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家裡還有段小路,劉朋義和李自修就聽到了人聲。

這裡的位置很偏,而且又在山底下,往來一次要走好久,平常根本就不會有人過來。

劉朋義和李自修都屏住了呼吸,劉朋義往後慢慢退回去,重新回到山上。

藉著地形的優勢,觀察著出現在他家附近的人。

聽不清對方的說話聲,但是能看到對方穿的是衙門的官服。

有人從屋子裡出來,隨手將從屋子裡拎出來的被褥甩在一邊。藥罐子裡還有沒喝完的藥,就這麼被後面跟出來的人隨手潑在被褥上。

劉朋義的眼睛有些紅,李自修被他抱在胸前,讓他壓著腦袋,不讓李自修看。

家肯定是不能回了,劉朋義想過會被找到,但是沒想到這麼快就能找到這裡。

他小小年紀就離開家了,這次回來鎮上的那些人都沒有認出他。劉朋義跟阿嬤一起住的時候,也從沒有人造訪過這裡,所以劉朋義才放心大膽地跟李自修住在木屋裡。

已經有人往山上看了,劉朋義壓低身子,幾乎要貼服到地面上。

雖然知道對方應該看不到他,心也還是吊著。

唯一慶幸的就是為了賣更多的錢,他都是從離家很遠的地方上山砍適合做橫樑的樹,那地方不好找,就算已經讓他砍出了一片空地,等他們找過去也得些時候。

劉朋義又探出了頭,瞧見那些人又將他們的被褥撿了回去,然後那些人分散開躲到了木屋附近。

劉朋義再次慶幸今日李自修覺得熱,片刻都待不住,在家熱的難受,在樹蔭下依舊熱的受不了。

所以他才從記憶裡搜出了山澗的位置,又怕遇到野獸,才將家裡的鐵具都帶上了。

李自修的後背快捱到地了,地上有凸起的石子,已經硌到了他的脊背。

他的腦袋被劉朋義緊緊地按在肩窩裡,劉朋義的另一隻手護在他臀部,防止他掉到地上。

李自修聽到劉朋義的心跳驟然變快,哪怕劉朋義的呼吸還如一貫那樣平穩,他也知曉了劉朋義的緊張。

【發生了什麼?】李自修不自主地想。

過了很久,劉朋義才摟李自修慢慢躬著身子往後退。

李自修從始到終一直被劉朋義緊緊按在懷裡,一直到劉朋義在密林間穿行奔跑,他如鼓的心跳聲跟炸雷般聽得一清二楚,李自修都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劉朋義跑得很急,李自修孱弱的雙腿幾次都磕在身邊掠過的樹杈上,骨頭都像要被打斷了似的疼。

冷汗沿著李自修額髮往下滑,劉朋義粗重的呼吸聲中,李自修咬緊了牙關,不讓自己的痛呼從嘴裡逃出來。

劉朋義忽然有些後悔在洞裡點燃的那堆火,出發前沒想那麼多,萬一冒出的煙被人發現,那他們就真的沒了容身之地。

想到這裡,劉朋義停了步子,抬頭朝山中央望去。

山間的某一處地方,青煙正徐徐上升。

劉朋義閉了閉眼,有些頹然地往後退了一步。

“怎麼了?”李自修嚥下了衝到喉嚨口的痛呼,他的腿在劉朋義後退的時候別到了樹上,腳踝處被狠狠扭了一下。

劉朋義苦笑著將臉靠在李自修的頭上,小聲地將事情都告訴了李自修。

他原本是不想讓李自修擔心,想著只要去了山澗,找個理由把李自修糊弄過去,等到山下的那波人走了,他們再回去。

這山上這麼大,就算號召全鎮的人一起上山搜,一時半會也找不到那個山洞處。

可是現在不行了,青煙已經將山洞的位置暴露了。

現在唯一能做的,恐怕就是先一步到山洞裡,將那些工具都拿上,在天黑之前找到下一個容身的地方。

“那些人是幹什麼的?”李自修小聲地問道。

“可能是找你,也可能是抓我。”劉朋義苦笑著不合時宜地調侃了一句,“誰讓我把聖元第一美人給偷了呢。”

