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權太高估自己了。

若武力能平定江東且讓江東的世家豪強都宣誓效忠,早在孫策被刺殺的時候劉標就南征了。

又何必演一出貓哭耗子的弔喪,來向江東的世家豪強示好?

世家豪強都是祖輩明爭暗鬥積攢的基業,不會因為誰誰誰來打一頓就會變得溫順。

靠著武力來搶祖輩基業,還想讓對方效忠,那隻存在夢裡。

現實只有兩種方式:

要麼徹底打死。

要麼懷柔共贏。

即便是豪強勢力最弱的徐州,劉標都不敢用徹底打死的方式,更遑論豪強林立的江東了。

孫家父子平定江東靠的就是武力洗地。

雖然能暫時令世家豪強低頭,但孫家父子若遇到武力更強的,這些世家豪強會毫不猶豫的向新的強者低頭。

自古如今,歷來如此。

又不是家臣,何來的效忠和背叛?

而現在。

劉標的武力比孫權強,且又懷柔江東的世家豪強,力求共贏。

手段沒有孫策激進。

只要江東的世家豪強不傻,都會趨利避害選擇最有利於家族的一方。

如凌操跟著孫策起兵本就想為家族博個富貴和出身,跟著孫權也同樣如此。

可要在明知不可為的情況下為孫權賭上整個家族,凌操是不樂意的。

這也是凌操會支援孫靜的原因之一。

似凌操這等豪強不少。

就連當年孫堅孫策父子起家也同樣如此:只為孫家崛起,不會對袁術宣誓效忠。

只因袁術名氣大,跟著袁術能建功立業,這才委身袁術麾下。

如今。

袁術變成了孫權,昔日的孫堅孫策變成了孫權底下的世家豪強將吏。

常見的迴圈。

論不了對錯,只能論立場。

“吳侯。”

周泰看著雙眸充斥血絲的孫權,心中更是不忍。

賊匪出身的周泰,受孫策孫權兄弟恩義最重,想法自然不同。

不是說周泰就一定比凌操忠義,而是周泰受到的恩義比凌操更重。

見孫權沒有開口,周泰只能暗歎一聲,吩咐左右親衛繼續巡防。

孫權死死的盯著城外的營寨。

那是徐州的先鋒夏侯博立的大寨。

徐州兵這一路來,就沒正兒八經的幹過仗。

一路望風而降,哪怕是來到吳縣城下,也未正經攻城。

甚至於連攻城器械都不屑於打造!

每日就派人來“勸降”。

主打一個“你不出城,我不進城”。

這讓孫權難受不已!

“又來了!”

看著由遠及近的兩騎到來,孫權恨恨不已。

“取孤弓來!”

孫權忍不住了。

決定射殺幾個徐州兵來激怒夏侯博。

要打就打。

不打就爬。

就在孫權拉滿長弓時,周泰眼尖大呼:“吳侯,是柴桑的中郎將。”

孫權一愣。

定睛一看,這才看清城下的周瑜。

很快。

孫權又覺察到不對勁。

徐州兵在城外,周瑜卻只有兩騎到來!

“嗖”的一聲。

孫權一箭射出,利箭落在周瑜戰馬前方,驚得戰馬唏律律直呼。

看著這一箭,周瑜的眼神變得更復雜了。

“公瑾,你今日來此,是為何事?”孫權怒目而視,又是一箭搭在弓弦上。

周瑜深深的吸了一口氣,揚聲道:“特來助吳侯守城。”

孫權呵呵冷笑:“助孤守城?柴桑的兵馬如今在何處?”

周瑜再次揚聲:“柴桑的兵馬被阻在了濡須口,即便只有我一人也可助吳侯守城。”

聽得只有周瑜一人到來,孫權壓根不信,大喝道:“周公瑾,枉孤一直視你為兄,你竟也敢叛孤!”

“若你的兵馬真的被阻在了濡須口,你又豈會來此地?”

“分明是你不想跟劉標起衝突,想入城勸孤投降,你真當孤猜不到嗎?”

“你若真想助孤,就應該在柴桑跟劉標的兵馬廝殺,而非來此地誑孤。”

“念往日情誼,孤今日不殺你,你若敢再上前一步,孤認得你,孤的箭認不得你!”

