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滎聽那小廝所言,便笑道:“引玉樓,此名儒雅,卻甚有討好來客的意味。”
“非也,老爺有所不知,引玉樓取自花魁之名,是眾多文人墨客仰慕之地,聽聞那的女子才華橫溢,尋常讀書人家都難以望其項背,就連此地的文豪至那引玉樓都說是去學藝的。那家門檻說低不低,說高不高。說低是因為那不看錢財,只看文才,清貧秀才到那以字換酒的事也常有。說高是因為那花魁定了個‘點將’,被點之人需作詩作賦、展示才藝,若是那的姑娘們對其表現不滿,管你是家財萬貫還是皇親國戚,一律都要轟出去,下次要想再來,需得在門口獻藝,入得了掌門小倌兒的眼方可進去。還有那花魁引玉,說是……”
“放肆!一介風流之地在你口中都比得上科舉場了!”
陳厚疇開口打斷那小廝的話,唬得他慌得跪地,雨點般磕頭。
“大人饒命!饒命!是我多嘴了!多嘴了!我該死,該死!”
“罷了,你下去吧。”
“是是是!”
說罷,連滾帶爬地出了膳廳。
“謝大人見笑了,那小廝不懂規矩,將那市井中的閒話當真,盡在這丟人現眼。”
“無妨無妨,這閒話未必是假,待我今晚去去便知。有勞大人這番照顧,晚輩先行告退了。”
話畢,謝滎行禮退下,至偏房休憩。
日落西山,謝滎著素色直襟長袍,整裝束髮,便循著指路,獨自前去那引玉樓。
謝滎在途中一直幻想著那引玉樓的面貌,原以為是華麗非凡,堪比宮殿,不料現實裡卻只是一棟青白相間的木閣,後有幾個大院,皆是青磚綠瓦,像個典雅的書塾。
引玉樓表面裝潢素雅,襯得那門外的人群更顯聒噪,有不少被趕出來過的客人在那門口使出全力,歌舞琴技、書畫詩詞,也不顧身份地位,整一個街頭賣藝的場面,只為再踏進那引玉樓內。
那群烏合之眾一個個憋紅了臉也憋不出什麼東西,謝滎放聲大笑,心想引玉樓果真不同凡響。
他大步踏入,發現並沒有任何人前來接待。前廳寬闊,看到一個個忙碌的夥計在那洗筆研墨。
這左邊,青年才俊與姑娘們正吟詩作對,有的姑娘穿著華美,正手捧《中庸》考著眼前的一位白衣書生;有的姑娘豪放至極,露出胳膊喝著酒書寫狂草;還有的,看似乖巧,與文人們自劃天地,炫弄著七步成詩的本事。
再看右邊,就是一片歌舞笙簫,美人腰肢纖柔,反奏琵琶,似那壁畫飛天之景,這等藝伎,就是在皇城內也是少有的啊。謝滎看得入迷,便席地而坐,撫著身旁不知是哪位姑娘落下的古琴,想要為其增添伴奏。
謝滎正閉目享受,忽然聽見眾人雜亂,一雙雙腳從自已身邊跨過去。
“引玉小姐來了!”
聽聞這話,他慌忙起身,拿起古琴也隨著人流向前奔去。
這前方有個一人高的圓臺,圓臺左右是一眾樂師,那樂師個個美豔動人,九天之上的仙女也不過如此。
眾人安靜下來,各自找到好位置,翹首以盼。
樂團奏起燕樂調,此乃當今最盛行的歌調。
前調徐徐漸進,便有空靈之聲在閣樓上響起,眾人望向高處,見一清瘦高挑的白衣女子憑欄而下。那白衣女子面戴素紗,手執檀香扇,扇面上雕刻著展子虔的《遊春圖》,她縱身從樓階處躍下,身輕如燕,穩穩地落在圓臺中央。
而後開始吟唱,聲如天籟,周圍的樂師淺唱附和:
有一美人兮,見之不忘。一日不見兮,思之如狂。
鳳飛翱翔兮,四海求凰。無奈佳人兮,不在東牆。
將琴代語兮,聊寫衷腸。何日見許兮,慰我旁徨。
願言配德兮,攜手相將。不得於飛兮,使我淪亡。
眾人皆醉心引玉的舞姿,看似纖柔,動作都帶有很強的力量感。
謝滎也看呆了,少時,他才低聲詢問身邊一小生。
“請問兄臺,這位就是引玉姑娘嗎?”
那白淨小生看了他一眼,又繼續看向圓臺道:“你怕是第一次來吧,只有引玉,才能跳出這般的舞蹈來。”
“請問,引玉姑娘為何要遮擋容顏呢?”
“哦,這個我也只是聽說。市井傳言引玉姑娘相貌醜陋,與她這一身的才藝實不相配,她自現身以來就是以素紗遮面,除了她最親近的人之外,誰也沒見過她長什麼樣。不過,總有人相信引玉姑娘是個美人,這種神秘也恰恰是她極其吸引人的地方。”
謝滎心想,長安中的花魁大多以容貌取勝,豔壓四方,引玉不露樣貌就能被捧得如此之高,想必是有過人之處。不過,眾人並未見過引玉真容,還是抱有美好的希望,但若真是那般其貌不揚,他們還能接受這樣的花魁嗎?
鶯歌燕舞完畢,引玉輕搖檀香扇,款款走向圓臺邊,眾人皆期待著她接下來的表演,因為這花魁平日多是寫詞作畫、吟詩作對,她親自上演歌舞的場面實在少見。
引玉腳步停住,將扇子一合,開口詢問身邊樂師:“妙嬋,我的琴呢?”