李自修已經疼得臉色煞白,卻還是配合著笑了笑。

時至今日,李自修不想回去,劉朋義也不會將李自修還回去。

李自修在他離府時,腿腳還能正常行走,雖然孱弱,但是卻沒有癱瘓。

救他出來時,在狀元府的那幕刻在劉朋義的腦海裡,他絕對不會讓李自修再次落入那種惡魔的手中。

劉朋義六親緣淺,他沒有那種‘你爹孃生你養你,還能害你不成’的思想,孝經學的再好,在他這裡也是空的。

能將李自修交給那種惡魔的爹孃,在劉朋義看來簡直禽獸不如。親子尚且能如此對待,簡直不可理喻。

李自修心裡有些發緊,他覺得有可能是他爹派人來找他的,可是如果真被找到了,他不會怎麼樣,劉朋義的下場卻會很慘。

他不能回去。

【反正也活不了多久了,爹,娘,對不起,下輩子兒子再當牛做馬報答你們。】

劉朋義緩了幾口氣,重新朝著山澗出發。

李自修的雙腿跨在劉朋義腰間,他露出眼睛,盯著自己晃啊晃的雙腳瞧。

剛才那股痛入骨髓的疼已經過去了,他原以為腳踝可能骨折了,結果現在看到自己露在外面的腳踝還是如往常那樣細弱瑩白,連紅腫都沒有。

劉朋義左拐右繞,終於走回了山洞。山洞裡的柴火堆還沒有熄滅,進去時一股熱意撲面而來,如果沒有發生這樣的事情,這個洞穴該是多麼舒適的存在。

劉朋義將李自修輕輕放到墊子上,自己轉身去收拾東西。

李自修的臉色蒼白,整個人看起來搖搖欲墜。但是劉朋義現在也顧不上那麼多了,甚至就連劉朋義自己的臉色也是白的。

劉朋義收拾好了東西,緊了緊腰帶,重新將斧頭插到腰間,然後過去抱起李自修,轉手將墊子甩到背上的籃筐裡。

“咱們現在去哪兒?”李自修乖巧地用一隻胳膊圈著劉朋義的脖子問道。

劉朋義站在洞口,有些茫然地望著看不到頭的密林,太陽已經快落山了,山林看起來灰撲撲的,好像藏著什麼正待伺機而出的猛獸。

“不知道……”

李自修摟著劉朋義的脖子,將他的腦袋往下拉,輕輕地在劉朋義的嘴角落下一個吻:“你以前說這山上也有座扶搖新君廟,你帶我去看看吧。咱們去拜一拜,求個平安。”

“嗯。”劉朋義點點頭,伸手在李自修眼角摩挲了一下。

指腹上的厚繭讓李自修的眼尾有些刺痛,但是他沒有躲,反而抬頭迎了上去。

他們彼此安撫著對方,一起迎接看不到未來的明天。

這山上確實有座扶搖新君廟。

那還是先皇下令各地修建廟宇,而且每座山上都要求在山頂建造,據說是這樣可以集天地靈氣什麼的。

就連這座常年不曾來人的山上也沒有逃過,劉朋義也是聽說的,並沒有親自去過。

這山上建造扶搖新君廟的時候,劉朋義還沒有出生,阿嬤說她的丈夫曾經還被徵當過勞力。

劉朋義抬頭望了眼山頂,從這裡到山頂的路上都是密林,蛇蟲鼠蟻都比較多,狼嚎也像是從那裡傳來的。

夜間穿行並不是一個好主意,劉朋義聽阿嬤講過,這山再往上走,夜間就有瘴氣。人在裡面行走,會迷失方向。

也是因為這座山上的瘴氣害人,所以雖然這裡野物多,這山上也鮮少有人來。

窮苦人家打獵,往往是獵到了足夠的獵物才會下山。不然一來一回耗時耗力,實在是得不償失。

獵戶們往往帶著幾天的乾糧和水,直接住在山上,他們盯的也不止是兔子野鼠這樣的小動物。

而這座山上夜間根本不敢在上面待著,否則迷失在山林間很可能會直接死在裡面。

就連從小靠著這山底下長大的劉朋義,也沒有夜裡上過山。

他有些猶豫。

這一會兒的功夫,太陽已經快徹底掉下去了。劉朋義朝著山底下望去,又朝著山頂看了看,有些退縮。

“要不咱們就在這裡住一晚吧。”

