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了!反了!”

“滿朝公卿,州郡大臣,竟無一人是忠臣賢臣良臣。”

“朕乃大漢的天子,受命於天的天子!”

哐噹一聲。

精緻的玉杯被劉協摔落在地。

就在方才。

曹操邁著六親不認的腳步來見劉協,給劉協送來了表文,口稱絕無僭越稱公的意圖。

又請劉協降詔,斥責各州刺史州牧以及大將軍袁紹和伏波將軍劉標。

雖然口稱“無意”,但言行舉止無一不在向劉協釋放一個態度:孤只是在按照禮法辭讓,陛下你千萬別當真。

什麼是禮法辭讓?

帝王登基、大臣就封等場合,要彰顯儒家的謙遜。

哪怕心中很想要,都得裝模作樣的推辭謙讓。

通俗點講就是:脫褲子放屁。

若只有一州上表,劉協還會認為這是有人要噁心曹操。

可七州共舉,劉協不相信這其中沒有曹操參與。

大漢才幾個州?

再有曹操那驕矜跋扈的態度,以及不加掩飾的暗示,劉協最終得出了結論:

曹操,已經有了王莽之心!

封公,是曹操故意唆使的!

七州共舉,也是為了顏面。

曹操得扮演一個“委屈”的人設。

不是曹操想封公,是眾望所歸。

至於這眾望所歸是真是假,已經不重要了。

似乎是為了配合曹操的“禮法辭讓”,在劉協降詔斥責了各州刺史州牧以及袁紹劉標後。

陸陸續續的,第二道奏表又來了。

內容同樣是表彰曹操的功勞,請曹操繼位“韓公”。

袁紹的奏表中甚至還以“聖明的天子應當對臣子有信任,不能因為封公就對臣子有猜疑之心”為由,希望劉協不要懷疑曹操。

在曹操的“辭讓”下,劉協再次駁回了各州的上表。

當各州第三道奏表送到許都時。

劉協尚未被氣倒,尚書令荀彧先病倒了。

這段時間。

荀彧受到了不小的精神摧殘。

曹操一邊怒罵袁紹劉標陰險狡詐不當人子,一邊欣然的接受了即將被封公的事實。

更令荀彧心哀的是:當各州第三道奏表送到許都時,朝中公卿大臣竟有一大半都支援曹操封公!

平心而論。

荀彧其實不在意天子姓劉還是姓曹。

能看出袁紹成不了大事、能看出田豐等人的性格缺陷,自然也能看得出曹操的不臣心思。

若荀彧真的忠於漢室,就不會竭盡心力的去輔佐曹操。

在決定了輔佐曹操時,荀彧就已經有了曹操會取代漢室的心理準備。

荀彧真正在意的是匡朝寧國,即:匡正朝堂且令國家安寧。

就如同蘇軾的評價:荀彧輔佐曹操,不是在教曹操怎麼將漢室取而代之,而是教曹操怎麼掃蕩群雄。

等掃蕩群雄後再效仿“堯舜禪讓”來成為天下之主,即“天下既平,神器自至”。

蘇軾認為荀彧是“聖人之徒”。

而如今。

曹操受不了封公的誘惑,不僅不阻止反而縱容,想效仿嬴政、劉邦以“王”的身份討平天下。

在荀彧看來,這是很愚蠢的。

時代不同了。

嬴政本就是一國君王,劉邦是秦滅後項羽分封的諸侯王。

在討平天下的大義上。

嬴政和劉邦是沒多少阻礙的。

曹操不同。

大漢四百年,不論是制度還是思想都跟秦漢之初有顯著的不同。

放棄奉天子以令不臣的戰略,在荀彧看來是非常愚蠢的。

雖然這麼想,但荀彧苦惱的是:曹操不聽勸了!

曹操分明是想趁著這個機會順理成章的稱公。

即便稱公後袁紹也會跟著稱公,曹操也覺得這是值得的!

劉標覺得劉協是個阻礙。

袁紹覺得劉協是個阻礙。

曹操同樣覺得劉協是個阻礙。

天下都三分了,還留著劉協這個天子作甚?

在這一點上,不論是劉標還是袁紹曹操都是有共識的。

只不過。

以前是沒機會。

現在是大勢所趨!

