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訴我吧,寶釧,不要壓抑自已。”謝文堯依舊執著地詢問。薛寶釧在許久的沉默中總算有了些反應,乾燥的嘴唇開始囁囁嚅嚅,但沒有發出一絲聲響。謝文堯再次抱住了她,但她這次尖叫地躲開了,手臂亂揮,身子一直往床邊的一角蜷縮。
“你怎麼了,告訴我好嗎?我知道你很痛苦,但看著你這樣我也很難受啊,告訴我吧,沒有什麼解決不了的事情。”
“不,你不懂啊!”薛寶釧拉扯著被子聲嘶力竭地喊道。
“他說他愛我,哈哈哈哈,他要我一直陪在他身邊,他能給我很多很多的東西,那都是誘惑,骯髒的誘惑!他有妻子,他是兩個孩子的父親,他的孩子可能跟我一樣大啊!”
薛寶釧的話或許前言不搭後語,但謝文堯一下子就明白了,自從寶釧去見了馬主任後,整個人就不一樣了,透過她話語中零碎的資訊,還有她現在極其害怕被別人觸碰,唯一的可能,就是馬主任對她進行了性騷擾,但這個詞太過敏感,她不忍心再勾起薛寶釧可怖的回憶,便微微靠近,溫柔地告訴寶釧,這些都是可以解決的。
“我知道你經歷了什麼,你所經歷的可能我也經歷過,被人強迫,被人壓制,被人控制的感覺不好受,這些我都知道…….但是,寶釧,你要知道這些都不是你的錯,你是受害者,你要勇敢地站出來,指責這些不公的對待,他們總歸是要受到懲罰的。”
“不,不行啊,他威脅我,而且,而且,我覺得自已好髒,說出來後,所有人都會恥笑我,所有人只會把事情怪在我身上,他的老婆只會覺得是我去勾引他的,他的學生也只會覺得是我為了那些名利去懇求他的,所有人都會指責一個我,就連我穿的裙子,都是罪惡的根源啊……”
薛寶釧再一次哭了,她用力地咬著下唇,嘴唇因受到強烈的壓迫變得毫無血色。
“是不是,我死了就好了。”
“薛寶釧!你怎麼能這麼說呢!”一聽到她居然有尋死的想法,謝文堯的情緒一下子就失控了,大聲地指責她。
“死不是辦法,那只是一種逃避,而且是你對惡人的放縱,你的消極逃避只會讓他有機會去殘害更多的人。我知道,我們明明活在同一片天空下,但總有些人會強加一片虛假的蒼穹在我們的頭上,無限地擠壓著我們的生活空間,將我們越壓越渺小,如果不反抗的話,總有一天我們會被其壓迫的喘不過氣來,永久的帶著遺憾與抱怨深埋入土。所以,答應我,跟我一起去解決這個問題好嗎?別怕,有我呢。”
薛寶釧看著謝文堯那溫和的眼神中充滿了堅強的力量,瞬間便感受到了充實的安全感,她撲到謝文堯身上,眼淚再次不受控制地流了下來。
“謝謝你,文堯,謝謝你……”
幾天後,薛寶釧的病已經好多了,在此期間,馬主任發了好多訊息給薛寶釧,一開始是向她道歉,詢問之前的舉動是否嚇到她了,接著便是一堆愛意的表達,看得薛寶釧只覺得噁心難耐,但謝文堯覺得這些在將來都是最直接的證據,就讓她好好儲存。
自那件事情發生的一個星期後,在一個多雲的下午,謝文堯帶著薛寶釧走向了行政樓馬主任的辦公室。
謝文堯敲了敲已經開啟的房門,馬主任正在看檔案,他頭也沒抬地說了“進來吧”三個字。謝文堯進來後隨手將門關了起來,聽見了關門聲,他才將頭抬起,正想要制止她關門,但當他看見了薛寶釧後,眼神中閃過了一絲驚愕,但很快,就消失了,以其一貫的穩重口吻問道:“有什麼事嗎?”
