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跟謝文堯到底怎麼回事?”
從病房出來後,黃冠霖忍不住問他,語氣中透露著擔憂。
葉澤池坐在醫院樓下的長椅上,雙手抱頭,他心情沉重,隱隱地揪著自已的頭髮,但任何疼痛都無法讓他好受一點。
“別問了,我也不知道,我不知道……”他只覺得口乾舌燥,喉嚨裡似乎堵著一塊硬物,上不去也下不來,痛苦至極。
舍友們見謝文堯心情不好,也都能理解,任何一個女生遭遇到這樣的事情,都會十分難受,情緒崩潰也是難免的。她們想開導謝文堯,但她只顧著說沒事,令話題也難以繼續,舍友們也沒待多久,便離去了。
謝文堯躺在床上,縫針時的麻藥勁已過,她逐漸感到難受,傷口麻麻的,像是萬千只螞蟻在上面爬動,甚至還有彷彿肌肉注水般的腫脹感,僅僅是細微的活動,都能感覺有水在裡面嘩嘩流動,更像是有毒的液體汞,侵蝕著這原本無瑕的軀體。
她還是沒有理清任何思路,對這件事的前因後果茫無頭緒,再想想剛剛自已對葉澤池的態度,只是突然地洩恨,冷靜下來後,又覺得事情沒那麼簡單,自已還是太沖動,喪失了以往的冷靜。
謝文堯在醫院裡住的這段時間裡,校領導和警察局的人一波接一波地來詢問,前者是關照關心,後者是想了解更具體的經過。她還不知道劉驊怎麼樣了,雖說她實在不想再提起這個人,但他又總是這些人話題裡的關鍵點。
看著已經來過一次的警官,謝文堯趁他喝水的間隙,終於問出了自已想問的問題:“劉警官,我想請問一下,像我這種情況,需不需要坐牢啊?”
劉警官實在沒想到她會問這個問題,驚訝到水都灑了出來。
“坐牢?哈哈哈,小姑娘你真會開玩笑,你是受害者,怎麼會坐牢呢?”
“這樣啊,我也弄傷了那人。”
“沒事,都是小問題,他只是有一些腦震盪,沒什麼的,現在還在警局審訊呢。哦對了,趕明等你好些了,需要去警局正式錄一次口供。”
“那他,他需要坐牢嗎?”
“按理說,他這是強姦未遂,而且還惡意傷人,堅持上訴的話估計會判個幾年吧。”
幾年嗎?
如果受害者不是自已,而是其他的人,如果罪犯得逞的話,他們也只是判幾年嗎?而受害者的後半輩子就該生活在一片揮之不去的陰霾當中嗎?
這公平嗎?
還有很多因取證不足或各種各樣的原因逍遙法外的罪犯啊。
甚至還有冠冕堂皇地將行為動機歸結於受害者的穿衣打扮、行為舉止的壞傢伙啊。
黑夜裡女人獨自出門,找罪受,是你活該。他們只會這麼說。
我們生活在同一片陽光下,有些人卻一輩子躲藏在陰影當中。
謝文堯知道自已的性別意味著什麼,但她不服,她就是不服,如果能改變些什麼,她寧可偽裝自已就這麼一輩子生活下去,但是她做不到,她受夠了控制,受夠了壓迫,受夠了這樣那樣的不平等……
另一邊,劉驊的父母同樣在為這件事忙前忙後,也常常來醫院裡看望謝文堯。特別是他的母親,給謝文堯一種常年身為母親特有的溫潤親切感,不過如果不是這件事,她能體會到這種感覺嗎?
