活,敵人越想跟俺打,俺就越不能讓敵人跟俺打;敵人越不想跟俺打,俺就越要讓敵人跟俺打。”

“就跟方才我激怒顏良一樣,顏良自恃兵多定不願跟俺鬥將,俺就故意激怒顏良,讓顏良放棄優勢跟俺鬥將。”

“哦對了,孟臨還說。”

“人怒了就會降智,只要將敵人降智到跟俺一個水平,俺就能用豐富的經驗打敗敵人。”

“所以孟臨讓俺要多學怎麼罵人。”

“誒,不對,怎麼感覺俺在罵俺自己,這後面一句話元直你不用聽。”

徐庶待在原地。

誰打仗看孫子兵法?

我打仗就看孫子兵法啊!

人怒了就降智,降到跟自己一個水平,用豐富的經驗打敗敵人?

這就是楚公的戰術思維?

哎,不對。

十幾年前,平原,楚公才多大?

莫非這世上真有生而知之者?

楚公不僅擅長農術,竟然來兵法也.....。

徐庶感覺一陣凌亂。

見徐庶這般驚愕,張飛笑了笑:“元直,你又不是第一天認識孟臨,他就是鬼主意多,其實真論打仗的本事,還不如俺呢。”

“孟臨也就會說說這十六字,俺可是會用這十六字打仗呢。”

徐庶更凌亂了。

若這十六字都叫鬼主意,那我的分析我的判斷我的計策,又叫什麼?

良久。

徐庶深深的吸了一口氣,整理被十六字打亂的思維。

“如張將軍所言,我也正是此意。”

“不論用什麼戰術,定要將顏良郭圖的大軍拖在倉亭津。”

在理解了徐庶的真正意圖後,張飛也不再疑慮。

仔細商議後。

張飛留下部分軍士警戒後,令眾將回營休憩。

同時。

張飛又派遣大量斥候打探顏良郭圖的動靜。

以確保劫營的成功。

另一邊。

顏良郭圖返回大寨,令軍士各自回應休憩。

昨夜被劫營,今夜又輸陣。

顏良的銳氣也降低了大半。

咕咚的灌了幾大口水,顏良忿忿不已:“區區張飛,竟如此難纏!待明日,我直接大軍強攻,再也不鬥將了。”

郭圖心中無語。

早勸你不鬥將,你偏說不鬥將就不能提高士氣。

一萬打兩千,還要什麼士氣。

以多打少,就是士氣。

只是郭圖也不好指責顏良,若是指責顏良,顏良定也要拿出裨將放冷箭被反殺的事來。

若如此。

又是爭執不休,徒讓張飛笑話。

仔細思考了一陣,郭圖提議道:“顏將軍,不如還是按我先前的戰術。”

“留下偏將在這虛張聲勢,我等直接去平原。”

“相較於倉亭津的張飛,我更擔心平原的戰事。”

“折道倉亭津本就耽誤了時日,平原最近的戰事也未能探得,倘若戰事有變我等又不能及時支援,反壞了明公大計。”

“張飛終究只是偏軍。”

顏良也有些意動。

張飛這硬骨頭,目前啃不動。

若一直在這裡跟張飛對峙,只要不勝,都是敗。

張飛以兩千人拖住己方一萬人,這本身就是大功了。

反倒是己方。

一萬人被兩千人拖住,這傳到袁紹耳中都得懷疑顏良郭圖是不是想效仿張郃高覽。

“就依郭監軍的。”

“留下兩千人在營中虛張聲勢,我等暗中將主力調往平原。”

“哼。”

“我乃魏國上將軍顏良,豈能跟張飛這莽夫好勇鬥狠。”

“就讓張飛這莽夫以為我拿他束手無策,只能在這跟他乾耗著。”

顏良哼了哼。

手上吃了虧,這嘴上不能吃虧。

商議妥當後。

顏良也派了大量斥候去打探平原國的戰事,同時又令眾軍休憩,準備今晚趁著天黑將主力轉移。

雙方“默契”的變得和平。

只剩下雙方的斥候在往來馳騁,打探各自想要的情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