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文堯拿起眼前的一張相框,照片裡的人站在沙灘上,身後是湛藍的海水,她對著鏡頭大笑著,右手正在撩撥被海風吹亂的長髮,整張照片很有動態感,最重要的是,照片中的人與謝文堯長得十分相似,若不是謝文堯氣質過於清冷,而照片中的女孩笑容爽朗,散發著活潑開朗的氣息,她們倆簡直就像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一樣。
陸雪躍看見謝文堯盯著那張照片看了許久,便說道:“這是我的姐姐,當時她十六歲,我們去海邊為她慶生。”
謝文堯回了回神,放下這張照片,她還看了看其他的,還有他們姐弟倆的合照。
“那你姐姐呢?”
“她已經不在了。”
聽到這話,謝文堯略微有些震驚地回過頭看著陸雪躍。
陸雪躍坐在床上,笑著問她:“你怎麼從來沒問過我為什麼要留長髮啊?”
謝文堯走過去,坐在他旁邊。“之前想問的,後來你跟小朋友說這都只是個人選擇罷了,就覺得沒什麼好問的了,既然你先問了我,那我就還是想知道,它有什麼故事嗎?”
謝文堯看著陸雪躍的長髮,再看向他的臉,忽然發現他與他姐姐是很像的,這還反映著他與自已也是十分相似的,怪不得謝文堯第一次見他的時候覺得他十分美麗,原來人在潛意識裡都會覺得與自已相似的便是美的。
“我姐姐在她十二歲的時候就開始參加一個組織,叫做青絲協會,那年我才九歲,我們的大姑姑被查出得了卵巢癌,做化療的時候頭髮都掉光了。姑姑特別疼愛我們,姐姐那時候傷心得不得了,透過與護士的聊天,她知道有一個公益組織會接受愛心人士的頭髮捐獻,然後將它們做成優質的假髮,送給有需要的病人們。我姐姐剪掉了及腰的長髮,那是她第一次捐發,三個月後,我們的姑姑還是走了,但姐姐捐發這個習慣,卻保留下來了,一年兩年留長髮,將髮質養好,捐給有需要的人,她覺得很有意義。”
“所以,你現在留長髮,是在繼續她的習慣,是嗎?”
“是啊,因為我很想念她,我想將她曾經的一切都保留下來。你還不知道吧,我姐姐叫陸雪,我的原名叫陸躍,後來,就改為陸雪躍了。”
陸雪躍呆呆地望著窗外,在這可以看見山下游樂場一切,有一個巨型摩天輪,正閃著金黃色的燈光,十分璀璨。
謝文堯不知道說什麼安慰他,便將手伏在他的手上,輕輕放著,溫柔地說道:“你姐姐一定是個溫柔善良的人,她在天堂會很幸福的。”
“但我聽說,自殺的人是上不了天堂的。”
陸雪躍看著謝文堯,眼睛紅紅的,似乎在壓抑著什麼。
自殺?
謝文堯的瞳孔猛地收縮,照片中那麼樂觀開朗的女孩,怎麼會自殺呢?
陸雪短暫的人生配置就是典型的白富美,外貌不用多說,家庭背景也不用多說,她熱心善良,成績優異,才藝頗多,如同墜入凡間的天使,大家都很喜歡她。但有時候,喜歡也會成為一種捆綁,越是完美的人,如同白瓷般潔淨,沾上一點點汙漬,就會顯得那麼的扎眼。等到那時,她身上的完美就成為一種原罪。
剛剛十八歲的年紀,還在一次代表學校參加的管絃樂比賽中獲得了頭獎,朋友同學們都很高興,為她歡呼,為她慶生。陸雪也沉浸在幸福當中,她那天很美,從不化妝的她收到了人生中的第一支口紅,她開心地在朋友們面前試了顏色,美得無法描述,只是一支口紅而已,讓她身邊化了全妝的女性朋友們都黯然失色,能說她們沒有一絲絲的嫉妒嗎?沒有人敢保證,但至少,她們現在的感情還是很好的。
吃吃喝喝,男男女女都簇擁著她,有的喜歡她的美貌,有的喜歡她的氣質,有的喜歡她的金錢,這些喜歡,都是真實的,在威脅來臨前,這些喜歡並不廉價,儘管帶有目的性,但它們確實給陸雪帶來了很多快樂。她也從不缺朋友,從小到大,在家在外,她不知道孤單是什麼,她也只管真心對待每一個人,對別人好讓她感到幸福。
陸雪看了看手錶說:“不早了,我該回家了。”
他們說:“才玩了多久,還那麼早,多玩一會啊!”
