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路遙生日是賀銘洋精心策劃的。

一個接一個的小驚喜層出不窮。

比如大家正玩得開心, 突然頭頂的燈熄滅,下一刻從角落裡出現熒光火柴人, 隨著音樂聲跳著滑稽的舞。

燈一開啟,是賀銘洋滿頭大汗的臉。

路遙衝過去抱住他時,又響起禮炮聲,無數彩條衝向天花板再悉數墜落到她頭頂。

接著一個載著鑽戒的氫氣球從空中飄過來,一片掌聲中,路遙眼含熱淚伸出手,由著賀銘洋幫她戴上戒指。

今天是她的生日,更是賀銘洋的求婚日。

兩人膩歪在一起唱同一支情歌時, 段之願接了個電話走出包廂。

秦靜雅的電話, 問她房子交接好了沒。

張昱樹的神態沒什麼改變,還和平時一樣頂著張不耐煩的臉,看什麼都一副無關緊要的樣子。

段之願的視線下意識一偏,看見張昱樹正和四五個人勾肩搭揹走出來。

唐子洲就是剛才跟賀銘洋打探段之願的人,左思右想他還是覺得試一試。

段之願心裡一驚,電話從掌心滑落。

這群人懶散又愛鬧,一時間對段之願的嚴肅神態還沒能適應。

段之願說:“我之前在報社做過翻譯。”

段之願目光遲疑看著他。

蹲下去撿起時,唐子洲也彎腰並且快了她一步。

大學這四年, 段之願早已熟悉這一套流程, 況且昨天在奶茶店她也完美對應。

段之願抬眼:“我會好好考慮。”

“英語。”

“你學什麼專業?”

唐子洲不輕不重給了他一腳:“人家可是高材生,大家閨秀跟你可不一樣!”

唐子洲:“那我們加個微信吧。”

說完就離開,絲毫不拖泥帶水。

“別急著拒絕我。”唐子洲不緊不慢地說:“剛剛你進來時我就注意到你了,你看起來和我們都不一樣, 上大學了吧?”

“美女你好,我叫唐子洲。”

新增他微信時,前方突然傳來吵鬧聲。

唐子洲突然眼前一亮:“那你是翻譯?還是……老師?”

看樣子是已經徹底放下,那唐子洲就放心了。

他們都互相認識,有個黃毛短寸推搡唐子洲一下,話裡話外略帶著不言而喻的深意:“你幹嘛呢?啊?”

唐子洲笑說:“給單位招人才。”

“長得可真年輕。”唐子洲笑道:“看著娃娃臉, 我還以為是個小孩子呢。”

話音剛落, 唐子洲拿出手機按了兩下, 找出一張圖片讓段之願看。

黃毛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嘟囔著:“這人……該不會生氣了吧?”

碰巧他笑過後抬眼,準確捕捉到了段之願的視線。

結束通話電話後, 她去了個洗手間,出來時一個男人正等在對面。

段之願認真點頭:“我會考慮的。”

唐子洲輕輕地笑:“段之願……很好聽的名字,一下就記住了。”

“謝謝。”段之願接過手機,在對話方塊裡打上自己的名字發過去。

與此同時,張昱樹的小部隊正在前進。

“方便加個微信嗎?

而後,看向他們幾個,禮貌點頭:“那我就先回去了。”

“我已經畢業了。”

她微微彎起嘴角:“不好意思, 我——”

這明顯是一個正確的搭訕方式。

說完,他看向正靠在牆壁上,一言不發的張昱樹。

“是給單位招的嗎?”黃毛喝了不少酒,滿面通紅,又跟段之願說:“美女,你可當心點別上他當啊,這狗東西不是什麼好人哈哈哈……”

張昱樹能完美融入到這種氛圍,野痞的氣質是從他骨子裡散發出來的。

“我在出版社工作, 目前我們出版社在統招翻譯, 聽說你老家是燃城的,我們在燃城也有分公司, 如果你近期或是以後想要換個工作環境,可以聯絡我。”