妙嬋拿手中的玉笛敲敲自已的腦袋,突然神色慌張。
“哎呀,我忘了,我忘記找玉愛拿了!”
引玉疑惑地向後看了看另一個手撫琵琶的女子,那女子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小姐,我也忘了,在前廳表演的時候,太盡興了,不記得把它放哪了。”
說完便低著頭,很是自責的樣子。
“罷了。”
引玉重新走到圓臺邊,用她珠圓玉潤的聲音說道:“各位來賓,實在不好意思,今天的表演只能到此為止,接下來我們進行‘點將’。”
話音剛落,人群中一白衣男子舉起手中的古琴,大聲道:“請問小姐,這是您的琴嗎?”
引玉定睛一看,那男子丰姿英偉,聳壑昂霄;音清澈,齒編貝,唇激朱,意氣驕,有風儀;而土木形骸,不自藻飾,人以為龍章鳳姿,天質自然。
謝滎乃年少成名,氣宇不凡,自有少年輕巧,又有老練成熟,引玉只一眼便知此人不凡,待要試他一試。
“多謝公子,這確是小女子的琴。”
引玉擺手,一小廝出來將琴移至圓臺。引玉整頓衣衫,坐在玉石方凳上,面前是青石琴架。引玉纖纖玉手,撫上名琴綠綺,此琴通體黑色,隱隱泛著幽綠,右側懸掛著黑色流蘇穗子。
撥弄琴絃,低沉渾厚,又婉轉清脆,令人沉醉。
“廣陵散?哈哈哈哈,竟是廣陵散,我還以為此曲已經失傳了!”
謝滎高聲讚歎著,身旁小生打斷他:“公子有所不知,廣陵散確已失傳,這是引玉依照現世殘譜,自已改編的。”
“這改編曲居然如此和諧,不落窠臼,自帶有文人志氣,果真是個奇女子啊!”
“哈哈哈,那是當然!”
引玉自抹、挑、勾、剔、託、打、摘,或緊或慢或多或少,琴技高超,聽者皆屏息靜氣,待到結束,便爆發出轟然掌聲與叫好。
歡喜時光易過,此時便要開始“點將”。觀眾們開始緊張起來,這時“點將”乃引玉親自出題,怕是沒那麼容易了。
引玉眼波流轉,一雙媚眼停在了謝滎身上。
“今日我見著一位生面孔,不如就讓他上來吧。”
小廝們下臺請上謝滎,他面對引玉,拱手作揖,只聞見她身上有熟悉的檀香,與記憶中的書齋氣息相似。
“小生初來乍到,尚不知道‘點將’規則,煩請小姐指點一二。”
“公子不必擔心,‘點將’內容涉及五經六藝,公子想必是出身世家,這些應該難不倒公子。”
“好,那小生便洗耳恭聽了。”
引玉搖著扇子,將四書五經的妙論重點挨個提問,又用二十四史中的大綱故事附加難度,那謝滎對答如流,極其輕鬆,臺下人看著他們一問一答,高手過招,不禁嘖嘖稱讚。
引玉暗想,這人果然學識淵博,待要看看他可有詩情畫意。
“公子實在博學,引玉佩服,敢問公子可否與引玉一同飛花,讓我們樓內姑娘長長見識。”
眾人訝異,以往引玉姑娘只會考一項事物,怎麼在他這又多了個飛花令。
要說這飛花令,講究詩句格律,又有嚴格的出題要求,需要強大的詩詞積累,引玉姑娘的飛花令可謂是無人能敵,厲害的能撐二十幾個來回,那也是最高記錄了。
“好啊,小姐雅興,我定當奉陪。”
二人便以“花”作為行令詞,在一來一回中還要順延行令方式,改變“花”字在詩中的位置。
引玉道:“花近高樓傷客心。”
謝滎就要道:“落花時節又逢君。”
“春江花朝秋月夜。”
“人面桃花相映紅。”
“不知近水花先發。”
“牧童遙指杏花村。”
“冷露無聲溼桂花。”
“花褪殘紅青杏小。”
……
女聲溫婉,男聲沉穩,不知過了多久,聽眾原來會為二人叫好,到了最後,一個個都被二人的詩句給鎮住了,有心數著的,已是八十多個來回了,還不分勝負。
引玉到最後感到吃力,但她心高氣傲,不願被比下去,全力思索著所讀過的詩篇。謝滎則是十分吃驚,一位市井茶樓的女子竟能如此飽讀詩書,實在是超乎想象。他思索一番,便佯裝江郎才盡的樣子,向引玉作揖,自愧不如。
引玉舒了一口氣,向謝滎回禮。
“公子果然才氣過人,引玉也只是僥倖,不敢說是贏過公子。”
眾人看到這齣好戲終於結束,高興地喧鬧起來,過於興奮地向臺上扔著金銀財寶。
引玉面向眾人道:“諸位稍安,小女子許久沒能和人這般暢快對詩,著實高興,今日引玉樓酒錢全免,請大家淋漓暢飲!”
眾人皆把酒言歡,圍著謝滎讚歎其才華,還想要結識一番。謝滎謙虛,毫不自誇,只道是運氣所致。
玩鬧中,一小廝上前,近身至謝滎身旁,小聲說了句話。謝滎喜上眉梢,跟著小廝走向後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