周瑜沉默無言。

魯肅忍不住了,忽然就取弓搭箭也向城頭射了一箭,直接從孫權右側飛過,嚇得孫權慌忙躲避。

“孫仲謀,你也好意思在這裡責怪公瑾?”

“你口口聲聲稱視公瑾為兄,可曾真的跟公瑾推心置腹?”

“打江夏時你留公瑾在柴桑,擒孫輔時你也不提前告知公瑾;派孫靜去彭城你也不告訴公瑾。”

“即便是孫伯符在時,也每每會與公瑾商議才會下決定。”

“可你呢?”

“剛愎自用,一心想超越孫伯符;不明大勢,遭了算計還渾然不知。”

“公瑾是人不是神,沒有本事在你犯下大錯的時候還能力挽狂瀾。”

“你以為你面對的對手是山越宗帥?可以輕易勝之?”

“你面對的是方今天下最強三股勢力之一,伏波將軍劉標!”

“以一己之力合劉呂之勢,和曹操袁紹、滅袁術劉表,從一個士民凋敝的下邳國到如今雄踞整個江淮。”

“你真當伏波將軍只是個會種地的,只是個靠右將軍劉備和溫侯呂布才揚名的嗎?”

“沒有伏波將軍,就沒有劉呂兩家雄踞江淮的基業。”

“論武勇雖然略遜於孫伯符,但論手段遠勝於孫伯符,你憑什麼認為公瑾能在你失敗後力挽狂瀾?”

“你父兄的基業,是你敗盡的,怪不到公瑾半分!”

“但凡你能真正視公瑾為兄,讓公瑾能統江東將吏與伏波將軍爭鋒,縱使伏波將軍驚才絕豔,公瑾也能助你雄踞江東。”

“如今公瑾明知事已不可為,依舊要來吳縣與你同生死,你不僅不領情,還要懷疑公瑾。”

“也難怪孫家眾兄弟棄你,世家名仕厭你。”

“倘若孫伯符在世知道你如此待公瑾,寧可將江東基業讓給張子布,也不會讓給你!”

魯肅本不想懟孫權。

只是見周瑜受到如此委屈,這心中又忍不住。

濡須口被擋住能怪得了周瑜?

一個關羽,一個張遼,吳郡江口還有一個張飛一個陳登。

劉呂兩家四個大將齊出。

周瑜甚至都沒能提前得到訊息!

對方有備而來,周瑜矇在鼓裡。

別說周瑜了。

換韓信來也沒用啊!

“子敬,不要說了。”周瑜嘆了口氣,阻止了魯肅繼續喝罵。

魯肅忿忿不平:“公瑾,我為何不能說?”

“你以為我真不知道你讓我同來吳郡的目的嗎?”

“你只是想讓我來替你收屍!”

“你跟孫伯符是義兄弟,你願為孫伯符赴兄弟之義而死,我不攔你。”

“可我也是你的好友,我為朋友之義阻止你,你也不能攔我。”

“這些話我可憋很久了。”

“憑什麼這一切都得讓公瑾你來承受?”

“打天下不是村裡頑童過家家,這是要賭上性命的!”

“敗了就得認!失敗不是恥辱,恥辱的是失敗了還認不清形勢!”

“孫仲謀,你若還有器量現在就應該出城向公瑾道歉,而非在城頭因我的怒罵而惱怒!”

孫權被魯肅罵得太慘。

指甲都嵌入了掌心,臉色也是變幻了不知道多少次。

雖然心中有懊惱,但孫權現在也拉不下臉了。

更何況。

即便出城向周瑜道歉,又能有什麼改變?

魯肅都說周瑜都不能力挽狂瀾了,又何必再出城自取其辱?

見孫權遲遲不肯出城,魯肅又看向周瑜:“公瑾,放棄吧。”

“孫仲謀只是孫伯符的弟弟,不是孫伯符,若他肯出城向你道歉再請你入城,還能挽回幾分士氣。”

“張飛和陳登看似來勢洶洶,其實壓根就沒想過真的要強攻城池。”

“原本你還有一成勝算,現在一成都沒有了。”

周瑜聞言長嘆:“子敬,你又何必如此。你不罵吳侯,我是能入城的。”

魯肅冷哼:“委曲求全的入城嗎?”