不知道說了什麼,其中一個人快走幾步做了個誇張的頂胯動作,幾個人瞬間笑作一團。

朝洗手間抬了抬下巴,跟黃毛開玩笑:“撒尿的時候照照你自己,別一副吊兒郎當樣。”

黃毛皺眉,掃了他一眼不屑道:“你這身西裝穿的,不知道的還以為是賣保險來了呢。”

“草!現在的女人都喜歡上流社會精英型別。”唐子洲睨了他一眼:“就你這打扮,也就能吸引小太妹……”

幾個人一邊說一邊朝洗手間走,路過張昱樹時,唐子洲又看了他一眼。

還是那副樣子,甚至當他說完這句話時,他嘴角也帶著笑。

——

生日派對一直玩到十二點多,結束前老賀已經喝得不行,躺在沙發上呼呼大睡。

路遙問段之願:“你今晚有地方睡嗎?”

“我已經訂好酒店了。”段之願說:“明天一早就回燃城。”

她的酒店就在這附近,剛走出ktv,就聽見一聲清脆的鳴笛。

段之願看過去,是唐子洲。

車窗完全降下來,他朝她喊話:“去哪兒,我送你。”

段之願抬手,向右邊指:“就在前面不遠,我走著過去就可以。”

追這樣的女孩子自然不能急於求成,況且她都能磨的張昱樹那種人心甘情願為她付出。

唐子洲明白,此時退一步就是真正意義的近一步。

他點頭,微笑道:“太晚了,希望你回到酒店以後能給我發個訊息,我也好放心,我們有機會再見面。”

車漸漸消失在視野裡,段之願長出一口氣。

故作淡然的神色瞬間褪去,璀璨的眼睛眨了眨,手背貼上面頰揉了揉,心裡輕鬆多了。

午夜時分,道路安靜,偶爾有幾輛車從身邊經過。

段之願沿著路燈的光影,漫步在津市的街道上,腦海裡都是剛剛張昱樹的臉色。

眼看著她加了別人的微信。

張昱樹依舊平靜、淡然。

那雙眼睛毫無情緒起伏,似乎丟一顆石頭過去,都泛不起一絲波瀾。

手機掉在地上後,段之願承認她的驚慌轉瞬而逝,取而代之的是試探和報復。

試探他是不是會有什麼動作,報復他讓別人給牽線。

可這些小心思,在平靜面前都顯得那麼兒戲。

讓段之願感覺,她就像個失了寵的玩具一樣。

當他不再愛她,就代表她不再擁有特權,不再享受他的庇護。

豐厚的羽翼就擺在那,偏偏她淋著雨一根羽毛也碰不到。

段之願突然就想沿著這條街一直走,看看路燈的盡頭在哪裡。

如果連路燈都沒有盡頭,那她就只管往前走,一切都不需要答案。

如果路燈有盡頭,那她就在盡頭處許個願望。

就祝他們都擁有美好的未來,然後再朝著未來努力。

剛走沒幾步,旁邊的草叢裡突然傳出細微的聲音。

段之願靠近一看,是一隻小狗。

小狗白色的毛已經變成黑色,眼睛和嘴四周都打綹成結。

段之願找了跟樹枝將它趕出來,小狗又無力地趴在地上,時不時痛苦的嗚咽一聲。

段之願在包包裡翻了翻,之前買的香腸還剩一根。

剝了以後扔在它面前,小狗聞了聞,狼吞虎嚥地吃了。

段之願這才發現它的後爪受了傷,還在流血。

此時身後突然傳來幾聲鳴笛,段之願回頭一看,一輛黑色跑車停在她身邊,車窗降下,車內音樂聲戛然而止。

錢震坐在駕駛位,探出頭問:“段之願,你怎麼在這裡啊?”

“我……”段之願站起身,目光掃過坐在後排閉目養神的張昱樹,指尖一顫。

“我要回酒店,路上遇到一隻狗。”

“這狗是不是要死了啊?”錢震說:“別管了,我們送你一程啊?”