若不趁著這個機會稱公,曹操自覺對不起這潑天的富貴。

得知荀彧臥病在床,曹操這心中也有幾分愧意以及幾分擔憂。

若因稱公而讓荀彧一病不起,對曹操而言也是不利的。

荀彧府邸。

曹操收斂了連日來的自矜:“文若,大勢所趨,不可阻擋。”

“若孤不稱公,袁紹和劉標定會聯手先滅孤,大勢不可違啊。”

荀彧心情沉重。

曹操的判斷,荀彧也是認同的。

七州共舉,袁紹和劉標一同上表,這本身就是在暗示曹操:不聽話就先打你。

以曹操如今的勢力,以一敵二沒有任何勝算!

荀彧嘆氣:“明公,天下未定前決不可行僭越之事!”

見荀彧沒有堅持“不能封公”,曹操也暗暗鬆了口氣。

能聽勸就好。

曹操當即向荀彧保證道:“文若勿憂,孤明白的。孤向你保證,倘若天命在孤,孤當為周文王。”

曹操這話相當於給了荀彧承諾:有生之年,都會是大漢的臣子。

至於死後。

那就得看生前能不能如周文王一般給周武王打造一個強有力的王朝根基了。

“明公有此心,我也安心了。”

有了曹操的承諾,荀彧的心結也解了。

深深的吸了一口氣,荀彧又道:“明公若是稱公,袁紹和劉標定也會緊隨其後。”

“今後爭勝,就是公國間的爭勝了。”

“明公可曾想清楚:是聯劉攻袁,還是聯袁攻劉?”

曹操不假思索:“奉孝之意,是聯袁攻劉,先除掉劉標。”

荀彧輕輕搖頭:“明公,聯袁攻劉之策不可再用了,必須得先除掉袁紹!”

曹操蹙眉:“文若,孤也要到知天命的年齡了。”

“劉標還只是弱冠之年,孤的長子又早逝,其餘幾個兒子都不是劉標的對手。”

“倘若先除袁紹,一旦孤有個意外,恐怕難以跟劉標爭鋒。”

荀彧凝聲道:“漢高祖反秦時,都已年近五旬;項羽雖是青壯,但也敗於垓下。”

“明公正值壯年,又何須擔憂劉標年少?”

“劉標跟袁譚是義兄弟,若是聯袁攻劉,袁譚未必會肯,反而會遭劉標算計,挑動明公跟袁紹相爭。”

見曹操沉默不語,荀彧又問:“明公自比袁紹,孰強孰弱?”

這.....

曹操再次沉吟。

良久。

曹操的眼神也多了幾分凝重:“雖然孤在官渡一戰勝了袁紹,但彼時用兵,是兵行險著僥倖取勝。”

“袁紹根基深厚,也非一戰可滅;若再跟袁紹相爭,孤恐怕難以取勝。”

荀彧又道:“汝南袁氏四世三公,又經營河北日久,是如今勢力最強的一方。”

“聯袁攻劉,就是在聯強攻弱,一旦劉標勢力覆滅,明公也難以跟袁紹爭鋒。”

“劉標雄踞荊揚徐三州,即便暫時敗了也不會消亡,爭不了中原還能退保江東。”

“劉標一退,袁紹必定兵指明公;倘若劉標再趁機侵擾明公後方,又會是舊日官渡之勢。”

“反之,若聯劉攻袁。劉標取青州,明公取幷州,東西對峙,同分幽冀,誰也不會擔心會被侵擾後方。”

“就如昔日楚漢之勢。”

“以明公之神武,定也可如高祖一般,滅劉標於垓下!”

荀彧徐徐將心中的戰略規劃,向曹操盡述。

相對於郭嘉喜歡走奇和險解決最危險的人,荀彧更喜歡穩紮穩打用大勢橫推。

誠然。

劉標年少,曹操諸子中沒有能跟劉標抗衡的。

可曹操如今也就劉邦剛起兵的年齡。

在荀彧看來,十幾年的時間足夠為下一代打造根基了。

即便曹操真的遭遇不幸,也還有文武眾將輔佐少主。

荀彧更在意的是打不死劉標,劉標就會蟄伏。

官渡擊敗袁紹時,曹操本可以乘勝追擊,卻被劉標從中干涉。

對劉標斡旋諸勢力的能力,荀彧又是佩服又是忌憚。

與其讓劉標繼續玩弄縱橫權術左右橫跳,不如直接將這天下三分變成楚漢之局。

憑硬實力分高下!