李自修乖巧地點頭,他的頭貼著劉朋義,眨眼時纖長的睫毛掃在劉朋義的下頜上。

劉朋義在賭,賭這些人不會趁著夜色上山。賭他們有足夠的運氣逃過這一劫。

悠長的狼嚎聲不知從哪裡傳來,狼嚎聲撞在山間,激起層層疊疊的迴音。

不斷有新的狼嚎加入其中,猛地聽起來,像是被它們包圍了。

劉朋義不再猶豫,趕緊抱著李自修回了洞穴。白天的時候,計劃住在這裡,他提前劈好了木材碼在角落,現在他重新生起了火。

山洞重新被照亮,劉朋義去外面找了幾塊大石頭堵住了洞口。

明天就要朝山頂上走,是一定要睡好的,如果一個白天都走不到山頂,很可能他跟李自修就折在這山裡了。

李自修躺在劉朋義鋪在地上的衣服上,看著他來來回回地忙碌。地上被烘烤過,隔著一層薄薄的衣服也感覺不到涼意。倒是洞裡燃著火堆讓他覺得有些熱。

劉朋義將最後一塊石頭堆上去,這才拍了拍手走回來。

劉朋義先是挑了挑火堆,然後翻出幾顆土豆丟到火堆邊用木灰蓋住,再用木棍將土豆往裡推了推,埋到了火堆底下。

李自修撐起身子,往劉朋義身邊挪了挪。

劉朋義像是這才注意到跟李自修的距離有點遠,趕緊過去陪在他身邊。

劉朋義環住李自修將他抱起來坐到自己腿上,他揉捏著李自修的腿,輕聲問道:“感覺怎麼樣?”

李自修往後仰著頭伸展了下身體,然後兩手捏在劉朋義的胳膊上,也給他揉捏按摩:“有點熱,其他還好。”

劉朋義的手停了下來,難得的全心享受李自修的按摩。

他閉上眼擺出一副很放鬆的樣子,靠在身後的石壁上給李自修解釋:“野獸怕火,特別是狼,有火堆不怕它們近身。”

“嗯。”李自修專心地給劉朋義捏著手臂,他輕輕地倚靠在劉朋義的懷裡,“今天辛苦了……哥,幸虧有你。”

李自修的力氣並不大,而且少爺也沒有學過按摩需要多大力道,並不清楚按的太輕還不如不按。

劉朋義的精神和身體都繃得很緊,對周圍充滿了警戒。腎上腺素過度分泌倒不讓他覺得有多累,李自修的手輕的就像羽毛落在他手臂上,輕輕柔柔的,甚至起起落落間還帶著點癢。

但是很奇異的,當李自修說‘今天辛苦了’的時候,劉朋義的身體和精神像是才反應過來一樣,突然就疲了。

劉朋義的眼皮都有些睜不開了,他還記掛著李自修沒吃飯,強撐著說了句:“餓嗎?我去看看土豆烤好沒有。”

李自修的手按在劉朋義的眼皮上,他的話輕輕柔柔,像是搖籃曲一般讓劉朋義感到舒適:“我不餓,就是有些困了,你摟著我睡吧。”

劉朋義的身子往下滑,他甚至都沒睜眼,摸索著扯過鋪在地上的衣服,拽到跟前,摟著李自修側躺著昏睡了過去。

李自修的目光很清明,一點困頓的意思都沒有。

洞穴外有沙沙聲,貓頭鷹的叫聲和狼嚎聲都沒斷過。這個對他們而言很特殊的夜,對這些生活在山上的各種動物而言,不過是眾多夜晚裡及其尋常的一夜。

【扶搖新君,求您保佑我們。】

【阿嬤,您在天有靈,一定要保佑我們不被找到。】

李自修在心中默默祈禱,同時也做了最壞的打算。

【如果被找到了,那些人如果非要抓劉哥,我就威脅他們:敢動劉哥,我就死在這裡。】

#

山腳下,木屋裡。

面色陰沉的張程浩坐在漆黑的木屋內,屋子裡的東西已經翻遍了,沒有一樣是他熟悉的。

李自修和劉朋義的衣褲混在一個破箱子裡,分外的扎眼。

天早就黑了,張程浩來之前已經派人探過,劉朋義和李自修每天都會回來,而且本地的捕快們也說這山邪門的很,別說是晚上,就是白天也很少有人上。

張程浩命其他人都藏好,然後自己坐在木屋裡等著劉朋義和李自修自投羅網。

……

“來人,上山!”

“大人,怕是不妥啊。”就在張程浩下達命令後,馬上有領頭的捕快開口勸阻。

張程浩黑沉著臉,視線略過領頭的捕快,抬手一揮,便有人將領頭的捕快押了下去。

“大人。”一個佩刀的侍衛走到劉朋義身邊,在他耳邊耳語幾句。

“當真?”張程浩語調明顯抬高了幾度。

侍衛招招手,立馬有幾名穿著衙役衣服的人點頭哈腰地過來,諂媚地向張程浩保證:“我們幾個都看見了,冒煙的位置就在山腰上。”

“頭前帶路!”張程浩站起身,打算跟他們一起上山。

幾個本地的衙役面面相覷,臉上都有為難之色,可是想想被押下去的老大,都不敢吭氣。

“大人呢,這山上有瘴氣,晚上尤為嚴重,咱們現在上去,很容易迷路。”

“是啊大人,鬼打牆!”有人開了頭,剩餘的幾人立馬附和道。

張程浩已經等不了了,他太久沒有見到李自修,思念和屬於自己的東西被搶奪後的憤怒和懊惱時時刻刻都在折磨他。

他位高權重後,許多人都給他送美人,可是跟李自修比起來,都差點意思。

只有面對李自修的時候,他才會從心底裡升騰起佔有慾。

張程浩的視線冷冷地瞥在幾人的身上,他手背在身後,擺著官威:“本官說現在上山搜,你們聽不到嗎?”