“若我不來,公瑾你就算是鑽狗洞入城我也不攔你。”

“可我既然來了,就不可能不攔你。”

“你是廬江英豪,就算要死,也應該是站著死,而非跪著死。”

“你可以怨我恨我,可我遇見了就不能不管。”

“我認識的周公瑾,是江淮之傑,是個聞我之名就敢帶著幾百人來找我借糧的坦蕩英豪。”

“是個用‘當今之世,非但君擇臣,臣亦擇君’來勸我不要投鄭寶的睿智之士。”

“而非如今,只知愚義。”

“你倒是能為義而死,可你的妻兒,孫伯符的妻兒,你要指望誰來照料?”

“指望城頭那個嗎?”

“還是指望我?”

“你覺得我很閒?”

魯肅毫不留情的喝斥,聽得周瑜一陣驚愕。

印象中的魯肅,一向都是個溫雅君子,何曾如今日一般“毒舌”?

平日裡的魯肅,自然不會如此說話。

只是今日的魯肅,實在不想再看到周瑜這般頹廢。

看著周瑜求死,去成全周瑜的義?

或許別人能如此,魯肅不願如此。

看著好友寧可受委屈也要入城,魯肅是絕不會坐視的。

方才怒斥孫權,也是想讓周瑜徹底看清當前的局勢。

或許再給個幾年時間,孫權能更成熟、手腕更強、能掌控江東。

可現在的孫權,是扶不起來的!

際遇不同,人的成長方向和成長高度也是不同的。

周瑜再次沉默。

任由魯肅喝斥,也只是默然的靜待。

等待孫權可能有那麼一絲悔悟,會開城。

只要開城,周瑜就能讓瀕死的孫權迎來一絲生的機會。

然而。

周瑜的期望註定落空。

等了半個時辰,孫權都沒有改變想法。

孫權連自個兒都生出了難以迴天的頹廢感了。

而讓周瑜的期望徹底落空的是:孫靜自烏程引兵到來。

城外的夏侯博不攻城,城內的兵馬在孫權的威望下也不會開城。

可孫靜來了就不一樣了。

家宴上的爭鬥,城頭的軍卒雖然不瞭解;可孫靜親自帶兵來,只要不傻都能看明白。

孫權的叔父堂兄弟都要反孫權,這仗還如何打?

“孫昭義,真要如此嗎?”周瑜面容苦澀。

孫靜看著周瑜那憔悴的面容,嘆了口氣:“公瑾,你為了伯符,已經足夠了。”

“是孫氏愧對你,非你愧對孫氏。”

“你是廬江周氏麒麟子,你應該為自己而活,為周氏而活。”

“仲謀就交給我來處理吧。”

“他是我侄兒,我不會害他性命的。”

“這是孫家內部的事,我也希望能內部解決。”

聽到孫靜的話,周瑜只感覺內心的氣息一陣紊亂,仰天大笑,笑聲悽苦。

對啊。

孫家內部的事,關我一個姓周的什麼事!

伯符,你終究只是你。

“子敬,該走了。”

周瑜深深的吸了一口氣,勒馬轉身。

魯肅欲言又止,隨即向孫靜拱了拱手。

當局者迷,旁觀者清。

魯肅看得清楚。

孫靜是故意這般說的。

以一個孫家人的身份讓周瑜不要管孫家的內部事,這是直接將周瑜真正的視為外人了。

讓周瑜徹底心死。

也唯有這樣,才能讓周瑜離開。

孫策死了。

孫權撐不起江東。

周瑜的堅持已經沒了意義。

“對不住了公瑾,你只是伯符的義弟,我不能太自私。”孫靜淡淡低語。

隨後。

孫靜看向城頭,大呼:“會稽太守孫權,擅拿廬陵太守孫輔,又欲捉拿豫章太守孫賁。”

“昭義中郎將孫靜,奉揚州刺史嚴象令,緝拿孫權問罪。”

“不相干的,放下你們的武器,不要枉送了性命。”

孫靜只稱呼孫權為會稽太守,又抬出揚州刺史嚴象的名頭,也是在給跟著孫權的將吏軍士一個臺階。

什麼南部九郡之主?