段之願猶豫了一下,還是沒忍心把小狗丟在這裡。

一根腸很快就被它吃光,現在正眼巴巴地望著她。

“這附近有寵物醫院嗎?”

“不知道啊。”錢震說:“那你上來,帶你開車找找。”說完,他瞥了眼張昱樹。

見他神色未變,面容沒有什麼異樣情緒。

在段之願剛開啟副駕駛車門時,錢震指著後面,張昱樹旁邊的位置:“你坐那!副駕駛是留著給我以後媳婦坐的。”

沒有任何理由拒絕。

相比去探路燈是否有盡頭,段之願更想去探他的心。

於是,一切藉口都隨著引擎啟動隨風飄逝,她抱著小狗坐在車上,義無反顧跟他走。

車子沿著大街急速行駛,偶爾段之願用餘光看他。

張昱樹不知什麼時候睜開了眼睛,臉上沒有半點情緒,眉眼淡然看著道路一側。

拿出一顆煙咬在嘴裡,吸了一口後手肘放在窗邊,指間夾著煙,飛馳的車速很快將煙霧甩得了無蹤跡。

風將他一邊衣領吹起,他看上去像是香港電影裡的浪子。

那段之願便是送水的打工妹、或者是早茶店裡的收銀員。

忙碌一天只為臨睡前和他的半點溫存。

二十分鐘後,總算找到一家還在營業的寵物醫院。

醫生幫忙檢查了一遍,又給包紮了傷口,對段之願說:“寵物很健康,以後對它好點就能長大。”

從寵物醫院出來,已經將近兩點了。

錢震說剛剛在派對上沒吃飽,再加上人多也沒顧得上跟段之願打招呼,又張羅著要去吃宵夜。

段之願沒拒絕,抱著小狗說:“幸好遇見你們了,不然我還真不知道該怎麼辦,今天我來請你們吃飯吧。”

津市這幾年發展的極好,遍地是豪車。

但像這種跑車直接炸街的還是不常見。

代駕將車停下後,就有人舉著手機拍照。

錢震笑呵呵跟張昱樹說:“哥,幸好我剛才沒來得及喝酒,還能裝裝逼,他們還以為這車是我的呢!”

張昱樹無所謂地勾了勾唇角,下車搖著鑰匙兀自朝店裡走。

錢震是個胡吃海喝的主,吃海鮮這地兒就是他找的。

鮑魚龍蝦、東星斑以及各種刺身端上來,他吃的比誰都香。

一邊吃一邊跟段之願說話:“這麼多年不見了,看你這樣混得挺好吧?”

“還好。”段之願說:“那你……你呢?你現在在做什麼?”

“我啊,我就大學畢業以後也沒找個什麼好工作。”錢震撓了撓腦袋,說:“在我爸的加油站幫忙呢。”

幸好有錢震在,吃飯也不耽誤他說話。

錢震說,之前他們高中組織同學聚會來著,大家聚在一起時發現以前所有人都過得不錯,男生基本全都發福了,女孩子們改變大,一個比一個漂亮,那妝一上臉,有好幾個他都沒認出來。

說完,又跟張昱樹說:“你知道李懷現在混成什麼德行了嗎?”

張昱樹給自己倒了杯啤酒:“什麼德行?”

“啥也不是!”

錢震一手拿著咬了一半的麵包蟹,說:“那些人裡啊,屬他混得最次,我聽見有人問他在哪上班,他支支吾吾半天,愣是沒說出來,草!依我看這都是報應,背後捅刀子的人,活該沒有好下場!”

張昱樹彎了彎唇,似是附和一般淺笑一聲。

能看出來他並不在意當初背刺他的人,如今是什麼處境。

也沒有因為他過得不好而沾沾自喜。

他真的變了好多。

段之願放在桌下的手蜷了蜷,拿起桌上的啤酒,也給自己倒了一杯。

微苦但涼爽的啤酒劃過喉嚨。

段之願抿了抿唇,又倒了一杯。

“段之願你還會喝酒呢?”錢震說完也舉起酒杯:“來來來,乾杯!”

