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今之世,非但君擇臣,臣亦擇君。
法正本就出身名門,一向心高氣傲。
入川后又自恃其才,一心想要建功立業。
然而。
法正性格孤傲又記仇且在西川得罪不少人,以至於仕途頗為不順。
蹉跎到二十八了才堪堪當個軍議校尉。
軍議校尉聽著挺唬人,其實就是個花架子。
既沒有統兵的實權,又沒治政的實權,充其量就是劉璋身邊的一個小幕僚。
心情好,劉璋來一句“孝直可有良策?”
心情不好,劉璋來一句“法孝直,我才是益州牧,你要替我來決斷嗎?”
若只是被劉璋喝斥幾句,法正也能忍。
法正不能忍的是:劉璋膽怯了!
當人臣,被喝斥幾句也很正常,忍忍就過去了。
可劉璋膽怯了,法正建功立業的機會就沒了。
尋常人或許會忍。
法正忍不了!
斷人前途,如殺人父母。
早知道劉璋會這麼膽怯,法正寧可繼續當新都縣令。
至少:不丟臉!
若劉璋就這麼回了成都,法正在成都的一眾世家名仕眼中就成了跳樑小醜了。
當初我們都反對,你一個小小的新都縣令又支援又獻策,彷彿我等都是看不懂局勢的愚夫。
結果呢?
你還不是老老實實的回來了!
或許你有才能,可你不懂劉璋啊。
看人的眼光都沒有,還敢標榜自己有才?
看著法正那不斷變化的臉色,孟達欲言又止。
沉吟良久。
孟達才徐徐開口:“孝直若不想回西川,其實可以去趟江陵。”
法正一愣:“去江陵作甚?”
孟達話中有話:“倘若劉季玉真的膽怯了,定會派人去江陵言和。”
“亦或者派人去江陵試探荊州牧劉備是否真的有言和罷兵的用意。”
“不論是何種目的,孝直都可自請去江陵。”
“方今亂世,君擇臣,臣亦擇君。”
孟達前面的話還委婉,最後一句話直接點名了用意。
劉璋不配當人主,那就另擇賢君。
法正遲疑:“可我如今是劉季玉的軍議校尉,又豈能揹著劉季玉去投劉備?”
“如此行徑,劉備亦會小覷我。”
法正的擔憂不無道理。
不論才能如何,背主投敵都會受到小覷。
孟達不假思索:“呂布一個反覆無常之輩,都成了劉標的岳丈,我料劉備不會在意。”
“更何況,孝直你又不是現在就去投劉備,完全可以等劉季玉回去後,先請辭再去江陵。”
“談不上背叛!”
在孟達的勸說下,法正心中意動,起身拂袖:“我去尋劉季玉,子敬你替我清掃碎瓷。”
見法正匆匆而走,孟達無奈搖頭。
我又不是你的侍從,好意思讓我清掃碎瓷嗎?
看著地上的碎瓷,孟達又陷入了沉思。
跟法正一樣,孟達同樣自恃其才不甘人下。
只是在劉璋麾下,孟達同樣不受器重。
孟達雖然有才但極重心術。
劉璋覺得孟達很“假”,又厭惡孟他靠著賄賂張讓當上的涼州刺史,故而對孟達不喜。
孟達能來白帝城,一方面是受法正舉薦,一方面則是孟達有私兵部曲。
“劉季玉非人主,不知劉備是否能容得下我。”
“大丈夫立世,當立功名,建不世功業。”
“我孟達,又豈能久居人下。”
孟達眼神忽然變得兇戾,又在片刻間恢復了平靜。
取來掃帚,孟達靜靜的將地上的碎瓷清掃,就連藏在角落中的碎瓷也沒能逃脫那銳利的眼神。
......