“回去晚了,家裡人會擔心的。”
“你都已經成年了,沒關係的。”
“但是……”
“沒事,我們那麼多人呢,到時候一起送你回去。”
“是啊,你都已經成年了,不能還像小孩子一樣吧?”
她動搖了,打了個電話給媽媽,告訴她晚些回家。
後來,他們愛玩,開始慫恿陸雪去酒吧,去見見新的環境,就當作是一個成人禮。
陸雪拗不過眾人的意願,便怯生生地跟在他們後面,去了那裡。
“沒關係,我們那麼多人呢!”
這句話一直在安慰著陸雪,她喝著橙汁,打量著周圍,大家都很自在地玩著,酒吧雖然嘈雜,但並沒有很混亂,裡面的人也很正常,這與她想象中的不一樣,她稍微放鬆了,朋友們教她擲骰子,年輕人的玩鬧,肆無忌憚。
但陸雪不知道暗處,有好幾雙眼睛看著她。
“好清純啊,是學生妹誒!”
“是啊,太正了吧!”
“等大哥來了讓他看看,他一定喜歡!”
幾個年輕的混混聚齊後,來到了他們那桌,想要加入一起玩,幾個男生大大咧咧地便答應了,女生們看著這幾個混混長得不錯,半推半就,面紅心跳地與他們在一起開始新的遊戲,但那幾個混混似乎只想與陸雪接近,這讓她們連翻白眼。
陸雪對外人有著很強的警惕性,或許是強烈的第六感,她開始感到不安,一直小聲催促著朋友們快回家吧。
“回家?小美女要回家了嗎?我可以送你啊!”
其中一個混混開口說道,他五官尖銳,似有一種妖孽感的長相。
“小美女,能坐上我大哥的車,是你的榮幸啊!哈哈哈哈哈…….”
他們笑嘻嘻地附和道,一群衣冠禽獸罷了。
陸雪十分害怕,拉扯著同伴就要離開,他們出了酒吧門口,卻不想那幾個混混也跟了上來,其中一個突然抱住陸雪,說道:“別走那麼快啊!我哥去開車了,他今天一定要送你回去呀。”
掙扎,尖叫,哭鬧,毆打。
陸雪的朋友們眼睜睜地看著陸雪被拖上了那輛黑色路虎,越野車疾馳而去,他們愣在原地,滿腦子都是陸雪尖銳的哭喊聲,
報警,只能報警!
他們嚇得連話都說不清,雙腿在打顫,懦弱到不行。
那是陸雪第一次感到自已那麼瀕臨死亡,她回想到四歲那年,一個大浪打過來,淹沒了她,但她還是笑嘻嘻地自已爬了起來,嘴裡的海水鹹得發苦,眼睛被辣得睜不開,但她根本不害怕。
他們把她拖下車,她又開始了新一輪的反抗......男人開始毆打她,幾下子她就支撐不住了。
此時的她渾身無法動彈,猶如陷入了假死狀態,鼻腔堵塞,咽喉處泛著腥甜,耳邊響著她討厭的聲音:裝修的電鑽聲,飛機起飛的轟鳴聲,指甲劃過黑板的尖利聲……最後什麼也聽不見了,只有耳鳴。
男人們發洩完瘋狂後,她被隨意地丟在郊區的草叢裡。天亮了,才被發現。再醒來時,她看見了愁容滿面的父親與泣不成聲的母親,弟弟還在上學,他可能還不知道吧。她再次昏睡過去,身體已經壞了,清醒時疼痛不斷地傳來,金枝玉葉的她怎麼會有這樣的體會呢?
抓捕,判刑,八九年的刑罰,他們甚至覺得重,申請上訴,之後也不了了之,人生軌跡再無交點。
陸雪恢復得不錯,差不多可以出院了。
可醫生說,她再也懷不了孕了。這是她偷偷聽見的,但身體的改變她自已怎麼會不知道呢?尿失禁,小腹沒來由地疼痛,站立時腰間的骨骼在互相擠壓,雙腿戰慄不止,簡單的排洩對她來說都像是一種酷刑,
這些倒也不算什麼,真正打垮她的是這個罪惡的人間。
父親的家族堅守著一文不值的傳統老套,她知道自已是家中的汙點。
“你為什麼要去那種地方啊?!”