這是荀彧認為的唯一可以徹底擊敗劉標的方式!

在絕對的力量面前,陰謀詭計是難以奏效的。

曹操起身踱步,仔細思考荀彧的分析。

良久。

曹操的眼神變得凌厲:“文若之策雖然在理,但劉標又豈會與孤聯手?”

荀彧篤定斷言:“我以為,劉標一定會跟明公聯手!”

“明公仔細想想,劉標為何要將傳國玉璽送去鄴城,又為何要慫恿袁紹上表請天子封明公為‘韓公’?”

曹操吃驚道:“文若指的是,劉標想用傳國玉璽請封楚王一事?”

荀彧點頭:“劉標求楚王的目的,是想凝聚民心,以及依附劉標的文武一個晉升的機會。”

“明公不肯給,劉標就去慫恿袁紹。”

“即便慫恿袁紹,劉標也不是慫恿袁紹南征明公,而僅僅只是請封明公為‘韓公’。”

“以此度之,劉標並無聯合袁紹攻打明公的用意。”

“不想聯合袁紹攻打明公,那自然就得聯合明公攻打袁紹了。”

“明公不妨再遣使者去彭城送信,有意表奏劉標為‘楚公’。”

“以探劉標態度。”

“倘若劉標肯答應,明公就趁機表奏天子,論劉標和袁紹功績,請天子同時封‘韓公’‘魏公’和‘楚公’。”

“如此。既不用讓明公一個人揹負罵名,又能穩住時局以待時機。”

曹操問道:“聽聞劉標將傳國玉璽獻給了袁紹,若直接封袁紹為‘魏公’,又如何讓袁紹獻上傳國玉璽?”

荀彧笑道:“明公,袁術也曾有傳國玉璽,可結果卻是僭越而亡。”

“若不讓袁紹佔有傳國玉璽,又如何讓袁紹起南征之心?”

“袁紹不南征,又如何讓劉標跟袁紹決裂?”

“若我猜得沒錯,劉標是故意將傳國玉璽獻給袁紹的,以此來為今後跟袁紹決裂留下大義的名聲。”

“換而言之,傳國玉璽在誰的手中,誰就有被征討的理由。”

曹操拊掌大喜:“聽文若一席話,孤心中疑惑皆無了;孤這就派人去彭城,試探劉標的態度。”

荀彧又道:“可派賈文和前往,避免劉標又行軟禁詐術。”

曹操大笑:“劉標雖然詭詐,但在文若面前,亦只是頑童。”

荀彧淡笑不語。

郭嘉上回去彭城被軟禁,讓荀彧對劉標的行事風格有了很深的認知。

不重虛名,只重實利。

這樣的對手,不能以常理度之。

而在許都某處清幽的小築。

得到傳令的賈詡,笑臉瞬間就垮了。

“老夫是真不想再見到劉標。”

倒不是賈詡跟劉標有私怨,而是跟劉標一起,賈詡總感覺活不長。

賈詡得時刻提防劉標,避免落入劉標的算計。

想太多就容易睡不好,睡不好就容易得病,得了病就容易折壽!

“不知是哪個挨千刀的舉薦老夫,若讓老夫知道了,定讓你也煩惱折壽。”

賈詡哼哼兩聲,極不情願的收拾去彭城的細軟。

曹操又“貼心”的給賈詡準備了適合長途賓士的良馬和馬具。

數日後。

賈詡抵達彭城。

得知賈詡親自來到彭城,劉標又驚又喜。

“文和先生要來彭城,怎麼也不提前知會一聲,我也能派兵遠迎。”

劉標熱情的將賈詡請入城中。

賈詡嘆氣:“伏波將軍若不上表,老夫也不用來彭城勞頓。”

聽著賈詡話中的幽怨勁兒,劉標打了個哈哈:“若我不上表,又豈能讓文和先生來這彭城度假啊。”

“許都雖然好,但遠不及彭城繁榮親切,不如文和先生今後就常駐彭城如何?”

“只要文和先生肯來,不僅吃穿住用不勞文和先生費心,還有華神醫定期為文和先生號脈斷病。”

“保準讓文和先生長命過百歲。”

老實說。

賈詡心中有些意動。

吃穿住用不愁,還定期有神醫號脈,在許都都沒這待遇!