說完便埋頭在檔案中,一如往常地裝出一副正派樣子。謝文堯看他如此冷靜,果真是一個演技了得的老油條。
“老師,我想請問你,”謝文堯淡淡地開口,語氣中盡是高傲與不屑。
“你能幫我寫論文嗎?能幫我保研嗎?我想要什麼東西,你都可以……給我嗎?”她故意拖長了尾音,帶有挑釁的意味,說完嘴角帶笑,眼睛直直地盯著馬主任,彷彿是一個狡猾的獵人看著獵物掉下自已為之佈下的陷阱。
“呵呵,這位同學,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他停下了手裡的工作,雙手交叉放在桌前,擺出一副防禦的姿態。
“哈哈哈,老師您可真是健忘啊,一個星期前剛說過的話,怎麼就忘了呢。”
“這位同學,如果沒什麼事情就請你出去,不要打攪我辦公。”
“老師,你怎麼連我名字都忘了,我是謝文堯,上過你的課啊!這是薛寶釧,你不會也忘了吧?”
謝文堯牽住了身後薛寶釧的手,繼續說著無關緊要的話,這些話語看似無用,實則都在慢慢地消耗著馬主任的耐心,以達到攻破防線的目的。見馬主任不說話,謝文堯又繼續道:“老師啊,你知道‘愛情價更高’的後一句是什麼嗎?”
不等他回答,謝文堯緊接著就說:“哈哈哈哈,千萬別告訴我是‘生命誠可貴’啊,那是前一句。後一句是‘若為自由故,兩者皆可拋’”
“你說這些幹什麼?”馬主任知道謝文堯絕對是來討伐自已的,但他猜不透她的想法。
“我的意思是啊,老師你自由嗎?如果你愛上的人想要自由的話,你可以放手嗎?”
他再次沉默。
“歌德是多麼偉大的一個作家啊,在他74歲那年愛上了一個比他小55歲的少女,對此,詩人的這段暮年激情仍舊引發眾多人的思考,有些人覺得這是帶有獨特的浪漫主義傾向的美好幻想,儘管最後沒有結果,但曇花一現的愛戀給後世留下了一首首優美的抒情詩。老師,你知道我是怎麼想的嗎?我想的是啊,歌德是不是真的愛這個少女呢,他向她表達愛意,甚至是求婚,但這在我看來只是一個垂暮老人對待青春的渴望與在越開越近的死亡列車上的掙扎,他或許在某個場景下看見了自已年少的模樣,回憶起了那久遠帶有遺憾的事情,那是對解放自我的意淫。實際上啊,歌德不僅僅是想要愛情,他還要改變生活,實現一種‘生活的’自由與冒險。不知道,老師說愛上了寶釧,是不是也想要一種自由與冒險呢?”
“哈哈哈哈,謝文堯,你知道還挺多的嘛。”
“不多不多,還是老師教得好。”
“那照你的意思,是年紀大的人就不配擁有愛情了嗎?我的愛情就一定是那麼不純粹的嗎?”
“哈哈哈哈哈,我真不知道老師哪裡來的自信將你那骯髒的想法成為愛情?”謝文堯大笑起來,言語也變得尖銳,薛寶釧不安地捏了捏謝文堯的手。
“老師啊,我舉了個歌德的例子給你,你就真以為我是在認可讚美你的感情啦,哈哈哈,你可太天真了,自已滿腦子裡在想些什麼你自已心裡沒點數嗎?”
“呵呵,我覺得你還沒有資格來評判別人情感,還有隨意揣測別人的想法。”
“老師,愛情是關乎於尊敬和給予,你不要覺得好像你可以給寶釧很多東西,那就是愛情了,你連對她最基本的尊重都做不到,這是愛情嗎?你在違揹她本身的意願下就對她動手動腳的,只能暴露出你骯髒齷齪的想法和野獸一般的行徑。”
“我只是愛她啊,我不覺得這有什麼錯的,愛一個人有錯嗎?來,你告訴我,有錯嗎?”
“愛一個人是沒錯,但你所謂的愛不過是你在為慾望的發洩找一個藉口,而且你這種情感本身就是違背倫理的,你自已肯定也知道這是錯的,否則你是不會威脅薛寶釧的。”
“哈哈哈,你真是伶牙俐齒啊,謝文堯……算了你走吧,我知道你的意思了,我以後不會為難寶釧了,這事就翻篇吧。”
謝文堯故意露出詫異的表情,而那表情背後卻滿是嘲笑與諷刺。
“這樣啊,就這樣算了嗎?你知道寶釧回去後有多難過嗎,她現在可能都得了應激創傷後遺症了呢,還有啊,老師的愛可真是拿得起放得下呢,哈哈哈。”
“那你想怎麼樣?”