只是個會稽太守罷了!

在孫靜的呼籲下,本就士氣低迷的城頭將吏軍士,相繼放下了武器。

又有內應開啟了城門。

只有周泰還引親衛護衛在孫權左右。

看著仗劍而來的孫靜,孫權苦澀一笑:“叔父,值得嗎?南部九郡,父兄基業,你就真的拱手讓人了?”

孫靜看著披頭散髮、雙眼通紅的孫權,眼中也閃過一絲不忍。

只是想到孫家的未來,孫靜又堅決了語氣:“仲謀,識時務者為俊傑。”

“這天命,不是孫家能得到的!”

“當年兄長得了玉璽,卻在江夏殞命;伯符得了江東五郡,卻死於刺客。”

“你想振興父兄基業,我不反對;可孫家沒有天命,逆天而行只會令家族覆滅。”

“我不能看著孫家的子侄為了一個虛無縹緲的天命,去為你赴湯滔火。”

孫權慘笑:“亂世中不求天命,就只能受人擺佈。”

“孫家人不為天命赴湯蹈火,也會為功名利祿而赴湯蹈火。”

“外姓人是靠不住的。”

“你就不擔心劉標,會在得了天命後卸磨殺驢嗎?”

孫靜凝聲道:“仲謀,這就是你跟伏波將軍的不同。”

“你有手段,也懂權謀,就是器量太小,疑心太重。”

“倘若徐州沒有伏波將軍,以你的能力也能守得住江東的基業。”

“可伏波將軍不同。”

“不僅能認反覆無常的呂布為岳父,還能讓呂布不再反覆。”

“不僅能用袁術的將吏、袁紹的將吏、劉表的將吏,還能讓袁術、袁紹和劉表的將吏心悅誠服。”

“器量,是騙不了人的。”

“只有器量足夠大,大到能容納這天下,才能真正讓這天下人信服。”

“你認為伏波將軍得了天命後會卸磨殺驢,是因為你的器量太小;以己度人,你認為你會卸磨殺驢所以伏波將軍也會卸磨殺驢。”

“仲謀,你跟伯符都一樣,見不得有名仕能聚人心。”

“可連聚人心的名仕都容不下,又如何能容得下這天下人?”

“終究還是吃了家族底蘊不足的虧。”

“孫家雖然世代小吏,但也只是小吏,族人又大抵因貧寒種瓜為生,少有能讀書的。”

“沒有族學流傳也沒有祖宗榜樣,在器量的認知上終究是太淺薄了。”

孫權咬牙,又掃了一眼孫暠,道:“叔父有這想法,可其餘人未必會有。”

孫暠怒道:“孫權,少在這挑撥我父子關係!”

孫權冷笑:“孫暠,你敢說你沒有跟孤一樣的想法嗎?真的不想在江東稱孤道寡嗎?”

孫暠有些心慌的看向孫靜。

若沒這想法,孫暠又何必想著去會稽自立?沒事幹了來反孫權?

孫靜只是淡淡一笑:“有想法是很正常的,伏波將軍也不是容不下有想法的人。”

“就如同仲謀你,伏波將軍也讓你當了這南部九郡之主。”

“可只有想法也是不行的。”

“有仲謀你這個前車之鑑在,有想法也得藏著掖著。”

“與其每日裡戰戰兢兢的活著,不如刀口對準曹操和袁紹,來日也不失為雲臺功臣。”

“孫家人雖然沒有天命,但肯定有將命;論驍勇善戰,孫家人還未服過誰!”

“若能位列雲臺功臣,孫家照樣也能成為百年大族!”

孫權沉默。

孫靜只是幾句話,就讓孫暠不再心慌,也給孫暠指了條明路。

“仲謀,言盡於此,我也不多說了。”

孫靜再嘆。

“你現在有兩個選擇:一個是去祖墳,一個是將你流放嶺南。”

孫權悽慘一笑:“叔父倒是對小侄考慮周全,小侄也無顏再去祖墳了。”

“嶺南小侄還沒去過,那就去嶺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