法正再來見劉璋時。
劉璋正在跟吳懿和費觀商議跟劉備罷兵言和。
相對於法正,劉璋更偏信吳懿和費觀。
畢竟。
法正只是一個臨時提拔的新人,吳懿和費觀一個是劉璋胞兄劉瑁的大舅子一個是劉璋的女婿。
見法正又來,劉璋以為法正又要來勸,眼中閃過一絲不耐煩。
剛要開口。
法正忽然向劉璋行禮:“使君,方才我回去仔細想了想,是我考慮欠妥了。”
“古諺雲:不知深淺,不可妄言。我有意替使君走一趟江陵,試探劉備的本意。”
“以防來信有詐。”
法正放低了姿態,讓劉璋心中的不耐也少了不少。
方才跟吳懿和費觀商議時,劉璋也有派人去江陵打探的用意。
跟吳懿和費觀商討了一陣,劉璋就同意了法正的請命。
法正領了軍令,又帶上了劉璋的書信,乘船來夷道見嚴顏。
“法校尉來得正好,張飛這廝口稱不攻城,又每日在城下吆喝,城內的百姓都不敢出城。”
“甚是可惡!”
嚴顏對張飛又是惱怒又是無奈。
打吧,張飛避而不戰。
不打吧,張飛派人吆喝。
戰又不戰,退又不退,有這麼當上將的嗎?
法正心有猜測,道:“還請嚴太守開啟城門,容我出城去會會那張飛。”
不多時。
法正單騎來到張飛營寨前,自報了名號。
“軍議校尉法正?”
“有點耳熟!”
“孟臨定是跟俺提過。”
張飛聽得耳熟,遂自行囊中取出一個小盒子。
盒子中有一個名冊。
名冊中記載了不少的西川俊彥。
張飛很快翻到了記載法正的一頁。
【法正,表字孝直,扶風郡人,熹平五年生。雖然私德有虧,但奇策善謀又知大義......】
張飛扳著手指算了算,不由眼前一亮:“只比孟臨大五歲,比龐士元大三歲。”
“年齡相仿的俊彥,這不就有了!”
張飛不由樂了。
對劉標的“區別對待”,張飛一直“耿耿於懷”
憑什麼呂布有龐統,劉備有諸葛亮,關羽有陸議,俺張飛身邊就沒孟臨的義兄弟?
俺可是孟臨最親的三叔!
“來人,準備好酒好肉,請法校尉入內。”
“等等,俺親自去請!”
張飛想到了劉標平日裡對待賢士的“熱情”,於是腳上的布履一甩,然後反著穿。
最後才“急匆匆”的出寨。
“久聞扶風法孝直,英才蓋世,乃當世罕見的俊彥。俺有失遠迎,還請法校尉莫要怪俺無禮。”
張飛的熱情,看得法正有些懵。
又見張飛那穿倒了的布履,法正的心中更驚:張翼德亦知世間有法孝直耶?
強忍心中的驚訝,法正連忙回禮:“張將軍過譽了。我只是西川一個小小的軍議校尉,當不起英才二字。”
張飛佯驚:“以法校尉的才能,竟然只是個小小的軍議校尉?”
“莫非劉季玉對法校尉有成見?”
法正沉默。
連一個從未見過的張飛都覺得劉璋對自己有成見,這讓法正很是心塞。
張飛見狀大笑,挽起法正的手臂道:“法校尉莫要傷懷,這世間千里馬常有而伯樂不常有。”
“劉季玉瞧不起你,俺可是稀罕得很。”
“來來來,這寨外風大,快與俺入營痛飲美酒。”
張飛的熱情,讓法正感到一陣“不適應”。
就好比吃慣了粗糠忽然吃上了精米,總感覺有些不真實。
只是在張飛這個魁梧大漢面前,法正顯得“瘦弱”,想掙也掙不脫,只能被張飛一路“把臂同遊”入大帳。
大帳中。
張飛早已令人擺下美酒,又有切好的羊肉和火爐。
“法校尉,俺跟你一見投緣,稱呼你表字沒問題吧?”張飛熟練的串起羊肉,在火爐上炙烤。
又往羊肉上撒著不知名的佐料,一股香味撲鼻而來。
法正還沒從震驚中完全醒來,喃喃道:“張將軍呼我表字即可。”
張飛大笑:“孝直爽快,你一路勞頓,肯定腹中飢渴了。”
“稍待片刻,俺很快就將這羊肉串烤好,俺為了烤這羊肉串,學了很久的。”
法正對張飛的熱情,有些暈。
我是要去江陵見劉荊州的......