“我沒想怎麼樣啊,那要看老師們想要怎麼樣。”
馬主任沒聽懂謝文堯的話,疑惑地盯著她,只見謝文堯緩緩舉起一直拿在左手的手機,放在耳邊說道:“喂,老師,你們聽清楚了嗎?馬主任沒有否認自已的愛情呢,還沒有否認自已曾經的行為舉止呢,也沒有否認威脅過別人的事情呢……喂,老師聽到了嗎?”
馬主任瞳孔收縮了一下,心底裡感受到了久違的恐懼。
“你在跟誰說話?”
“啊?我嗎?我在跟督導員老師、黨建辦的老師,院長啊,還有,校長……說話呀!”
謝文堯調皮起來簡直可以把人給氣死,絲毫不顧及當前的情況還在不斷刺激著馬主任。
“你……謝文堯!把手機給我!”
馬主任惱羞成怒,想要上去爭搶,謝文堯一個後撤步,巧妙地躲開了他,高舉著手機,彷彿在宣示主權,緊接著,手機裡就傳來了熟悉的聲音。
“馬主任,校長讓你立刻去他的辦公室。”
院長的話語剛正有力,讓人無法違抗。
謝文堯還在笑嘻嘻地說:“馬主任叫你吶,還不快去?”
馬主任知道自已徹底完了,曾經的他不是沒有預料到這一天,只是自從五年前第一次品嚐到了禁果後,便一發不可收拾,原先是帶著100%的恐懼去做的,隨著次數的增加也愈發的熟練,恐懼漸漸地轉化為了刺激,只有在那一次,是最接近道德審判,那孩子的家人們都要來鬧事的時候,但還是靠著強大的實力而用金錢將其簡單地擺平了。他想不到啊,今天就這麼敗在了一個小姑娘的手裡。
謝文堯帶著幸災樂禍的表情目送著馬主任走出了辦公室的門,待他消失到走廊的拐角處時,她瞬間收起了那副諷刺的樣子,轉過身看著薛寶釧說。
“看吧,我們已經把那個蒼穹撕開了一個口子。”
她們都笑了,這次是最為真誠地笑。
“文堯,那件事,解決了嗎?”
葉澤池與謝文堯並排走在靜謐的校道上,今晚的月亮很圓,但它始終是躲藏在朦朧的雲霧裡,不肯探出頭來。
“嗯,已經解決了,這次還要多謝你了。”
馬主任已經被撤職查辦了,他終究是沒料到他最堅實的靠山還是選擇放棄了他。以前,他已經做過不少這樣的事了,但大部分的女生都羞於啟齒,選擇服軟順從,就算有的有著剛烈的性子,可經過負隅頑抗之後並沒有結果,漸漸地也就只是怪自身的命不好而放棄掙扎。
但這些,真的是“命”的原因嗎?當然不是,頑固僵硬的體制可謂是漏洞百出,只要憑藉權力下的“勢”就能做到一手遮天,所以,這根本不是“命”的關係,而是“勢”的聯結。
謝文堯在一開始並不是那麼順利,當她第一時間將這件事情反映給她最信任的江曼老師時,一向十分信任她的江曼老師都出現了遲疑,這背後的牽扯的勢力太多了,並不是她一個年輕且無足輕重的輔導員所能想象的。
那就再繼續往上找,謝文堯找到了副院長和院長。當然,這種事涉及一個老師的聲譽,乃至整個學校的聲譽,他們覺得謝文堯口說無憑,而薛寶釧所能提供的證據也是模稜兩可的,難以將事件直接蓋棺而定。
不可能就這樣算了,信訪都是一級一級往上找到,謝文堯就不信那麼大的學校裡就沒有能管事的人了,她決定去找校長。但大學的校長可不是那麼好見到的,除卻特別大型的活動場合下,學生們基本見不到校長,可偏偏謝文堯就是有著不屈不撓的性子,在校長辦公室門口守了兩天後終於等到了校長。但結果還是一樣,缺乏證據。他們居然還懷疑這是學生的問題,說是曾經有學生在老師的手底下掛科了,便故意汙衊老師。
謝文堯感到有些不知所措,這個體制不僅破敗不堪,而且還有人性弱點中十足的懶散與逃避。