劉驊出生在軍官家庭,他的父親在部隊中是一名首長,但似乎許多家庭都有父輩與孩子們的溝通存在問題的情況,就好比教師的孩子的成績反而不好,而首長的兒子也不一定就會遵紀守法。
他從小在父親淫威的壓制下成長,而他的母親是一位傳統觀念中典型的賢妻良母,除了出入廚房與各大超市以外,其他的地方几乎從未涉足,她雖然覺得家庭裡主要的教育是由劉驊的父親來擔當——也就是軍校中的那套方式直接移過來用。她秉承傳統女子需要相夫教子的美德,由此一來,對於劉驊的寵溺也因看他常常擔驚受怕而變本加厲。
劉驊本該在十八歲的時候就被父親送去部隊裡當兵的,但因為這個常年溫順的妻子在這件事上展現出了前所未有的堅決反對,他只好妥協到等劉驊大學畢業後再行此事。
“文堯,今天我買了些草莓和櫻桃,這個季節啊,你們女孩子應該比較喜歡吃這些水果的吧……”劉驊的母親又提著大包小包的東西來看望謝文堯。
這個有點上了年紀的女人,當收到來自學校與警局的通知時,心如刀絞,她感到一種無法言喻的內疚和擔憂。她看著窗外的月光,一夜未眠,想起兒子小時候的種種,他天真無邪的笑容,他調皮搗蛋的舉動,還有他曾經無憂無慮的童年。而如今,他卻走上了一條危險的道路,讓她心如刀割。她開始責怪自已,責怪自已沒有好好教育兒子,沒有給他足夠的關愛和引導。她擔心兒子的未來,擔心他會陷入更深的困境,擔心他會走上一條不歸路。
謝文堯並不排斥見到劉母,她只對事不對人,並不會將此事遷怒於劉驊的母親。
她看見她每次來都帶那麼多東西,不好意思地說:“阿姨您費心了,上次的水果還沒吃完呢,真的不用了。”
“沒事,上次的就別吃了吧,放到現在也不新鮮了,我先給你剝個橙子吃吧。”
“阿姨,真的不用了……”
不等謝文堯禮貌地回絕,這個能幹的婦人便開始了她每次來必做的服務工作。謝文堯知道她這麼做是為了什麼,只是她遲遲沒有開口,不知道是因為心存愧疚,不好意思說出來,還是案件沒有什麼大的裁定,上方的通知尚未審批。
“文堯,”她盯著謝文堯右肩上層層包紮的紗布,為她理了理被子,面露難色地說道。
“我們家對不起你,那畜生讓你受了那麼大的委屈,實在是對不起。”謝文堯將一瓣橙子放進嘴裡,沒有回應。
“唉,我也不知道怎麼做才能讓你原諒他,現在警局那邊也不讓他和你見面,否則他一定主動來跟你道歉,他已經知道錯了,真的……”
謝文堯嚥下口中的食物,緩慢地說道:“我知道,阿姨,您想說什麼就直說吧。”
“唉,好吧,你還不知道吧,劉驊這孩子從小就被他爸管得嚴,到了青春期反而更加叛逆了,而我呢,也把他給慣壞了,出了這麼一件事,都是我的責任……阿姨對不起你……而劉驊他呢,他本性並不壞的,阿姨也知道,其實他是很喜歡你的……只是他用錯了方式,而且他那時候喝醉了,完全不知道自已在做些什麼,我希望,我希望你可以原諒他,雖說要真判下來是幾年的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不短的,但他以後是要去部隊裡發展的,如果真有這麼個汙點,可是會毀了他一生的啊……”說著,劉驊的母親低頭嘆了口氣,抹去眼角滲出的淚痕。
謝文堯微笑著說:“阿姨,如果您有一個女兒,您希望她該被怎樣教育,該怎樣被這個世界所對待,又該怎樣地生活呢?”劉驊的母親一時沒聽懂她的意思,眨眨雙眼看著謝文堯。
“我猜啊,阿姨可能會把她培養成像您一樣溫柔賢惠的女人,在後半輩子裡過著安穩的相夫教子的生活。但是,阿姨啊,您真的想這樣嗎?您現在的生活真的是您想要的生活嗎?”
劉驊的母親笑了,笑容中透露著酸澀。
在她年輕的時候,夢想是當一位作家,沉浸在虛幻但美妙的精神世界中,看著那絢麗的辭藻緩慢地遊蕩,在書海中飄揚。只是當時她家只能供得起一個孩子上學啊,等到她和姐姐送弟弟去完學校後回來的那一天,母親就告訴她們要分擔家務了,要做個能幹的女子,而能幹指的是面對永遠都幹不完的家務活也不知疲倦。
一個家經過女人的手就會煥然一新了,是怎麼回事呢?難不成女人天生就有整理家務的魔力嗎?