這是他們問得最多的一句話。
陸雪低頭不語。
只有媽媽和弟弟,什麼話也不問,安靜地陪伴她。
回學校後,她看見自已桌子上貼的目標,那是全國最好的大學,她平靜地坐下,翻出落下的作業,認真地寫起來。
她夜晚會做噩夢,白天的閒言碎語化作夢魘,揮之不去。
“那天有那麼多女生,他們偏偏選中了她!”
“聽說她化了妝,又穿得暴露,真是活該啊!”
“誰知道呢,老師眼中的三好學生,在外面就是那麼浪啊!”
“這噁心啊,好幾個男的一起上的……”
“會不會得病啊,她怎麼還要回來上學啊?!”
在一次全校升旗的時候,校長不斷地強調學生的儀容儀表,著重點出了大家改短校服、化妝、染髮的問題。
他操著一副濃重的湘南口音說道:“我們學校的一位學生,在外遇到了令人痛心的事情,大家還是學生,該有學生的樣子,還有哪些地方能去,哪些地方不能去,你們應該也知道,女孩子們要學會自尊自愛啊……”
四月清晨的太陽已經變得火熱,陸雪站在毫無陰影的石板地上,把眼睛閉了起來,刺眼的白光透過眼皮,眼前是皮下流動著的血色,一片亮紅。
“結束了,走吧。”
大家成群結隊地回去了,陸雪一個人站在原地,閉著眼睛,等人流散去,再獨自緩慢地回去。
高三的週六需要補課,平時放不了什麼假,陸雪也就很少回家,陸躍也要準備中考,已經很久沒見過姐姐了,那天週五一放學,他拿著模擬考的成績單,坐車去到了姐姐的高中。
陸雪把他帶到了教學樓中一間美術生的畫室,這時候美術生已經考完聯考了,都忙著複習文化課的內容,因此沒什麼人來這,她有時候便來這獨自學習。
“姐,你看,我這次模擬考考了全班第二!”
陸躍高興地把卷子拿給姐姐,期待著她的誇獎。
“是嗎!躍躍真棒啊!回去後姐姐給你獎勵。”
“嗯,好嘞!姐,我想考你這個高中,但不知道能不能考得上….”
他不好意思地看著姐姐。
陸雪卻沉默一陣,說道:“別考這個高中。”
“為什麼啊?你們的高中很好啊,全市前三的高中……姐,你是怕我考不上,會失望吧。”
“不是,躍躍,你值得上更好的高中。一些事物並不是光看表面就能定義它的好壞,前三的高中,或許在本科率方面是高的,但還有其他方面呢。”
“哪些方面呀?”
陸雪嘆口氣,說:“我也不是很清楚呢。躍躍現在不用想太多,好好學習就行,在學校裡要和同學們相處融洽,其實姐姐對你沒有很高的要求啊,你將來做個善良的人就行。”
“好的,姐姐!我一定會和你一樣優秀的!”
陸雪躍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繼續說道:“就在我走出他們教學樓區的時候,聽見身後一聲巨響,她,她從樓上跳了下來……我沒有機會再看第二眼就暈了過去。”
謝文堯的眼淚不自覺地落下,她抱著顫抖不止的陸雪躍,輕輕地撫摸著他的背。
陸雪躍在她懷裡繼續說道:“當時,我在江邊第一次看見你的時候,我嚇壞了,你和她實在是太像了,我甚至以為這是上天重新給我的機會,讓我當時能抱住我姐姐,不讓她跳下去……”
“沒事,沒事,都會過去的。”
陸雪躍緊緊地抓住謝文堯的手臂,彷彿抓住救命稻草一般。
姐姐剛走的那段時間裡,他根本不接受這個結果,再後來他開始愚蠢地渴望這世界有起死回生之術,他希望他的姐姐能回來。看見謝文堯的時候,他確實恍惚了,彷彿回到了當年,在那間教室裡,姐姐在他的面前跳下去,然而他什麼也做不了。
謝文堯覺得他十分可憐,又想起自已跟他第一次見面時對他那麼刻薄,便更覺得過意不去。
“以後,如果你願意的話,可以把我當成她,或許我並沒有她那麼美好……”
陸雪躍伸出手緊緊地抱住謝文堯。
“我早就把你當成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