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書館內的隔音效果甚好,剛好謝文堯他們所在的位置也看不見窗戶,以至於根本沒有意識到外面天氣的變化。南方的五月天氣確實多變,一天之內彷彿可以經歷橫跨幾十個緯度的氣候。
謝文堯望著遠處的霧氣瀰漫的小山丘,思緒又飄回到夢中的山野。
“要等雨停了。”
葉澤池也伸出手接住屋簷邊滴下的水珠,對謝文堯說道。
只是他的肚子實在是太餓了,叫聲不斷,就連雨滴聲也無法掩蓋,他覺得特別不好意思。謝文堯也知道都是因為自已忘記了時間,害得他現在要捱餓。
謝文堯轉過頭,盯著他問道:“你現在想吃什麼?”
葉澤池沒反應過來。“嗯?等等再去看吧。”
“不,我的意思是你在圖書館裡等著,我去買點吃的。”
他連忙回絕道:“不要了吧,現在還在下雨,再等等吧。”
謝文堯毫不在意地說道:“小雨而已,我有帽子。”說完,便指指自已頭上的帽子。
見他沒有回應,謝文堯知道自已問不出什麼,就徑直的往雨裡走去。
葉澤池立刻跟上她。
謝文堯停下腳步,看著他說:“怎麼跟出來了?在那裡面等著。”
葉澤池也表現出一副毫不在意的樣子。“反正是小雨,一起走沒事的。”
謝文堯從小淋雨淋慣了,這也是她的一個壞習慣,因為經常忘記帶傘,也不願意乾站著等雨停,就經常淋雨走,回去洗個熱水澡。有時候也會感冒,只是她自已也不上心自已的身體,覺得無所謂。但她絕對不希望其他人也跟著自已這樣胡鬧。
她見這朦朧細雨逐漸使葉澤池的臉龐蒙上一層不清晰的水汽,知道她也沒法再逼他回去了,只好取下自已頭上的帽子給他戴上,自已則把外套帽子戴了起來。
“感冒了記得來找我拿藥。”
她說完,便自顧自的走了。
葉澤池愣了一會,摸摸頭上的帽子,又立刻跟上謝文堯。
“你還說我,你自已不怕感冒嗎?”他略帶責怪的口吻說道。
謝文堯肯定地說:“我不會啊,身體好。”
他有意跟她抬槓似的,笑著說道:“哈哈哈,那我身體也很好呢……”
二人無言地走在草坪的上鋪的石磚路上,四周很是安靜,沒有什麼人。
過了一會,謝文堯問道:“《霍亂時期的愛情》,你覺得好看嗎?”
葉澤池說:“嗯,我只看了一些,不過聽說是馬爾克斯最好的作品之一,應該是很好的。那你呢,你看完之後覺得怎麼樣?”
“阿里薩與費爾米娜的愛情確實是很偉大的,其他的感情線也大部分是為突出他們之間的坎坷而存在的,我也很喜歡馬爾克斯在裡面幾乎窮盡了愛情的形式,還有衍生出的情慾的表態。只是,這樣的愛情還是少數的,讀者過於認真或憧憬的話,只能成為一種浪漫表象的囚徒,因為愛情絕對不是生存的全部。”
葉澤池追問她:“你不相信存在跨越一生的愛情嗎?”
她搖搖頭,“我不知道,可能是因為我的視角是從現實出發的吧,不會將正常的情感需求渲染的十分藝術。生活是生活,藝術是藝術。”
葉澤池聽罷,開始緩慢地表達自已內心的想法。
“其實有時候,生活是需要藝術來介入的,藝術源於生活又高於生活。還有就是感情,每個人都有感情需求,但是程度不一樣,這也可以為什麼有些愛情是平凡短暫的,而有些是永恆傳世的。”
他停頓片刻,看看謝文堯的表情,依舊是那副不悲不喜、雲淡風輕的模樣,便深吸一口氣,下定決心似的說:“文堯,我說這話你不要生氣,其實我有時候覺得你似乎什麼都不在意,情感流露太少了,像你說的,正常需求是每個人都有的,但很多時候別人都根本不知道你想要的是什麼……”
謝文堯聽後一愣,便笑著,以掩飾些什麼。
“哈哈,那我可能就是真的無慾無求吧。”
葉澤池搖頭,“不是的,你有學習的慾望,有追求智慧的慾望,甚至還有照顧別人的慾望,只是這些慾望的比重跟其他人太不一樣了,情感方面你也是需要的,但你好像卻在刻意的隱藏,就好像,你身體裡還有一個人在控制著需求的分配。”
還有一個人?
