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自修戴著面罩被劉朋義抱在懷裡,劉朋義身後的巨大籃筐裡裝著滿滿地一筐子死兔子。

劉朋義用阿嬤留給他的銀子給李自修買了個面罩,還買了把斧子和一些魚線,然後就所剩無幾了。

鐵器是非常貴的,特別是斧頭,甚至比一口大鐵鍋的價格還要高。

劉朋義原本是想讓李自修待在家裡,他去幹活賺點錢供兩人生活。可是李自修非常害怕自己一個人留在家裡。

而且還是在見過阿嬤的鬼魂之後,他雖然覺得阿嬤的鬼魂還挺好的,但是在看不到劉朋義的時候,他老覺得阿嬤會從她的牌位裡爬出來。

這讓他很惶恐。

劉朋義其實也不放心讓李自修獨自留下,別的不說,單是入廁,李自修都沒辦法自己一個人辦到。

無論是去找雜活,還是自己上山捕獵,劉朋義都不可能一會兒就回來看他一遍。

最安心的辦法就是帶著李自修一起。

劉朋義那天用最快的速度買完東西,將剩餘的錢全買了乾糧。

回來後天色還早,他抱著李自修就上了山。

劉朋義和阿嬤住的這個地方很偏,也只有住在這裡才沒有人驅趕他們。

相對的,這裡的野物非常多,植被也非常茂盛。河裡的魚也不少,但是阿嬤一直不讓劉朋義下水。

為了生存下去,劉朋義從小做的最熟練的就是上山捕抓兔子和老鼠。

他是阿嬤從街上撿回來的,名字也是阿嬤告訴他的。阿嬤一直告訴他,他爹孃都死了,可是卻沒帶他去過爹孃的墓地。

也有可能是因為他的爹孃也跟這許許多多的窮苦人家一樣,死後連個葬身錢也出不起,只能推到河裡進行水葬。

阿嬤一直帶著他遊走在鎮裡各個可以睡人的地方,然後一直被驅趕,直到來到這裡才穩了下來。

到現在,劉朋義都記得阿嬤帶著他一棵一棵砍樹,一點一點搭建這兩間屋子的情形。

屋子低,是因為那是阿嬤能踩著木樁夠著的最高的地方。

那些年回憶起來像隔了層霧。好像稀裡糊塗就過去了。

後來有段時間,阿嬤一直說讀書才有出路,讓劉朋義去賺錢,存上錢出去讀書。

那個時候阿嬤已經老了,背也不再挺直。一直嘮叨著讓劉朋義去外面讀書。

劉朋義也沒有想到讀書會這樣苦,紙張、筆墨、束脩都很貴,他所有的空閒時間都用在想方設法賺錢上。

童生……秀才……舉人……

每一步都走的異常艱難,再一步,再參加完科舉就可以再往上走一步。

就可以搏一搏鯉魚躍龍門。

可惜。

被取消以後的科舉資格後,劉朋義一度找不到活下去的目標。多少年,他都在為阿嬤那句“讀書才有出路”奮鬥,目標突然就被強行終止了。

往後怎麼活,下一步該去哪裡?

他所有的錢都花在這場科舉上,很快就因為沒錢續房租被趕了出來。

那天他站在大街上,看著人來人往的街道,想著自己看不到未來的人生……生無可戀……

驚鴻一瞥,窺見了馬車裡的人。

心臟忽然狂跳起來,整個人又活了過來。

然後就是上門自薦,哪怕是做個奴僕也想靠近對方。

本來自己就不是什麼貴人,除了舉人的虛名,生活的跟奴僕又有什麼區別?