只是法正又有些捨不得張飛的熱情。
在西川待了也快九年了,法正還從未受到如此熱情的款待。
哪怕支援劉璋伐荊且為劉璋出謀劃策,劉璋對法正也是高高在上。
哪會如張飛一般:倒履相迎,把臂同遊,美酒待客,又親自炙烤羊肉。
張飛,只是一個南郡太守。
一個南郡太守都如此,那荊州牧劉備和楚公劉標又會如何?
法正不由對劉備和劉標又生了幾分好感。
片刻後。
張飛將烤好的羊肉,小心翼翼的放到案桌上:“孝直,小心燙。”
“這種烤羊肉的方式,是俺侄兒秘製的手法,一般人可沒機會吃。”
法正的確沒見過這種烤羊肉的方式,只是聞一聞就感覺食慾大增。
酥軟的羊肉一入口,法正頓感驚奇。
沒了羶味的羊肉,那口感令人心醉。
“張將軍的炙烤之術,令人拍案叫絕啊。”法正由衷稱讚。
張飛大笑,起身又給法正斟酒:“有肉無酒,食也無味。孝直再嚐嚐這酒。”
“俺侄兒秘製的桃源酒,一般人可喝不到,也就俺能經常喝。”
法正飲了一樽,只感覺酒味沁人心脾,回味無窮:“好酒!”
酒肉一吃。
法正的話也多了。
從酒肉到民生,從民生到軍事,從軍事到時局等等,聊得頗為投緣。
張飛見狀,試探的問道:“孝直家中可還有族中兄弟?”
法正聞言一嘆:“昔日三輔大亂又遭饑荒,族人或是走散或是不幸,只有我僥倖活命去了西川。”
張飛動容:“是俺唐突了。”
法正搖頭:“張將軍乃無心之言,我又豈會怪罪。”
張飛想了想,湊近道:“孝直啊,不如俺給你送幾個義弟如何?”
法正愕然瞪大了眼:“張將軍,你這是何意?”
義弟還有送的?
張飛忽然斂容:“生逢亂世,能活著就已經是千辛萬苦;想要出人頭地更是難如登天。”
“若沒幾個兄弟幫襯,又如何能建功立業,光耀門楣?”
“俺給孝直送的幾個義弟,那都是當世罕見的奇才,孝直難道就不動心?”
法正沒想到張飛竟然能說出如此有道理的一席話,又對張飛口中的“奇才”有好奇。
遂問道:“不知張將軍口中的奇才,都是何方人士?”
張飛見法正心動,舞手道:“一個是襄陽奇才龐統龐士元,現為楚公麾下天策府軍師中郎將。”
“一個是琅琊奇才諸葛亮諸葛孔明,現為劉荊州麾下軍師中郎將。”
“一個是吳郡奇才陸議陸伯言,現為九江太守兼督揚州軍事關羽麾下軍師中郎將。”
“至於這最後一個,就是俺侄兒,中山靖王之後、孝景帝玄孫、大漢楚國的楚公、徐州人稱稷子的劉標劉孟臨了。”
法正越聽越心驚。
這叫送幾個義弟?
張將軍你確定不是在說醉話?
我何德何能,敢當這幾位的義兄。
法正駭然而起:“張將軍,這話切不可再說。我也是萬萬不能認這幾個義弟的。”
張飛瞪著大眼。
俺說了這麼多,竟然被拒絕了?
張飛驚問:“難道孝直瞧不上?”
法正感覺人都麻了。
我這是瞧不上嗎?
我這是壓根不敢高攀啊!
你要送幾個義弟我沒意見,可你送的這是義弟嗎?
且不說三個專門設立的軍師中郎將,竟然還讓楚公給我當義弟?
法正無奈:“張將軍,我並非有小覷之意。”
張飛鬆了口氣:“不小覷就好,那就這麼定了。俺就當你同意了。”
法正更無奈了:“張將軍,我只是個小小的軍議校尉。”
張飛環眼再瞪:“軍議校尉雖然小,但那是劉季玉不識大才!”
“以後你就是俺麾下的軍師中郎將,參掌軍事。”
“別看這軍師中郎將只是個雜號中郎將,這在楚國只有龐統、諸葛亮和陸議三人專享。”
“你別看這軍職似乎不符合漢官儀的規定,可這是特殊軍職!”