或許,對其他人來說,謝文堯的軀體上的偽裝就是一個完整的人,而真實的她又是另外一個人。她不是專業的演員,不可能將兩個角色徹底剝離開來,也不可能在觀眾面前從沒有失誤過。
葉澤池會發現嗎?
她既渴望有人能接納自已的本性,但又害怕造成失誤。她在矛盾,未下定決心的時候只能隱藏。
謝文堯的理智立刻參與活動,在關鍵的時刻能立刻保護自已。
她淡淡地說道:“隱藏情感其實是每個人都會有的本能的保護行為,而且這對於女性來說可能會更加普遍,因為,拜倫說得好,愛情在男人的生活中只是一種消遣,而它卻是女人的生活本身。你能懂我的意思嗎?”
葉澤池點點頭,不緊不慢地說:“我明白,但是這句話也割裂了愛情的性別屬性,其實,很多愛情是獨立於性別的,也只是兩個個體間的吸引吧。”
“哈哈,誰知道呢?各有所想罷了。”
謝文堯表面上展示出一副不在意的樣子,但是葉澤池這一番話著實讓她有了一種不一樣的感覺,似乎像是迷茫著走了很久迷宮,終於找到些頭緒,又像是兒時在旋轉木馬上,在一圈轉下來的背面突然看見了自已的父母一樣的感覺,是欣喜的安全感。
愛情是獨立於性別的,只是兩個個體間的吸引……
謝文堯又何嘗沒有這麼想過呢,只是她太過偏執,不相信現實中真的能遇到彼此間拋開一切,任由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吸引力來相互控制。
更何況,她連線納自已都做不到,如何又能接納別人呢?
葉澤池看著她輕鬆的笑容,感覺自已可能找到了一個能進一步瞭解她的切入點,他發現,一講到書,謝文堯的話也變得多了起來。
他重複了謝文堯的話語表示贊同:“是啊,各有所想罷了。”接著,又繼續問道:“那你覺得他的《百年孤獨》怎麼樣?你應該看過吧。”
謝文堯點點頭,又將問題拋給葉澤池,“但我想先聽聽你是怎麼認為的。”
葉澤池略顯緊張地說道:“好吧,我的理解很淺顯的…..首先這本書的劇情很豐富,好幾代人的故事,充斥著魔幻現實主義,很吸引人,而且內容也很引人入勝,給我印象很深的他們的父母,那個何塞阿什麼蒂奧布恩……嗯,他名字太長了,我記不住……”
謝文堯補充道:“何塞·阿爾卡蒂奧·布恩迪亞。”
他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繼續說道:“哦,對對對,你記性真好。嗯,我說到哪裡了…….對,我覺得他是一個很有趣的人,跟那個吉普賽人一樣有趣,雖說後面他卻因為那個人瘋了…….還有,烏爾蘇拉,她真的很偉大,獨自撫養起那麼多孩子,還有她孩子的孩子們,只是,她也是個可憐的人,總是在為自已的後代們擔心,承受著白髮人送黑髮人的痛苦。嗯…這本書真的太宏大了,一兩句話也說不清。”
謝文堯也表示同意,“沒錯,那真是一部偉大的家族史詩。那你覺得它為什麼要叫《百年孤獨》嗎?”
他試探性地回答道:“可能,是因為最後整個家族還有馬孔多都消失了?”