……

山上沒人打理,草長得比他腿還高,劉朋義沒敢帶李自修走太遠,就在山腳下,挖了坑,砍了些樹枝用魚線做了幾個簡易的陷阱。

房子的窗戶和門都要修理,還得供著兩人吃飯。

劉朋義將衣服擺在石頭上,將李自修抱著坐上去,然後光著膀子就開始砍樹。

一直砍到日落,兩人才吃了點乾糧回了家。

第二天一早,劉朋義檢查陷阱的時候發現抓到了兩隻兔子,他抱著李自修,拎著兔子去了鎮上,問了酒樓,二十文一隻的價格將兔子賣了出去。

又買了些麻繩,返回去的路上遇到一個賣籮筐的攤子,劉朋義有些心動,過去問了問定做一個能讓李自修坐進去的筐子得用多少錢。

他抱著李自修走在路上,吸引了很多人的目光。哪怕李自修已經遮擋了臉,他的身子也比同齡人更加瘦小,但是看著依舊是少年人的體型。

這個年齡段的男子被另一個男子抱在懷裡,想不引人注意都難。

說好了價格,劉朋義將剛才賣兔子的四十文留下做了定金,拿著麻繩返回了山上。

劉朋義的力氣很大,他用麻繩的一端綁在砍倒的樹幹上,另一端斜綁在自己身上,就這樣抱著李自修拖著樹幹下了山。

到了山底下,沒有了那麼多草木的阻攔,劉朋義的速度快了許多。

木匠活他也會做,只是手頭只有一把斧子,沒有更精細的工具,難免有些侷限。

劉朋義將樹幹以外的枝椏都砍了下來,找了些乾草當引子生了火,一直到現在,他才終於能歇一會。

劉朋義屋子裡還有幾個空瓦罐,他去河裡舀了水架在火上烤。

李自修的嘴唇已經幹到起皮,為了減少上廁所的次數,他一直在忍耐。

直到劉朋義忙活完,替他摘了一直戴著的面罩,才發現李自修幹到起皮的嘴唇。

劉朋義的動作滯住,他的神情有一瞬間空白,接著便是懊惱。

“我沒事,不怎麼渴。”

劉朋義的視線落在他的唇上久久不走,李自修忽然間覺得很難堪。

他知道劉朋義絕不是嫌棄他,相反,他的表情明顯是在心疼。

可是李自修覺得自己很廢物,明明自己什麼都沒有做,只是待在一邊看著劉朋義忙碌,亦或者被他抱在懷裡趕路。即便是這樣,即便自己跟劉朋義喝水的次數一樣多,可劉朋義還是對自己露出了這種表情,好像在懊惱沒有照顧好自己的表情。

李自修更加覺得自己沒用。

一個離不了人的廢人。

李自修一直不願意承認這點,可是事實就這樣大剌剌地擺在眼前。

“歇會吧,朋義哥。”

李自修伸出手,學著劉朋義給他按摩的樣子給劉朋義捏肩。

劉朋義像受了驚嚇,往後退了一大步,但是因為他原本就是半蹲著的,這一退直接就坐到了地上。

李自修有些受挫,垂著眼,沮喪地低下頭。

劉朋義確實是被嚇了一跳,他不是害怕,而是受寵若驚。他跟李自修相處的幾個月,早就摸清了李自修的性格。

李自修是很典型的被寵壞的小少爺,被人伺候慣了的主兒,難免會覺得別人伺候自己是理所應當的,壓根不會換位考慮對方的心情。

劉朋義雖然帶著李自修逃出來了,但是潛意識裡,一直還將對方當作少爺伺候,一點委屈都不想讓對方受,但是自己吃什麼苦都是理所應當的。

突然對自己這樣好,他真的很不適應,而且從沒想過有一天李自修會主動關心自己的身體,關心自己累不累。

“對……對不起……”劉朋義從驚訝中回過神後,第一時間跟李自修道歉。

李自修還是低著頭,劉朋義又連著說了幾句道歉的話,不僅沒有勸好,反而將李自修的眼淚說出來了。

李自修滴滴答答落著淚,雙手攪在一起,吶吶地呢喃了一句:“我真的很沒用……”

劉朋義聽李自修用這種語氣說話,心口泛起細微地疼,胸腔裡酸脹的難受。

“怎麼是你沒用呢?”劉朋義將手輕輕放在李自修的頭頂,他的聲音裡滿是自責,“明明是我沒用,將你帶出來,卻只能讓你跟著我受這種苦,渴了連口水都喝不上……”

李自修用手背胡亂抹擦掉臉上的淚,抬起頭看著劉朋義,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你怎麼這麼好……”

李自修的尾音拉長,聽起來有點像在撒嬌,他自己可能都沒有察覺到自己此時的語氣。

李自修的臉上溼漉漉的,那雙眼睛裡閃著光,這樣專注地盯著劉朋義的眼睛,說著類似撒嬌的話,劉朋義忽然就有些臉熱。

“朋義哥,讓我也做一些事吧。”李自修祈求道。

“嗯。”劉朋義下意識答應,環顧四周又找不出能讓李自修做的活。

添柴?加活?煮飯?收拾東西?

