衙署內,孫靜坐立不安。

這次奉令來彭城結親,孫靜其實有一百個不願意。

奈何。

屯兵烏程的長子孫暠不安分,竟然趁著孫權去廬陵查辦孫輔的時候,要舉兵去會稽自立。

若不是富春的虞翻威脅孫暠,欲與同郡吏士以命相搏為孫權除害,這會稽就被孫暠奪了。

雖然孫權返回吳郡後沒追責孫暠,但卻給了孫靜一個任務:要將妹妹許給劉標,且地位不能低於呂玲綺。

初聽時,孫靜頭都大了。

地位不能低於呂玲綺?

那就得以妾行平妻事?

你不如直接說想讓你妹妹當劉標的正妻。

這哪裡是嫁妹妹,分明是想挑起劉標的後院之爭。

不論誰贏了對劉標都沒好處。

呂玲綺贏了,孫家就是受了委屈,想背盟就師出有名。

呂玲綺輸了,呂布必然遷怒劉標,劉呂內部必然內訌。

可孫靜又不能不來彭城。

孫權這擺明了就是在告訴孫靜:要麼促成此事,要麼問罪孫暠。

想到煩心處,孫靜內心又是一陣煎熬。

遙想孫堅和孫策在的時候,孫家兄弟都是齊心協力。

怎麼到了孫權這就兄弟鬩牆了?

沉思間。

劉標到來,拱手致歉:“孫昭義遠道而來,有失遠迎,還請恕我無禮。”

劉標龍行虎步,自有一股王侯威儀,溫雅的致歉,也令孫靜如沐春風。

孫靜連忙回禮:“是我不請自來,讓伏波將軍勞心了。”

劉標笑道:“孫昭義乃破虜將軍胞弟,仁心善謀,又淡泊名利,我久聞大名,只恨未能一見。”

“今日得償所願,定要與孫昭義不醉不歸。”

孫靜謙遜道:“伏波將軍過譽了,我兄弟三人,就我最是愚鈍。”

“並非我真的淡泊名利,只是我自知德才淺薄,只想守著祖宗墳墓,常去清掃。”

劉標大笑:“孫昭義太謙遜了。”

“遙想昔日孫討逆在固陵攻打王朗時,幾次渡水都不能勝。”

“是孫昭義獻策‘攻其無備,出其不意’,走查瀆道奔襲高遷屯,孫討逆這才破了王朗。”

孫靜微驚:“伏波將軍竟也知曉此事?”

劉標笑道:“雖然是隱秘事,但想要探查也不難。孫昭義謙遜不願居功,烏程縣中卻少有人不知道這事的。”

劉標這話倒是沒騙人。

天策府的探子曾專程去烏程縣打探訊息,不知是孫暠有意還是無意,將孫靜獻策的事搞得烏程縣人盡皆知。

孫靜暗歎。

長子孫暠太自矜了。

都是自家兄弟,非得爭個高低。

都是孫家人,誰當這吳侯又有什麼區別?

劉標跟孫靜同席坐下,又喚來美酒佳餚,以及歌姬舞姬謳歌起舞。

雖然美酒很香、佳餚入味、歌姬舞姬也是婀娜美麗,但孫靜沒這心思。

“伏波將軍,不知這結親一事?”孫靜敬了一樽酒,忍不住問道。

劉標輕笑:“孫權的妹妹身份尊貴,若嫁給我為妾,太委屈她了。”

“更何況,我如今正是建功立業的時候,這身邊的妻妾太多,也容易消磨鬥志。”

“都說這粉紅帳是英雄冢,大丈夫只患功名不立,何患無美人同帳?”

孫靜暗道果然如此。

除非劉標傻了才會答應結親。

見孫靜面有落寞,劉標又給孫靜斟酒道:“孫昭義,你的來意我也略知一二。”

“你我之間其實也沒什麼深仇大怨,我志在中原,也無意對江東用兵。”

“若孫權能安心在江東治理民生,鎮撫山越各族,來日未必不能名留青史,以賢臣立傳。”

孫靜欲言又止。

孫權若能安心,我就不用來彭城了。

相對於孫堅父子對名利的追求,孫靜基本沒什麼野心,方才說只想守著祖宗墳墓常去清掃也並非是謙詞。

就在孫靜不知道該如何開口的時候,劉標忽然又問:“孫昭義有興趣當南部九郡之主嗎?”