她點點頭,繼續說道:“嗯,這是一方面,人丁興旺的家族最後消散在了颶風中,沒有遺留任何的痕跡,如同折射光的鏡面,一切繁華都能在一面中顯現出來,而另一面,卻是一片平鋪無痕的銀的荒原。還有,我覺得的是那種圍繞著每一個人物的孤獨感,這個家族反覆迴圈的姓名與成員們一望可知的特有的孤獨神情,比如那一生潔身未嫁的阿瑪蘭妲,死了十七個兒子的布恩迪亞上校,飛上高邈空間的美人兒蕾梅黛絲,還有像你說的,總是在白髮人送黑髮人的烏爾蘇拉,孤獨似乎是他們家族成員的標籤。就像是馬爾克斯所說過,生命從來不曾離開過孤獨而獨立存在。無論是我們出生、我們成長、我們相愛還是我們成功失敗,直到最後的最後,孤獨猶如影子一樣存在於我們生命一隅。”
葉澤池靜靜地看著謝文堯緩慢地吐露出如同玉墜瓷盤般動聽的話語,她兜帽下稜角分明的側臉,溼潤的鼻尖微微發紅,眼神中一閃而過的亮光,隨著雨點滑落。
他對她說:“你剛剛說這段話的樣子,就很像是布恩迪亞家族中那一望可知的特有的孤獨神情。”
謝文堯扭頭看著他,微笑著說:“哦?是嗎?”
他又問她:“文堯,你會經常感到孤獨嗎?”
她點頭,“會感到孤獨,但也不是經常吧。畢竟,孤獨確實是每一個人的必修課。”
“哈哈,也是。但我希望,你在孤獨的時候仍然能快樂著,這樣就最好了。”
“嗯,孤獨但是快樂。”
葉澤池趁著這些能多瞭解她的時刻,繼續問道:“對了,我很好奇你怎麼會喜歡看哲學啊?那個什麼定律四重根?”
“《充足理由律的四重根》”
葉澤池感嘆道:“天啊,我連名字都記不下來,那內容簡直就是天書。”
謝文堯笑笑說:“你知道這本書是叔本華二十五歲的時候寫的博士論文嗎?”
他感到驚訝,“才二十五歲時寫的嗎?”
謝文堯笑著說:“是啊,所以有時候想想,人與人之間的差別可真大啊。”
“真是這樣的,他可真厲害啊……你也很厲害啊。”
她指指自已,不可思議地說:“我?我就算了吧,其實我也看不懂那些內容的,就只是看來玩玩。哲學真的很好玩,閱讀他們的著作,就感覺自已變成了一隻蟲子,想要使勁鑽進哲學家們的腦子裡,看看他們天天究竟在想些什麼稀奇古怪的東西。”
“哈哈哈,被你這麼一說,哲學感覺也沒那麼古板生硬,反而變得有趣了許多。”
“哈哈哈,它本來就很有趣啊。”
葉澤池小
小聲地說道:“嗯,你也很有趣。”
謝文堯聽見葉澤池這麼說,一時之間居然不知道要回復什麼。他是第一個說自已有趣的人。其實,曾經她覺得,多和男生交流,可能會找到一種內心深處真正性別的歸屬感。但在現實中,大部分的男生對她所抱有的別樣心思,很難讓謝文堯真正表達出她的所思所想,久而久之,她也就不想與他們有過多來往。如今,自已能跟葉澤池說那麼多話,也是她沒有想到的。
謝文堯不好意思的說:“謝謝啊,你還是第一個說我有趣的人呢。”
“哦?我猜也是了,你平常都是一副生人勿近的樣子,大部分應該都不瞭解你真實的一面吧,那我很榮幸探究到了你的興趣了呢。”
葉澤池有些驕傲地看著謝文堯,嘴角上揚,抑制不住的喜悅展露無疑。
“話先別說的那麼滿,你離真實的我還差的遠呢。”
謝文堯忍不住殺殺他的銳氣,免得他自我感覺過於良好,再做什麼進一步的發展。
“沒關係啊,現在我已經很滿足了,等你什麼時候願意向我展示真實的你,我再瞭解也不遲啊。”
他用手指劃過棒球帽的外沿,輕輕地說:“我會一直等的。”
謝文堯看見那帽子下炯炯有神的目光。
雨停了,新鮮的青草氣息充斥著她的鼻腔,像一隻貓吸吮到了薄荷球,帶來一陣神清氣爽的感覺。
她用力地嗅著清新的空氣,臉上浮現出難得的笑容,看著葉澤池。他見她如此,也學她深吸著空氣,感到舒爽,咧嘴笑著。
而謝文堯那時候心裡的感受是:其實,葉澤池這個人,也算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