無論哪樣,都與李自修格格不入。

劉朋義忽然想到了什麼,脫下了自己的衣服,將內裡翻到外面,遞到李自修跟前:“你幫我拿衣服吧。”

劉朋義幹活的時候並沒有穿著衣服,陽光穿透頭頂的樹葉,斑駁地灑在劉朋義的身上,汗水被太陽光照得發亮。

李自修就坐在墊著劉朋義衣服的石頭上,盯著他身上的汗出神。

硬實的肌肉在皮下凸顯著自己的存在感,細密的汗從毛孔裡浸出,相交在一起彙整合豆大的汗液,順著肌肉的紋理往下流。

李自修被包裹在一種汗水被太陽蒸騰開的味道中,聞著有些燥,閉上眼只憑嗅覺也能嗅出其中的生命力。

李自修的心跳越來越快,他被劉朋義展現出來的生命力和肌肉線條吸引,久久挪不開眼睛。

那是一種嚮往,混雜著不知名的情愫。

想將其佔有。

獨佔。

回來的時候,劉朋義身上的汗還沒落,他怕身上的汗將李自修弄髒,所以穿了衣服再隔著衣服抱李自修。

一路下來,劉朋義的衣服早就被汗泡溼了。

被汗浸溼的衣服就這樣被李自修摟在懷裡,衣服上蒸騰的汗水味直往他臉上撲。

也可能只是種幻覺,可他的臉和耳朵,甚至就連脖頸都這味道燻成了殷紅色。

劉朋義就在他身邊走來走去地忙活,李自修甚至不敢抬眼看他。

他臉上燙的厲害,就連身上也跟著發熱。

從未有過的情愫像花叢間翻飛的蝴蝶,在李自修的胸腔裡扇著翅膀左突右衝,被它撞過的地方又麻又癢。

心臟像被誰湊近輕輕吹了一口氣,稍微瑟縮了下,緊接著便開始狂跳著回應對方。

劉朋義用斧頭將樹枝砍成柴火,他抹了把流到眼角的汗,勻著呼吸說道:“今晚咱們再將就一晚,明早去集市上賣了柴火,還有樹幹。這個樹幹好,又直又長,能當大梁,價格能要高點。”

罐子裡的水已經沸騰了,劉朋義用兩根樹枝架在罐子的彎口將其端到地上,又隨手將兩根樹枝丟進火堆裡。

劉朋義挨著李自修一屁股坐在地上,他雙手搭在曲起的腿上,眺望著河面,說著今天最後的計劃:“一會兒喝口水,趁著天沒黑,咱們再去多弄幾個陷阱。”

李自修坐在凳子上,他的肩膀抵著劉朋義的肩膀,劉朋義身上的味道直直衝到他面上。李自修頭沒有動,只側著眼睛,目光一下又一下地點在劉朋義身上。

自以為隱晦的灼灼目光,輕易就被強壯高大的男人察覺了。

劉朋義微微縮了縮身子,低頭看了自己一眼,也覺得自己現在這副穿著不妥。

窮苦人家,幹活怕磨破衣服,都是光著膀子,甚至連褲子都要脫掉人也不在少數。自己這副樣子是習慣了,不覺得有啥,可是李自修沒見過。

讀書人和窮苦人好像是完全不同的世界,讀書人講究穿戴整齊,不同的場合要用不同的佩飾,衣冠妥帖是最最基本的禮儀。

劉朋義就是讀書人裡的異類,讀書人裡不乏窮苦出身,十年寒窗苦讀就指著一朝名動天下。即便是需要錢,也是賣賣字畫、抄抄書之類的做些符合讀書人身份的體面工作。

只有他是什麼活都接,上一刻還在之乎者也,下一刻就能光著膀子跟搬貨的苦力一起扛麻袋。

劉朋義抬頭想說什麼,喉頭滾動幾下,終究沒有開口。

他已經可以預見,再往後的日子裡,他都會以這樣不體面的樣子面對李自修。

李自修的目光被劉朋義喉間明顯凸起的喉結牢牢吸引,喉結上下滾動,李自修盯著它看的眼睛忽然就有些癢。他連續眨了好幾次眼睛,都沒把那股癢意眨下去。

劉朋義藉著去看水涼了沒有,起身離開了李自修的身邊。

直到這時,李自修才忽然回過神來,驚覺到自己各種不妥的行為。他回想剛剛自己的行為,尷尬到不知道該怎麼面對劉朋義。

在劉朋義端著罐子走過來時,李自修逃也似的猛地將頭偏向另一邊。

劉朋義的腳步頓住了,氣氛有些僵硬,劉朋義的心裡有些發酸,難得的覺出了絲絲窘迫。

他低垂著眼,將眼裡的失落埋到最底下,再抬頭時,已經恢復如常。

“喝水吧,不燙了。”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