孫靜嚇了一跳,駭然道:“伏波將軍,我應該是醉了,你方才說什麼?”

劉標笑道:“孫昭義,不必這般緊張。你不是醉了,也沒聽錯。”

“其實我一直覺得,以孫昭義的仁心才能,只當個昭義中郎將太屈才了。”

“若孫昭義當了南部九郡之主,定可讓南部九郡民生安樂、士民融洽,也可讓山越對大漢更有仰慕之心。”

“孫權還是太年輕了,不論是閱歷還是威望,都不足以令南部九郡士民心服。”

“雖然當了這南部九郡之主,但這心性尚未得到成長,以至於行事過於氣盛。”

“孫輔只是受了曹操的蠱惑,孫權就殺盡孫輔的近臣,又將其流放軟禁,太沖動了。”

“看似在震懾,實則在樹敵。如此心狠,豫章的孫賁、丹陽的孫翊,以及孫昭義的長子孫暠,又豈會心服?”

“周瑜又遠在柴桑,黃蓋、韓當、程普、徐琨也都遠在荊南四郡。”

“稍有不慎,就會兵亂爭主,讓南部九郡陷入內亂。”

“我為孫昭義感到心憂,也為南部九郡的未來感到心憂。”

孫靜摸不清劉標的用意,沒敢正面回答。

孫權本就有忌憚了,現在還去搶孫權的位置,那不就是兄弟鬩牆,而是叔侄相爭了。

劉標也不催促,只是頻頻向孫靜敬酒。

聊著聊著,又跟孫靜聊起了如何養娃。

雖然劉標的兒子還很小,但論起如何養娃,劉標的“道理”卻不少。

聽得孫靜是一愣一愣的。

孫靜已經有四個兒子了,就連長子孫暠都有兒子了。

即便如此,在養娃的“道理”上,孫靜也不由對劉標的觀點耳目一新。

這酒水本就容易讓人迷糊,劉標東拉西扯又更讓人迷糊。

聊著聊著。

孫靜下意識的吐了苦水:“不瞞伏波將軍,自伯符去世後,孫家眾兄弟就互相看不順眼。”

“我有心想要勸和,卻又有心無力,看著眾子侄彼此爭執廝殺,我這心中是真的難受。”

“唉。”

劉標一邊給孫靜斟酒,一邊聽著孫靜的苦水,一些孫家的秘聞也被劉標套出話來。

“孫昭義,其實孫家的這些癥結就一個:孫權籍父兄之名,言過其實,自然就不會令孫家眾兄弟心服。”

“你還是應該考慮我方才的提議,由你來當這南部九郡之主。”

“你是孫家兄弟的長輩,不論是孫賁孫輔還是孫權孫翊,都得喊你一聲叔父,孫暠又是你的長子。”

“你當了這南部九郡之主,一切的癥結就都治癒了。”

“我也可以上表朝廷,以你為鎮東將軍、並督荊南四郡江東五郡事。”

“如此,孫昭義就有足夠的權勢去調解孫家兄弟的矛盾了,也能讓南部九郡安穩了。”

“小輩不聽話,光講道理是不行的,終究還是得比拳頭大小。”

孫靜苦笑:“伏波將軍,你這繞來繞去,是不想讓吳侯再掌權啊。”

劉標也不掩飾道:“孫權不掌權,對你我都是好事,我是很不願對江東用武的。”

“否則也不會將荊南四郡讓給孫權,更不會在今日給孫昭義說這些話。”

“可這天下的局勢變幻難測,我也不會容忍一個想當勾踐的孫權在吳郡臥薪嚐膽。”

“我不是夫差,不會將孫權留在後方不解決就去跟曹操和袁紹爭雄。”

“我給了孫權機會,是孫權自己不珍惜。”

“同樣,我也會給孫昭義機會。”

“昔日高祖破項羽,赦免了項氏一族,以項伯為射陽侯,項襄為桃侯、項佗為平皋侯。”

“若孫昭義願意助我,來日復興了漢室,孫家眾人有功者也可封侯。”

“豈不是比跟著孫權更容易建功立業、振興家族?”