“這……是!”幾人對視一眼,齊齊嘆了口氣。

衙役們出去點燃了火把,張程浩出聲阻止:“這樣上去,豈不是隔著很遠就能看到我們的位置?怎麼,你們是擔心他們不跑是嗎?”

“大人想的周到,是我們疏忽了。”

火把被熄滅,幾個人在前頭走著,私底下交換了個眼神,一步一步帶著身後的一行人上了山。

這裡山路崎嶇難行,特別是草木植被長得異常茂盛。頭頂的樹葉長得繁茂,將月光遮去了大半。一進密林,視線裡就成了漆黑一片,兩人稍微離遠一些就看不清對方的身影。

大大影響了前行的速度。

這樣暗的地方,別說是往山上走了,就連走的哪個方向都看不出來。

四周密密麻麻都是樹,看起來都差不多。

在山腳下的時候,看起來距離不遠,一進山就會發現寸步難行,走到山腰分外不容易。

幾個本地的衙役,顯然不是誠心帶他們去。這山的詭異事蹟,他們從小聽到大。

一開始並沒有多少人在意,這山裡野物多,而且可能是因為打獵的人少,這山上的野物都非常的傻,十分容易誘捕獵殺,所以雖然都知道這山裡怪異,但是依舊不乏膽大之人。

後來是十幾個獵戶一同上山,全都沒有回來以後,大家才對這山分外忌憚起來。

獵戶們常年在山間行走,對各種地貌地形都有應對法子,就連大型的野物,遇見了也是不虛的。

哪家獵戶都養著幾條體型彪悍的獵犬,甚至比狼還要大一圈。遇到危險,幾條狗上去圍攻,獵戶就算不敵,也能掙出逃命的時間。

十幾個獵戶,幾十條狗,就那樣消失在這山上,誰能不心虛?

幾個人早就互相使了眼色,刻意地帶著這些人在山腳周圍繞圈,誰也不敢真的往通往山腰的路上跨。

#

山洞裡。

李自修的心一直提著,老覺得有什麼不好的事情要發生。他努力閉上眼,就是睡不著。

轉念一想,最壞的事情已經發生了,他們現在有家不能回,被人追著逃命。他的第六感甚至不能說是應驗,而是直接說它太遲鈍了更貼切一些。

劉朋義是真的累了,他的手虛虛地搭在李自修的腰上,呼吸勻暢,眼珠子在眼皮底下快速晃動。

此時他睡得正香。

“對不起啊……”李自修用手指虛虛地描摹劉朋義的五官,低低地衝他說道,“如果不是因為我,他們也不會追到這裡找你。”

李自修心裡有事,睡不著。

他窩在劉朋義懷裡,閉著眼睛強迫自己睡覺。

山洞裡飄著很濃郁的烤土豆的香味,劉朋義給他烤的土豆已經熟了。

李自修閉上眼睛,蜷在劉朋義懷裡一動不動。

……

劉朋義醒的時候,火堆已經因為燃料不足而熄滅了,木材的灰燼還有些沒有徹底熄滅,劉朋義隔了段距離朝裡吹了口氣,一時間看似已經熄滅成了全黑色的灰燼竟然又閃出了火星。

劉朋義坐起身,小心地從李自修頭下抽出胳膊,然後搬開洞口的石塊,出了洞口。

太陽還沒有升起,天邊只泛起了淡淡的灰白色,與頭頂漆黑的天幕形成了強烈的對比。

沒有休息的時間,劉朋義轉身回洞裡開始收拾起各種東西。

昨夜放在火堆底下的土豆已經因為烤的時間太長而縮水了起碼三分之一。

劉朋義有些惋惜,既然短期內不能下山,那就說明他帶的這點土豆就是僅有的幾個土豆了。

他收拾完東西,輕輕叫醒李自修。

李自修揉著眼睛,下意識地伸出手去夠劉朋義的脖子。往常他每天醒來第一件事就是讓劉朋義抱著去上廁所排排水。

現在他還沒清醒,也毫不例外地伸手讓劉朋義抱。

劉朋義怕籃筐裡的東西掉出來,沒敢彎腰,而是蹲在地上直接去扶李自修的屁股。

抱著李自修澆滅洞裡殘存的一點火星後,他抱著李自修上了路。

天上還掛著星星,李自修捧著還有餘溫的土豆,在劉朋義的懷裡小口小口吃著。

前路荊棘叢生,幸好前行的路上他們彼此相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