若不是家小都在許都,賈詡還真想留在彭城。

賈詡呵呵笑道:“伏波將軍好意,老夫心領了。只是老夫妻兒都習慣了許都,司空對老夫也恩義頗重,老夫豈能相棄啊?”

“若有朝一日,老夫攜妻兒告老,或許會來彭城養老。”

劉標聽懂了賈詡的潛臺詞:妻兒在許都,不敢來;妻兒能來,老夫就來。

果然是老狐狸!

比狡兔還狡猾!

劉標當即許了諾,又帶著賈詡在彭城的大街小巷逛了逛,好吃的好喝的好玩的應有盡有。

又有朗朗讀書聲在城中學堂響起。

主打就一個:彭城非常適合養老,趕緊來啊!

到了府邸。

劉標又讓呂玲綺帶著劉乾來向賈詡問禮。

呂玲綺在劉標的授意下,又請賈詡給劉乾響了個小名。

賈詡本想拒絕,又實在拗不過劉標和呂玲綺的熱情。

甚至於。

小小的劉乾都向賈詡作揖行了個禮。

劉標的用意,賈詡其實也猜得到。

只不過如今立場不同,賈詡也不敢跟劉標走得太近。

無奈之下。

賈詡只能答應替劉乾取小名。

得知劉乾曾在出身後得過一場大病,賈詡就給劉乾取了個小名“去疾”。

劉標更是大笑:“武帝時有霍去病,如今有劉去疾,想必去疾今後,也能封狼居胥,飲馬翰海。”

讓呂玲綺將劉乾帶入內院,劉標又擺下酒宴宴請賈詡。

酒至酣處。

賈詡這才尋到了機會,言明來意:“伏波將軍,老夫就不跟你繞彎子了。”

“司空有意在接受天子封公時,由天子下一道聖旨,同時封大將軍、司空和伏波將軍,分別為‘魏公’‘韓公’和‘楚公’。”

“不知伏波將軍,意下如何?”

劉標捻髯琢磨。

楚公跟楚王,這差的可不少。

不僅如此,還得將對準曹操的輿論風口分去三分之一。

福利少了還加班,資本家甚是可惡啊!

劉標輕輕搖晃酒樽:“文和先生,曹司空不能只提條件不提好處吧?”

賈詡斂容:“若伏波將軍肯答應,司空願與伏波將軍聯手,先滅袁紹。”

劉標也收斂了笑容:“這是文和先生向曹司空獻的策?”

賈詡搖頭,直言道:“老夫沒那麼閒。”

“伏波將軍,老夫也不在你面前賣弄口舌了。”

“這個中利害,想必也不用老夫陳述。”

“是否願意,還請伏波將軍給個準話,老夫也好回稟司空。”

都是山中的狐狸。

賈詡懂的,劉標也懂。

硬要去陳述利害,那叫沒苦硬吃。

劉標放下酒樽,捻髯靜思。

荀彧猜得沒錯,劉標的確沒有跟袁紹聯手滅曹操的用意。

雖然最好的結果應該是“袁紹和曹操相爭,劉標漁翁得利”,但很明顯,不論是曹操還是袁紹都不會傻到讓劉標當漁翁。

在三方勢力相差不明顯的情況下,聯合一方先滅掉另一方才是最佳上策。

而先滅袁紹最符合劉標的利益。

不僅僅是地理上的原因,還有袁氏底蘊的原因。

尤其是袁氏底蘊,可以讓袁紹一敗再敗且死了都能讓內鬥的三子跟曹操爭個八年。

反觀曹操。

看似兵精將勇,實則底蘊不足,跟劉標半斤八兩一個樣!

“可以聯手。”劉標給了賈詡一個肯定的答覆,又道:“我得要個人。”

賈詡問道:“伏波將軍想要誰?”

劉標肅容凝聲:“弘農王妃!”

賈詡愕然:“老夫曾在許都聽了一則傳聞,據說廣陵太守陳登曾為伏波將軍求娶弘農王妃。”

“咳咳!”劉標一口氣差點沒接上來:“瞎傳什麼!陳登當日說的不是求娶,是請弘農王妃入徐州!”

“是請!”

劉標又強調了語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