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時這個點,謝文堯都已經跑完步回來,她每次都很準時,今天晚了那麼多,舍友們有點擔心,正準備打電話給她。

這時,謝文堯慢慢地推門進來。她的腿實在是太痠痛,剛剛差點連宿舍都爬不上來,她是扶著欄杆,一步一步地挪上來的。

薛寶釧看見謝文堯這個樣子,不禁問道:“你怎麼啦?叫你不要過量運動,你怎麼跑成了這個樣子?”

“不是,我剛剛遇到了個朋友,他受傷了,我把他背到了醫務室。”

“朋友?黃冠霖嗎?”

這話說得,好像文堯除了她們以外的朋友就只有黃冠霖了,不過似乎還真是的。

“不是,是他的舍友,上次一起打過球。”

“誰呀,怎麼沒聽你提起過?”

薛寶釧常有這種打破砂鍋問到底的精神。

“是一個土木的男生,叫葉澤池。”

“葉澤池?”

嶽可勤驚訝地叫道,“這個名字好熟悉啊……啊,我想起來了,我聽我土木的朋友說過,他們學院的院草好像就叫葉澤池。”

寶釧有些不屑,“切,還院草呢,我還說我們家文堯是校花呢。文堯,他有沒有怎麼你?突然接近你啊,還讓你累成這個樣子。要我看吶,肯定是心懷不軌。”

“沒有,就打過球而已,沒什麼的。”

“好吧,你自己要注意點兒的好。快去洗澡吧,要不要等等我給你按摩?”

“謝謝寶姐啦,不用了,你早點休息吧。”

謝文堯洗完澡躺在床上,可能是太累的緣故,沒一會便沉睡。

然而,她的思維似乎還不想讓她放鬆,很快又將她拉入另外一個空間——夢境。

她以上帝視角看著自己的夢,那麼的熟悉,卻又是那麼的不願意回憶起。

那是她兒時的家。

她看見八歲的自己正扶著門框,直視著許久不見的父親在客廳裡收拾東西。

她那稚嫩的聲音喊道:“爸爸,你還要走嗎?你要去哪?能不能帶上我?”

父親停下手裡的動作,回過身來,將小文堯抱了起來。

“爸爸要去一個很遠的地方工作,你要在家陪著媽媽,爸爸到時候會回來看你們的。”說著摸了摸文堯的頭。

終於,她目送父親拎著行李離家。

謝文堯站在陽臺上張望,看見他和另一個女人,一同上了車。而謝文堯的媽媽,正坐在房間裡泣不成聲。

“媽媽,爸爸在哪?”

這是之後一段時間,謝文堯對母親說得最多的一句話。

“爸爸……”

謝文堯突然驚醒,眼淚從眼角不斷地湧出。

這完全是她潛意識裡的反應,她其實根本沒有感到難過,但眼淚就是止不住。

她看看手機,現在是凌晨三點鐘。

謝文堯走出宿舍,打個電話給她的母親。現在她在美國出差,這個點打電話給她可能正好合適。

“喂,寶貝,怎麼不睡覺啊?打電話給我有什麼事嗎?”

“沒事,突然想你了。”

“媽媽也想你啊,我下個月就回去了,想吃點什麼嗎?我從美國給你帶。”

“我想吃你做的牛肉麵。”

“好,我回來就給你做。最近有沒有去看外婆呀?”

“我上週剛去了,她老人家身體很好,給我做了一桌好吃的,臨走的時候,還要塞給我一大筆錢,我沒要,她還生氣了。”

“沒關係的,你外婆就知道疼你,你不要她的錢,反而傷她的心了,下次收著吧,媽媽也給外婆錢,外婆不缺錢用的。”

“好的,等媽媽回來後,我們再一起去看外婆。”

“好,你那邊應該很晚了,你快點睡覺吧,媽媽也要工作了,晚安哦。”

“好的,媽媽,不要太辛苦了。”

謝文堯重新躺回床上,卻怎麼都睡不著。

一閉眼,童年的情景像放電影一般,在腦海中一幕幕地劃過。

謝文堯的父親曾經是一位優秀的拳擊教練,一直接受著他爺爺的“棍棒”教育理念。只是後來對打鬥沒那麼上心,便自己開一家制作手工包的工廠,他和謝文堯的母親就是在開廠的時候認識的。一開始她爸爸的家庭就很反對這段婚姻,但陷入愛情的兩人堅持著在一起,自以為能抵抗萬難。

