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冠霖坐在咖啡館的窗邊,指尖敲著木質的桌面,“噠、噠、噠……”的聲音,記錄著難熬的時間。

為什麼會覺得難熬呢?明明可以事不關已高高掛起……

“呼。”他吹起了額前的劉海,自言自語道:“算了,他們肯定和好了,我也不用再等了……”

說著,他正要走出店門,一陣風颳過,吹響了玻璃門上的一串貝殼風鈴。他看著那串風鈴,搖擺不定,像是在風中飛舞的精靈,又像是被脅迫了的淑女,暴露在這裡表演。

“事物都是有兩面性的。”

他腦海中響起謝文堯說過的話。

該死,為什麼總是會想到她?他們明明只是普通朋友啊……

“嗶——嗶嗶——”

一陣急促的鳴笛聲,將黃冠霖的目光抓了過去。

“呲——”刺耳的剎車聲劃破天空,驚起了樹梢上聒噪的飛鳥。

緊接著是路人驚恐地尖叫。

謝文堯站在馬路中央,一輛白色的轎車離她不過十幾公分,但她站在那,腳步彷彿剛停下一般,面對即將撞上來的車,沒有半步退卻,像個無感情的機器,拋開了身體的恐懼。

黃冠霖的瞳孔猛地收縮,第一時間衝了上去,拉著她的手跑到了對面,身後是司機氣急敗壞的辱罵,還有路人驚魂未定的指責。

他抓著她一直跑,直到謝文堯把他的手甩開。

“你瘋了嗎!”

黃冠霖對她吼道。

“你說,剛剛那車為什麼沒撞上來?”

“什麼?”黃冠霖瞪著眼睛看著她。

謝文堯看向他,眼裡無光,似黑暗中的湖泊。

“如果因為意外死了也挺好的,什麼負擔責任都沒有了,突然覺得很輕鬆。”

“謝文堯,你清醒一點!你還是我認識的那個人嗎?”

“說什麼還是,你明明一直都不知道我是怎樣的人。”

這句話讓黃冠霖大腦“嗡”的一聲,變為空白。

原本藍色的鐵皮站牌在夕陽下染得猩紅,站臺上只有他們兩個人沉默地站著。

謝文堯低著頭,看著馬路上的黃線,腦中不斷閃過黑色的句子,希望組成一篇聖潔的誓言,表達當下孤寂的悲哀。

無奈,她對此無能為力,句子永遠是支離破碎的,像已然殘缺的肢體,拼不回原有的美麗,反而變得愈發荒唐可笑。

沒有愛了,他為什麼還要那樣對自已?

謝文堯咬著嘴唇,想要避免自已去想他。為此,她轉向思考,思考能令她感到安穩。

性與愛究竟是什麼關係?

她看過不少這方面的書,基本可以概括為三種形式:有性無愛、有愛無性、性與愛共存。

這個世界的話語權似乎只掌握在男性手中,他們將性劃分為聖潔的和邪惡的,以傳宗接代為目的,與自已的妻子發生的關係,是聖潔的,而為了私慾而發洩的性,便是邪惡的。這樣的二元論持續了很久很久,他們都不願認同女人的性只是一種正常的需要,就像吃飯喝水一樣簡單,沒必要為此感到羞恥或是難堪。但為了強調性的主導權,他們便強化了這套說辭,以此來加到女性的身上,以此衍生出了性的雙標——聖母與娼妓。

性與愛的關係,無論是哪一種都不能輕易地在兩個人之間界定,因為它不是契約,而是一種流動的形式。

但在傳統的觀念中,多是將愛的價值置高於性之上的。弗洛伊德便認為,當人毫無阻礙地獲得性滿足時,例如在古文明的衰落時期,愛便變得毫無價值,生命也呈現一片空虛。羅洛·梅也提過相似的觀點,他抱怨現代人有性無愛的傾向,維多利亞時代的人希望擁有愛而避免肌膚上的交歡,而現代人則希冀於肌膚上的交歡而避免陷入戀愛。

這將產生一種悖論:當無愛了,腦海中就多了性的渴望;當性多了,愛也會貶值,變得脆弱不堪。

謝文堯覺得這就是自已與葉澤池的寫照,當她滿腦子在想著如何佔有他的時候,愛便開始萎靡,而當她真正愛上他時,性成了一個令她厭惡的東西,特別是在發現這也是他所希望的事情後,她便覺得那時的葉澤池對自已是絕情的,把自已當做物品那般。她這樣想著,如同自已在他的眼中真的成為娼妓似的……

控制不了的情緒讓她無法理性思考,想法越來越偏激,眼前的黃線已經變成了一團一團的迷霧,眼淚大顆大顆地掉落在地上,自尊也隨之跌落。

黃冠霖看著她顫抖地縮在一起的身體,低著頭默默走過去,抱住了她。

“不,不要碰我。”她哽咽著,像是快要窒息的人發出的垂死訊號。

但黃冠霖沒有放手,她猛地推開他,不斷後退。

為什麼要逃避呢?是好朋友的話,她完全可以放心地將自已的情緒交給他的。只是在那一瞬間,男女授受不親的可怕教條在她腦中貫穿著,多做一點都感受到來自道德的批判。她突然是那麼恐懼男性,恐懼著自已的內心……

“沒事,一切都會過去的,我一直都在你身邊。”

黃冠霖溫和的聲線讓謝文堯緊繃的神經稍微放鬆了,她粗暴地抹去淚水,慌亂地翻找著紙巾。

“哈,我很可笑吧。”

她不敢抬頭看黃冠霖,她對自已的狼狽心知肚明。

接著,一片帶有茉莉清香的柔軟的紙巾覆在了謝文堯的鼻子上。

“傻子,鼻涕都要流出來了!”