“天下有我,非劉姓是稱不了尊的。”

“我真誠相待,也請孫昭義細思。”

爭天下者,一定要有器量。

漢高祖能封諸項為侯,漢武帝都能讓匈奴王子金日磾當輔政大臣,光武帝能指著洛水起誓饒了殺兄仇人朱鮪還封朱鮪為扶溝侯。

如今。

劉標同樣有足夠的器量,納孫家眾兄弟為己用。

且不提孫賁孫輔孫翊孫暠,孫靜的兒子孫瑜、孫皎、孫奐都是能征善戰且受軍民稱讚的。

最重要的是:

孫家不是世家,只是豪強。

即便今後軍功再高,劉標都能鎮得住。

對江東的懷柔,劉標一向很有分寸。

鎮得住的才會去懷柔拉攏,鎮不住的就得想辦法幹掉。

就比如孫策孫權兄弟。

劉標會派刺客刺殺孫策,也會設法讓孫權當不了這個江東之主。

孫靜依舊沒有給劉標答覆。

要下這種決定,也不是一時半會兒能決定的。

相反。

孫靜越是思考得久,劉標反而越是放心。

只有深思熟慮仔細權衡利弊,才能真正領會劉標的用意。

似那種假裝沉吟然後“興奮答應”的,就太假了。

孫靜的孫子都有了。

這個年齡若還是個愣頭青,也沒資格替代孫權。

這一夜。

孫靜醉如爛泥。

劉標將孫靜安置在了上賓住的客房中,讓侍從自去休憩,親自在客房中照看孫靜,只是靠著牆壁小憩。

翌日。

孫靜在宿醉中醒來。

見劉標靠牆小憩,慌忙從榻上爬起來,驚呼問道:“伏波將軍,你怎會在此?”

劉標聽到動靜,睜開有些血絲的雙眸,笑道:“孫昭義怎不多睡會兒?”

“昨夜你喝得爛醉,我這當主人的自然不能不管。”

“萬一你這酒後身體不適,侍從驚懼下不能及時送你就醫,豈不是誤了事。”

“左思右想,就借地小憩了。”

說完。

劉標又起身來到桌間,給孫靜倒了一碗醒酒湯:“孫昭義,這宿醉後容易頭痛,喝完醒酒湯解解酒。”

孫靜面色複雜,將醒酒湯一飲而盡,隨後向劉標一拜:“伏波將軍器量,即便高祖光武也不過如此。”

“請伏波將軍為孫家指條明路。”

孫靜想通了。

孫家若繼續任由孫權這麼作死,今後恐怕沒幾個子侄能活。

劉標的器量,也讓孫靜看到了誠意。

孫靜沒有說想當這南部九郡之主,而是直接請劉標指條明路,等於是在告訴劉標沒有覬覦南部九郡之心。

劉標扶起孫靜,道:“孫昭義,不必如此。”

“我的許諾不會變,若孫昭義願意助我,我可上表朝廷,以你為鎮東將軍、並督荊南四郡江東五郡事。”

“如此,不論是孫賁孫輔,還是孫翊孫暠,都不用心生異心,也不用跟孫權相爭。”

“我只有一個要求:南部九郡,穩定即可。”

“至於你用什麼方式罷黜孫權,我不會主動干涉。”

“若有所需,我也會派兵助你。”

孫靜沉吟片刻道:“孫家內部事,我希望能由孫家人來解決。”

“若是輕啟兵鋒,難免會波及無辜。”

“我會召集孫家子侄,一併罷黜了仲謀。”

劉標拊掌:“既如此,我就在彭城靜待孫昭義的好訊息了。”

親自送孫靜登船後,劉標又遣人快馬入下邳和廣陵,令張飛、陳登暗調兵馬在江水北岸,密切關注吳郡動靜。

若孫靜能成事,兵馬自然不用動。

若孫靜不能成事,劉標就會直接對吳郡用兵。

返回吳郡後,孫靜來見孫權。

向孫權具言了劉標拒婚一事,又故意誇大了劉標對孫權的無禮。

氣得孫權惱恨大叫:“劉標小兒,屢屢辱孤!真以為孤不敢對徐州用兵嗎?”

孫靜忙諫道:“吳侯,如今公瑾等人都在荊州。這個時候對徐州用兵,恐難取勝啊。”

孫權冷哼:“既然是用兵,自然要思慮周全。孤不會現在就對徐州用兵。”

“叔父,孤以為,堂兄應該好好想想要不要助孤了,你覺得呢?”