時間一久,她的頭腦裡已經裝滿了丈夫愛吃哪道菜,兒子的衣服洗了沒之類的瑣碎記憶,年輕時的夢想早已腐朽在回憶的角落裡。如果回想起來的話,只會平添哀傷,倒不如選擇忘卻,以自已當前的使命為樂,繼續麻痺自我。
但是她真的能忘記嗎?如果忘記了的話,苦苦要求兒子去讀文學專業是否只是個巧合呢?除了她自已,估計沒人能知曉。
“阿姨,您的意思我都懂,您可否再給我點時間考慮一下呢,現在也不著急吧?”
謝文堯眯著眼看著她笑,像一隻狐狸。
“是是是,我不該這麼說的,阿姨,阿姨以後都不說了。”
謝文堯見她慌張起身,收拾手頭邊的果皮殘渣,時時刻刻保持著一副順從的模樣,她不禁想起自已的母親。在自已還是孩子的時候,母親圍繞著餐桌與廚房,忙忙碌碌地為自已和父親準備晚餐的樣子。
謝文堯從來不懂為什麼,父親與母親一同工作完歸家,為何母親回到家後還是像個陀螺一樣忙來忙去,而父親只是坐在沙發上抽菸看電視。終於等到他們倆分開的那一天,母親似乎才有喘息的時刻。
謝文堯盯著劉驊母親的背影,不禁感嘆,又是一個苦命的女人——依附於丈夫,受困於兒子。
四五天後,謝文堯差不多可以出院了,她跟舅舅說,選擇私下和解。
某一天的下午,她去了趟警局,也是事情過去那麼久以來,她第一次見到劉驊。
劉驊好像突然變了一個模樣,曾經眼神中的不屑與自傲盡失,常常因倔強而緊閉的雙唇現在也總是呆滯地微張著,目光渙散,挺拔強壯的身姿似乎也矮小了幾寸。
他坐在木椅上,看見謝文堯站在窗邊,隔著柵欄,便起身低眉順眼地看著她。
他對謝文堯說:“對不起。”但謝文堯沒有回應他。
“文堯,我知道我犯了不可挽回的錯誤,真的對不起……還有,也謝謝你原諒了我……”
謝文堯冷冰冰地說:“我沒有原諒你。”
劉驊抬眼,詫異地看著她。
“你不要覺得我選擇私下和解就是原諒了你,這件事,我希望你一輩子都記著,記著你在這個世界上曾經惡意傷害過一個人,這段記憶將會成為一個永生的枷鎖,束縛住你未來還想要作惡的手腳。你該記著,以後再也不要去傷害別人。”
“是,我一定不會再犯了……”
謝文堯又說道:“你出來後就要跟你父親去部隊裡了。”這是她從劉驊母親那得知的訊息。
“呵呵,是嗎,我害怕那種地方,還不如待在監獄裡。”劉驊自嘲地笑笑。
他想到父親的樣子,便由此幻想著部隊中每個人都帶有如出一轍的兇惡的神貌,他對此反感。
見他恍惚不聞事物的神態,謝文堯繼續說道:“一味地逃避有用嗎?”
她告訴劉驊:“我選擇和解,其實是因為你的母親……”說罷便離去,走出幾步後又好似想起什麼,轉頭說道:“回去告訴你的父親,以後請尊敬自已的妻子,還有你,也要好好對待你的母親。她不該是天生就要為你們服務的工具人。”
劉驊知道,他當然知道,在這段時間裡,母親天天來看望自已,終日以淚洗面。他也訝異於平時沉默寡言、與他人溝通甚少的母親能徘徊於各大人群間,為他求情的樣子不亞於任何一個擅長在會議上侃侃而談的領導。
趁謝文堯尚未走遠,劉驊又喊道:“文堯!”
“不關葉澤池的事!真的……真的不關他的事!”說完他便被警察推回原先的刑拘室中。
謝文堯停在長廊的盡頭,耳畔邊是尚未消散的劉驊話語的迴音。她望著悠長漆黑、不透一絲光線的樓道,感覺來到了一處通往異世界的入口,邁進去後未來是怎樣的,她也不得而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