“……噗,哈哈哈哈哈。”

“笑什麼笑!快擦擦啊,還要我給你擦啊?”

謝文堯接過紙巾,擦了擦鼻子,把鼻頭捏紅了,帶著濃厚的鼻音說道:“我笑是為了緩解我的尷尬好嗎?太丟人了。”

“原來你還會覺得丟人啊?太可惜了,早知道我就拿手機錄下來了。”

說著,佯裝要掏出手機。

“嘖,你怎麼那麼煩呢?好啦,車要來了。”

微微搖晃的車廂與窗外溫柔的光影,讓人直犯睏意,謝文堯沒多久就靠在椅子上睡著了,臉上還有斑駁的淚痕。

黃冠霖看著謝文堯,忍不住幻想著她和葉澤池到底發生了什麼,能讓她變成這個樣子,但不管他怎麼想都只是徒勞,畢竟糾葛的只是他們,自已這個外人又能明白什麼呢。他只希望這一切快點結束,謝文堯還是跟以前那樣,只有他這一個異性好朋友,他不想再和別人分享這份友情了,特別是會傷害到她的人,他想要為她把他們全部都拒之門外。說實話,這個想法他以前就有,要說他當時對葉澤池有所隱瞞的事,大約就是他這樣的心思。他很清楚自已和謝文堯是不可能的,也就不奢求進一步的關係,但人的慾望總是會有新的出現,而他的飽和狀態就是希望她只有自已這一個知心的朋友,渴望感情純粹的如同孩童的約定,亦或是不成熟的協議。

他正胡思亂想著,公交車搖晃了一下,謝文堯的頭垂到他的肩上。他身體不敢動,只是側過頭,看著她濡溼的睫毛,筆直的鼻樑,再向下是紅潤的嘴唇。黃冠霖看得入神,一抹殘陽晃過了他的眼睛,刺得他眨了眨眼,發覺這樣有些不妥,好在車快到站了,他輕輕地搖了搖謝文堯,讓她醒來。

謝文堯回去後整理行裝,第二天便從學校出發回家了。

濱海城市的風似乎也是鹹的。謝文堯從車上下來,深吸了一口溼潤的空氣,又望向頭頂的陰天,搖搖頭,無可奈何地拖著行李,在擁擠的高鐵站外排隊打計程車。果然,不到兩分鐘,天上就飄起了毛毛細雨,雖說這雨淋不了多少,但總是沾染了大自然的腥土氣。

到家後,謝文堯來不及收拾行李,便去衝了個澡,出來後,又順勢躺在了自已的床上,其實距離不遠,為什麼這次她覺得如此勞累呢。她趴在床上,看見被子還是上次葉澤池最後疊好的樣子,她一把抓起那無辜的被子,胡亂地抖散鋪開,輕薄的被套上被拉扯出一圈一圈的波紋,雜亂不已。她又置氣地拍打著,“啪、啪、啪……”可憐的被子成了一個出氣筒。打累了,她才停手,緊攥著拳頭入睡。

她多的是煩躁,只要她還清醒著,就受不了自已滿腦子地思考葉澤池為什麼不喜歡自已了。因此這幾天她過得十分渾噩,就是為了讓自已不要清醒,不要想這想那。她瘋了一般地畫畫,什麼都畫,地獄天堂,男男女女,過得日夜不分,餓了便吃,困了便睡,毫無規律可言,若不是隔壁的張阿姨在一次午後的訪問,謝文堯可能就荒廢了這整一個暑假了。

“叮咚!”

謝文堯家的門鈴聲已經許久都沒有響起過了,乍一聽謝文堯還在懷疑是不是自已家裡的。

她將畫筆一丟,起身捲起了身邊輕飄飄的草圖。

“來了。”

她見來者是一位既陌生又熟悉的面孔。

“文堯,你回來了啊。你還記得我嗎……”

謝文堯聽到這聲音才回想起來,原來是張阿姨。在她與媽媽剛搬來時,隔壁總有個熱心幫忙的中年婦女,與媽媽的關係也很好,後來聽說她的丈夫因為與黑道有勾結入獄了,她也搬回了老家,沒想到現在她又回來了,只是面貌大有不同,除卻時間雕刻的自然痕跡,她的眼裡盡是滄桑疲憊。

“是您啊,張阿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