葉澤池見謝文堯那幾天魂不守舍的,似乎在某個事情上忙得不可開交。在他的再三詢問下,謝文堯終於說出了事情的來龍去脈,葉澤池為此感到遺憾,並提到自已的姨父是一位有名的律師,必要時可以幫助她們,他認為將事件弄大,甚至是上升到法律層面可以很好地嚇住他們。
葉澤池這番話點撥了謝文堯。是啊,肯定是因為自已總是在以學生的身份來請求老師去調查這件事,本身就將自已擺放在了低一級的地位上,也難怪那些自利的人懶得搭理自已。謝文堯突然開竅了,這種事情放在法律面前就是人人平等,誰管你是學生還是老師。她再次找到校長,以異常強硬的態度勒令校長一定要徹查解決這件事情,否則,她將會不惜一切代價把野獸關進牢籠裡,到那時身敗名裂的可能就不只是他一個人了。
這個社會就是欺軟怕硬的主兒啊,一聽到謝文堯那副天不怕地不怕的語氣,老師們便集結起來答應徹查此事,而謝文堯只要去負責找到他們所需要的證據即可。
其實馬主任最後的結果謝文堯早就猜到了,就她曾經看過的經濟學內容而言,當一個利益集團無法顧全大局的時候,他們都會選擇犧牲個人來實現集體的穩定,或許那些“勢”會永遠存在下去,但那又怎樣呢?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只要有人觸碰到了謝文堯的底線,她還是會不顧一切地來維護自已與他人的權益,而且,這本就是她生而為人的權利而已。
“不要這麼說,我也沒幫到你什麼,我倒希望我能跟你一樣那麼厲害呢!”
“厲害?我哪裡厲害了?”
“我覺得你哪裡都厲害啊,你身上有一種反叛精神,這不是貶義啊,是那種褒義的反叛,就像現在社會上所流行的反派英雄主義,反派是隨心所欲的,只要他們願意去拯救世界的時候,便是英勇無畏的。”
“哈哈哈哈,我還沒有你說得那麼偉大啊,去拯救世界,我能先拯救我自已就不錯了。不過,我喜歡你比喻我作為反派。”
謝文堯突然壞笑,眼睛直勾勾地盯著葉澤池。
“為…為什麼啊?”
“因為,我根本就不是什麼光輝偉大的人啊,我或許是個混蛋,徹頭徹尾的那種。”
“你在瞎說什麼呢?”
葉澤池笑著拍了拍謝文堯的頭,謝文堯卻反手摟住了葉澤池的脖子,把他的頭按進自已的胸前,嬉笑道:“膽兒肥了啊,我的頭也敢隨便拍了?”
說著便用另一隻手去撓他,撓得葉澤池左右扭動,笑得上氣不接下氣。
“哈哈哈……你是我女朋友,不就是,哈哈哈哈,我想拍哪裡就拍哪裡嘛。”
“哎喲,你再說一遍!”謝文堯依舊手不停歇地撓著他的肚子。
“哈哈哈哈,好……我錯了,哈哈哈,放過我吧!哈哈哈,放過我吧……”
“哼,現在求饒了,你叫我一聲哥,我就放了你。叫啊,快叫啊!”
“哥,哥,哥哥……哈哈哈,我肚子都痛啦!”
“哈哈哈,算你識相。”
葉澤池氣喘吁吁地歇了好一會兒,擦去了眼角笑出的眼淚。
“誒,你不比我大吧,就算比我大我也叫你姐姐吧?”
“我七月的啊。不管大小,反正我想要你叫啥就叫啥。”
“哎呀,我一月的啊,不行,你要叫回來,叫我哥哥,快叫快叫!”
“哈哈哈,幼稚鬼。不叫,就不叫。”
“哎呀,你就叫一下嘛。”
“算欠你的,以後再叫行不行啊?”
謝文堯突然耍起無賴。
“好吧,你說什麼就是什麼咯。”
葉澤池寵溺地抱住了她,輕輕貼近細嗅她頭髮的香氣,六月的梔子花開了,清新淡雅,時間突然變得很軟很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