等到謝文堯出生,母親在生她的時候遭到意外,留下的後遺症便是再也懷不上孩子。

但是,在父親的家庭裡,重男輕女的觀念十分嚴重,所以他只能一直騙爺爺說,那是個兒子。因此,謝文堯從小就被母親當做兒子來養。

作為兒子,小時候的謝文堯自然與父親更親近。她依然記得,小時候和父親一起打鬧的時光。

父親教她打球,教她練拳,教她爬樹,教她跟別人打架,打贏回來有獎勵,就算是打輸也沒關係,但絕對不能哭。

謝文堯十分崇拜她的父親,想快點長大成為像父親那樣的人。

就這樣,謝文堯成長到八歲。隨著年齡的增長,性別這種東西怎麼能瞞得住呢。謝文堯的爺爺終於知道了,他大發雷霆,責令她的父母離婚。

終於,他的爸爸跟著另外一個女人離開,走之前把工廠和謝文堯留給他的原配。

母親一直都不贊同爸爸把謝文堯當成男孩來養,但以她當時的家庭地位也無法阻止。現在,她要扭轉女兒的觀念,她讓女兒穿裙子,留長頭髮,不讓她再跟男生一起胡鬧,也不讓她再跑去男廁所。

父親的離開已經對謝文堯的打擊很大,媽媽又要一步一步擊垮從小建立在她心中的觀念,謝文堯是死活都不肯的。

在學校裡,大家都認為她是男孩,突然要讓她變化一個性別,這著實讓人難以接受。

有一次,謝文堯跑去男廁所,一群調皮的小男生把她的褲子扒了下來,跟她說:“你沒這個,電視上說,沒有這個的人都是太監,哈哈哈哈,謝文堯就是小太監。”

他們還模仿著太監那扭捏的身姿和陰陽怪氣的聲調,謝文堯氣憤地尖叫著:“不!我不是!”

說完便衝上去,跟他們大打一架。

但這都是沒有用的,從此,小太監這個綽號便傳開。

男孩們只會嘲笑她,女孩們也不願跟她在一起玩。

謝文堯上體育課的時候看見女孩子們在籃球場上拍著球,她想上前一起跟她們玩。

然而,有個女生抱著球便拉著其他人走了。

“我們別跟他玩,他又不是女孩,我才不要跟他玩呢。”

謝文堯失落地蹲在原地。這時,有一個憨厚的聲音叫住她。

“喂,不用理她們,我跟你玩。”

原來是隔壁班的一個小胖子。他拍著球,蹦蹦跳跳地過來。遠看十分像一顆大球,拍著一個顆球。

謝文堯有些懷疑地問:“你願意跟我玩?你知道我是誰嗎?”

“我知道啊,你不就是小太監嗎?你不要在意他們說的話,他們還老是叫我死肥豬呢,他們說的話根本就不能相信,首先我是活的吧,我雖然肥,但我也不是豬吧,是豬又能怎樣呢?豬多可愛啊,還能讓人類有肉吃呢。”

聽到這話,謝文堯哧哧地笑了。

“那我叫你死肥豬,你會生氣嗎?”

“我不生氣啊,但如果你要叫我死肥豬的話,我就叫你小太監了。”

兩張稚嫩的臉龐湊在一起,笑開了花。終於在謝文堯的生活裡,又有了一張笑臉。

然而好景不長,媽媽沒多久就帶著謝文堯搬家,她需要轉學。謝文堯十分後悔沒有跟小胖子說再見,更後悔還不知道小胖子的真名……

換一個環境生活,謝文堯的脾氣還是不變,依舊執拗地認為自己是男生。母親給她找過心理醫生,但都被她鬧得不敢再來。

剛上初中的時候,謝文堯還是一副叛逆的樣子,四處跟別人打架鬥毆,讓老師和母親都很頭疼。

謝文堯知道,只有在跟別人打架的時候,她才能找回一種自由的感覺。她知道打架是不對的,可她總愛這麼做,基於一種報復心理。她憎恨旁人也憎恨自己,打架能讓彼此都受到傷害,她深陷於這種暴力的快感當中。

然而有一天,謝文堯再也壓抑不住內心的痛苦,她在學校裡絕食三天,又跑到球場上瘋狂地打球,彷彿要耗盡身體裡的每一絲能量。最終,眼前一黑,暈倒在球場。

醒來時看見的是醫院裡潔淨的天花板,身旁的母親與外婆,哭得眼睛都快睜不開了。

“你這是要故意氣死我啊!你外婆那麼大年紀,還在為你忙前忙後的,你怎麼就那麼不省心呢?”

媽媽上氣不接下氣地說道。

看到這一幕,謝文堯突然開竅了。她對自己保證,再也不要讓她最愛的人為她傷心流淚,她要代替父親好好照顧媽媽和外婆。

從那以後,她十分順從地聽她媽媽的話,留起長髮,穿著女生的衣服,乖巧地過著她所應該過的生活,並且定期去看心理醫生。

陪伴她最久的醫生曾教過她畫畫。後來,每當她感到絕望的時候,不是去打球便是埋頭畫畫,渴望在這些活動中尋求某種心理慰藉,能麻痺自我,暫時忘卻痛苦。

很多人誇讚她有藝術天賦,但只有謝文堯自己知道,所謂的天賦來源於極端的痛苦。這樣的天賦她寧願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