在對徐州用兵前,孫權得先將孫家內部的爭鬥給解決了。

孫輔廢了,孫賁、孫翊、孫暠和孫河還在。

若不能將這幾個不同心的兄弟解決,孫權也不敢輕易對外用兵。

孫靜深深的吸了一口氣,嘆道:“吳侯,孫暠只是一時沒想明白。”

“我會以長輩的名義,召孫賁、孫翊、孫河和孫暠來吳縣。”

“當著父兄的牌位,我拉下這張老臉,為爾等勸和。”

“若我不能勸和,希望吳侯能念兄弟同根之情。”

孫靜的意思,孫權也懂了。

人,我給你喊來。

能不能勸和,聽天由命。

若不能勸和,孫輔怎麼處理,孫賁四人就怎麼處理。

孫權大喜:“有叔父相助,定可讓眾兄弟幡然醒悟。”

若不是怕孫賁四人起兵反叛,在問罪孫輔後孫權就想將幾人的兵權給卸了。

如今孫賁四人因為孫輔的下場對孫權頗為忌憚。

若是孫權相請,孫賁四人必不敢來吳縣。

若是孫靜出面,當著孫靜這個長輩的面,孫家眾兄弟的面上也能好看些。

豫章。

陳大尋到了孫賁,向孫賁表明了身份。

得知陳大來自於天策府,孫賁下意識的按住了劍柄:“我跟伏波將軍似乎沒什麼交情。”

陳大掃了一眼左右:“孫豫章跟曹操,似乎也沒什麼交情。”

孫賁面色一變,按緊了劍柄:“你在這胡說什麼?”

陳大面不改色:“曹操能給的,伏波將軍也能給,還能給得更多。”

“曹操的權勢再大,也只是一個外姓逆臣;以伏波將軍如今的威勢,只要敗了曹操,未來就屬於新的大漢。”

“孫豫章是個聰明人,想必能明白我的意思。”

孫賁冷笑:“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麼,吳侯如今據有南部九郡,何懼曹操?”

“我又豈會跟曹操有私通?”

陳大靜靜的盯著孫賁:“孫輔身邊的近臣,都死了;孫豫章認為,孫權會放過你嗎?”

孫賁臉色大變,拔劍架在了陳大的脖子上:“竟敢挑撥我和吳侯的兄弟情誼,你想找死嗎?”

陳大淡然一笑:“孫豫章何必如此激動,伏波將軍對你並無惡意。”

“以江東如今局勢,伏波將軍完全可以作壁上觀,等著孫家兄弟內鬥時再舉兵南下。”

“只是伏波將軍以為,孫豫章乃驍勇之士,理當在戰場上建功立業,而非在這江東跟自家兄弟相爭。”

“兄弟鬩牆,只會受人鄙夷。”

“倘若孫豫章有意,伏波將軍可表孫豫章為徵虜將軍,復興漢室,同討曹賊。”

孫賁見陳大氣定神閒,絲毫不受脖子上的利劍影響,頓知眼前的人是個死士。

想到這裡。

孫賁收劍回鞘:“你走罷。回去告訴伏波將軍,我孫家兄弟一向齊心,不要再用這等拙劣伎倆了。”

陳大笑了笑:“我會暫時待在城中,孫將軍若是改了主意,可來尋我。”

孫賁面色複雜。

雖然在陳大面前表現出一副“兄弟坦誠”的樣子,但在心底孫賁對孫權是很忌憚的。

親弟弟孫輔被軟禁了!

那可是親弟弟!

孫羌死得早,孫輔是孫賁從小帶大的!

如今孫輔的近臣被殺光,人還被軟禁了。

孫賁自知理虧,又懼怕柴桑的周瑜,不敢有絲毫妄動。

煩惱間。

人報孫靜差人送信。

一見信中內容,孫賁的臉色變得更難看。

“叔父竟要在這個時候,讓我返回吳縣?”

下意識的。

孫賁的心中滋生幾絲惶恐。

若是回去,恐怕會是孫輔一個下場。

若是不回去,孫賁又擔心北面柴桑的周瑜和西面長沙的程普引兵問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