“只有孟臨的義兄弟才有資格享有的!”
法正忽然不知道該怎麼反駁了。
我在意的是軍職大小嗎?
我在意的是軍職是否符合漢官儀的規定嗎?
法正欲言又止。
若是繼續婉拒,那就是不給張飛臉面。
若是不婉拒,法正又不敢認這義兄弟。
想了想。
法正斟酌用詞,折中道:“張將軍,這事還是等見了楚公再議如何?”
“就算要認義兄弟,也得先見面吧?”
張飛拊掌:“說得有道理,俺這就派人給孟臨送信。你放心,孟臨肯定願意認你這個義兄的。”
若不是怕將法正嚇跑了,張飛都想直說:孟臨到處認義兄義弟,連袁譚都當了孟臨的義兄,又豈會不同意?
法正見張飛竟然真喚人準備筆墨,連忙道:“張將軍,信還是稍後再寫吧,我這才來還有要務的。”
張飛“嘁”了一聲:“劉季玉想幹什麼?”
法正深深的吸了一口氣,道:“劉益州想跟劉荊州罷兵言和。”
張飛眨了眨眼睛:“劉季玉是想回西川了嗎?巫、秭歸、夷陵、夷道、佷山五縣是要歸還了嗎?”
法正搖頭:“只是罷兵言和,不會歸還巫、秭歸、夷陵、夷道、佷山五縣。”
張飛拍案而起:“那就沒得談了!”
“巫、秭歸、夷陵、夷道、佷山自漢以來就屬於荊州,劉季玉豈能強佔?”
“若劉季玉不肯給,那就打!”
張飛氣勢洶洶,大有劉璋不給巫、秭歸、夷陵、夷道、佷山五縣就沒資格罷兵言和的兇勢。
法正頓時犯難。
若張飛不“以禮相待”,法正其實想趁機回去告訴劉璋,挑動劉璋來打荊州的。
可如今。
張飛不僅“以禮相待”,這禮還超出了法正的預料。
若再回去挑動劉璋來打荊州,那不就是自己打自己的臉嗎?
“張將軍,我有一言,不值當講不當講。”法正遲疑片刻,決定勸勸張飛。
張飛大笑:“孝直,你儘管說,俺聽著!”
法正斂容道:“張將軍,劉益州性格雖然闇弱,但也受不得激。”
“倘若張將軍執意要索要巫、秭歸、夷陵、夷道、佷山五縣,劉益州肯定會跟劉荊州死戰的。”
“這次劉益州圖謀荊州,本就遭到了西川世家名仕的反對,若再讓出巫、秭歸、夷陵、夷道、佷山五縣,劉益州也就沒臉回成都了。”
“荊州如今的局勢,應當以鎮撫諸縣為主,不適合再起戰端。”
“倘若荊益交鋒,即便曹操許諾楚公有結盟之心,也會伺機在荊州搶奪利益。”
“若我是曹操,定會派兵佯裝來助劉荊州,然後伺機掠奪人口,就如昔日強遷漢中民一樣。”
“故而我以為,應當跟劉益州好言相說,讓其有面回成都;然後再結好劉益州留在巫、秭歸、夷陵、夷道、佷山五縣的將吏。”
“如此,才能讓荊州穩定,讓劉荊州有更多的時間去鎮撫諸縣,也能避免曹操趁機得利。”
法正的分析,張飛其實聽得不是很明白。
不過。
聽不懂不要緊,張飛原本也沒去奪巫、秭歸、夷陵、夷道、佷山五縣的用意。
張飛只聽懂了關鍵:法正,在向張飛獻策!
這意味著。
法正雖然口稱不願意跟劉標結義,但實際上已經偏向了劉標。
想了想。
張飛故作聽明白了,道:“孝直言之有理!茲事體大,俺得回江陵問問。”
“孝直可願跟俺同去江陵?”
法正鬆了口氣,道:“我也正有此意,請張將軍代為引見。”
張飛笑容再現:“孝直的要務說完了,那俺就給孟臨寫信了。”
“你也替俺看看,免得寫錯了讓孟臨誤會了。”
法正再次愣住。
張將軍你這是非得讓我跟楚公結義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