此時,坐在她對面的張昱樹突然站起身。

段之願動作一滯,跟著抬起頭。

卻見他懶懶垂著眼皮,拿著紙抽面無表情抽了幾張,轉身離開。

“上廁所去了吧!”錢震說完,又給段之願倒了一杯:“來來——哎你也走啊,幹嘛去啊?”

這是段之願的機會,並且她也沒打算浪費。

小跑著幾步跟過去,幾乎是在張昱樹拐進門的前一秒,她在身後叫他:“張昱樹。”

男人的步伐停住,轉過頭露著半邊臉看向她,沒有說話。

段之願幾步走近,站在他身邊。

這是分開的四年來,她第一次近距離看他。

身高只到他肩膀的位置,下頜那道月牙似的傷疤還是那麼明顯。

這些年張昱樹好像變得更壯了,肌肉線條比分開那年更加明朗。

黑色外套褪去,他穿著寬鬆的半截袖,臂膀肌肉明顯。

肩寬腰窄,似是蟄伏在雨林裡的獵豹。

髮型變了,臉上的痞氣沒有半絲褪減,他的盛氣凌人依舊彰顯在明面上。

“張昱樹,我,我這段時間,都在燃城……”

好像看見他就回到了高中時代,結結巴巴說不出什麼重要內容,除了讓對方和自己著急以外,沒有半點讓人愉悅的感覺。

張昱樹垂眸看她,突然靠在牆邊,用一腿支撐著自己。

漫不經心從口袋裡摸出一盒煙,抖了一支出來咬在嘴裡,不耐煩地問她:“怎麼?”

分別四年,他和她開口的第一句話。

冷冰冰兩個字,疏離感絲毫不遮掩。

段之願說:“我,覺得,我覺得我們是不是可以好好聊聊,這些年,我——”

“這些年你過得不好。”

張昱樹已經把煙點燃,吸了一口夾在指間,打斷她的話繼續說:“你突然發現當初跟我分開是個錯誤的選擇,你還想我,你今天過來就是為了要跟我重歸於好。”

“對嗎?”他問她。

心臟在劇烈鼓動,恆溫條件下的飯店裡,段之願手腳冰涼。

抬眸看他又迅速垂下,眼睫微顫似是微風拂過細密的草叢,掀起波瀾。

未幾,段之願說:“我過得,挺好的。”

也不是不快樂,她挺快樂的。

輕輕鬆鬆考上了喜歡的大學,三位室友一個比一個好相處,工作順利,同事友愛。

幾乎沒嚐到所謂的社會艱辛,也沒有職場的勾心鬥角。

這對於她來說,簡直是燃燒到爆棚的開心事。

可現在,這些就像是過眼雲煙。

如同煙花綻放後,絢爛一過,天際重新被墨色浸染,空氣中只留下難聞的火藥味。

上揚的嘴角緩緩下沉,發現人生還是無趣至極,笑過了就真的只是笑過而已。

收到嘉獎的下一刻,落寞接踵而來。

表彰獎勵沒了可以分享的人,那一切都是虛幻無用,只會平白喚起傷心事的潘多拉盒子。

最後得到的創傷,是雙倍的。

段之願還想說什麼,突然黑影將她籠罩。

下一秒她被抵在牆上,牆壁冰冷的溫度從蝴蝶骨滲入,段之願定定地看著他,眼睫微顫。

“你過得好。”張昱樹沉聲問:“憑什麼?”

肩膀劇烈的疼,段之願想躲開又被他大力按在原地。

臂膀似是鋼鐵一般將她桎梏,冰涼的指尖貼著她的脖頸,與脈搏一起跳躍沉淪。

“你怎麼就能過得好啊?”

無所謂來往的人群,張昱樹低頭,炙熱的鼻息噴灑在她耳廓。

熟悉的氣味和體溫時隔四年重臨,段之願清晰地聽見他說。

“我還沒死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