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姜塵再醒過來,大雨還不曾停下。
但是窗外的天色,已經要比濃墨還要深沉了……
他艱難地從床上爬起來,看著正在書桌旁寫字的師父,有些懵懂。
“師父?”
李道人輕輕放下筆,轉過身來,面帶微笑的臉上,已經有了些許血色。
他站在那裡,打量著姜塵,上上下下,仔仔細細,像怎麼也看不夠,看不飽。
良久,他緩緩張口,從乾澀的喉嚨中擠出聲音來,
“塵兒,為難你了……”
“撲通”一聲,姜塵帶著一身的血漬,猛地撲倒在地,抱住了李道人的雙腿。
淚水在他的臉上縱橫流淌,帶著滾燙的溫度砸在地上,如有回聲。
“師……師父……”
他早已失去血色的雙唇,此時顫抖得更厲害了,
“您,您……”
“我……我……”
李道人伸出乾枯的手,輕輕理順姜塵雜亂的頭髮,笑而不語。
感覺到姜塵抱得更緊了,李道人並指如劍,輕輕在他頭上敲了一下,
“好了,為師還有事未了,不可如此胡鬧。”
聞言,姜塵的心猛地往下一沉,連忙鬆開李道人,也顧不上自己滿身血漬,傷口還未痊癒,連忙問道:
“師父,不是說,有了登仙草……就……”
李道人呵呵笑著,重新走回書桌旁,提筆,運氣,不急不緩地寫著字,
“塵兒,這登仙草,名字好聽,但終究只是討個吉利。”
“登仙,登仙,古來幾人成仙吶……”
“那……”
姜塵的平靜此刻蕩然無存,渾身止不住地顫抖起來,連窗外的雨聲都聽不見了。
“其實,登仙草無異於一味毒藥,但對將死之人,卻有迴光返照之效。”
“我三日前閉塞氣血,留住這口氣,令你前去王家討要,也是有了結因果之心……”
“卻不想讓你遭此劫難吶……”
“師……師父……”
姜塵低垂著頭,淚水在眼眶中打轉,
“師父,是我自找的。徒兒不怪您。”
“呵呵,好,好……”
李道人很快寫好了兩張卷軸,一紅一黑,將它們捲起,堆在書桌一旁,輕聲對姜塵說道:
“塵兒,三個月後,正道各派將於玄天劍宗論道,你……想去看看嗎?”
姜塵拼命搖頭,
“師父,您說了,我們鶴青觀的傳人世世代代守護在此,不能棄之不顧。”
“玄天劍宗……很遠……”
李道人輕輕拍拍他的肩膀,笑容慈祥。
“但是為師,要你去。”
“而且,你要把這兩張卷軸帶去,不能讓……”
“篤篤”,清脆的叩門聲打斷了兩人的談話。
李道人臉上的表情僵住了,似乎是想起了什麼事情,驚疑和猶豫在臉上交織、糾纏。
敲門聲依舊清脆,不急不緩,像是早就料定了裡面的人會來開門。
“唉……”李道人幽幽長嘆一聲,“塵兒,去開門吧。”
姜塵小心翼翼地拉開門……
門口站著的,是一個身穿紅衣的女子。
女子肌膚雪白,面容姣好,柳腰盈盈,不足一握,見是姜塵來開門,她清麗的眼睛微微眯起,嘴角勾起一抹弧度。
“小道長,別來無恙。”
姜塵皺著眉,沒有搭話,而是側過身,將女子請進了屋內。
女子輕輕一笑,徑直越過姜塵,走到屋內的桌旁,款款坐下。
屋外滂沱大雨,但女子身上潔淨乾燥,像是一直待在屋內,白皙的肌膚透出晶瑩的光澤,儀態端莊。
她櫻唇輕啟,
“李尤光,你繼承你師尊的衣缽,到今日,是多久了?”
李道人的身形佝僂了幾分,看上去甚至有些畢恭畢敬的樣子,也坐在了桌邊。
“應該是……一萬兩千年……”
女子伸手一握,一杯散發著凜冽香味的烈酒就出現在手中。
舉杯,她一飲而盡。
“啪嗒”,杯子輕輕砸在桌上。
“李尤光,一萬兩千年,兩百個甲子,你我在這山中互相制衡勢同水火……”
“你……甘心嗎?”
李道人苦笑著,一言不發。
“你是我看著長大的,也將讓我看著你走向死去。”
“如今,你要讓你的弟子,繼續沉淪在這裡嗎?”
李道人輕輕搖頭,
“不,這是宿命。”
他抬起頭,看向窗外依舊滂沱的大雨,神色慼慼,
“我,塵兒,我師父,乃至後來的一代又一代人,都只有這樣的宿命。”
屋內的氣氛跌落谷底,落針可聞,唯有這場連綿不絕的雨,沉默著繼續……
“唉……”
女子長出一口氣,眼神無悲無喜,
“荒古的時代,已經過去了……”
她抓著手上不知道何時出現的第二杯酒,看向窗外。
“十萬年前,我很討厭這樣的雨。”
“那應該是你,師尊的師尊的師尊……總之很久遠了……”
“他總是在這樣的雨裡來找我,談天說地。”
她輕笑著,在昏黃的光中,有些泛舊。
“他真是……一個耐不住寂寞,還總標榜清心寡慾的蠢貨……”
酒杯逐漸又見了底。
“但現在,我很喜歡這樣的雨。”
難言的晦暗在空氣中瀰漫……
十萬年,太沉重了,沉重到這山上的一草一木,都為之躬身低頭。
於是,女子轉過頭來,定定地看向李道人,
“所以,李尤光。”
“你的宿命,早在荒古結束的那一瞬間,就結束了。”
“你我不需要勢同水火,曾經不需要,接下來也不需要……”
李道人望著窗外出神,氣氛不再沉重,卻讓人懶倦得不願說話。
“啪嗒”一聲,酒杯輕輕落在桌上。
“讓小道長跟我走吧。”
“至少,這十萬年,不該落在他身上。”
李道人不置可否地笑笑,起身,從桌上取來那個紅色的卷軸,遞到女子面前。
他的身形肉眼可見地變得蒼老,臉上的血色也在極速消退,像是做出了這一生中最重要的決定一樣。
女子看著他,神情平淡,但在那平淡之下隱藏著極深的解脫,和疲倦。
李道人的手頓住了。
他轉過頭來,仔細打量著姜塵。
像看不夠,看不飽一樣。
女子會意,輕輕揮手,無形的暖流從四面湧上,將姜塵殘破的身軀包裹,讓他早已到了極限的心神身軀,沉沉地倒在了地上。
朦朦朧朧中,姜塵只聽到李道人的聲音,像在天外傳來,平和寧靜……
“照顧好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