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洋死了。曼城最厲害的醫生說他們已經盡力了。

在醫院熬了一整夜的林霜兩眼發直,茫然地往後退一步,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周圍的人小心翼翼地朝她投來同情的目光,這令她不適,彷彿她是狗市上待宰的小狗。醫院裡特有的消毒水味道鑽進她的鼻子,嗆著她的胃,她只覺一陣噁心,卻吐不出來。

昨天,在車禍發生前四個小時,魏洋還像只發情的貓似的瘋狂打她電話。她正在開一個重要會議,她的手機不停地響,她不停地掛,滿臉尷尬。她瞥到老闆面露不悅,只好索性把電話關機。

過了好一會兒,漫長的會議終於結束。林霜一邊收拾電腦一邊給魏洋回電話。

“老婆,你在哪?”魏洋的聲音裡裹著濃烈的感情,好像他們是被迫分開了幾世的戀人。

“我在公司啊!我剛在開會,怎麼了?你這麼瘋狂打我電話幹嗎?”林霜走出會議室。

“老婆我想你!我特別特別想你!”

“啊?什麼?”林霜一愣。

“我說,我想你,我現在好想來見你!”

“你怎麼了?你這個天天007的科學家怎麼突然變戀愛腦了?”

“我就是,就是突然間發現,我們是命中註定要在一起的!還有,我想告訴你,我真的好愛你!好愛好愛你!”

“掛了吧……”電話裡突然傳來一個女人輕輕的背景聲,聲音雖小,卻很清晰。

林霜還來不及問就聽見魏洋說:“老婆,你要多注意休息,工作雖然重要但是也沒那麼重要。以後如果你累了,不想上班了,那就不上!反正只要不是特別奢侈,咱倆存的錢也夠你下半輩子花的了。總之,以後的日子你要把開心放在第一位懂嗎?”

“老公,你莫名其妙跟我說這些幹嗎?你到底怎麼了?是不是出什麼事了?”林霜的心裡莫名發著慌。

“沒什麼,就是,就是突然聽說了一個故事特別有感觸。等下班回家了再跟你說吧!”

“好吧,下班再說。拜拜。”

在魏洋回家的路上,一輛大貨車突然失控撞向魏洋的汽車。魏洋在醫院搶救了二十個小時,最終還是沒能搶救回來。

“林霜,你要是難過,就哭出來!哭出來就會好一些!”肖葉英扶著林霜,用帶著哭腔的聲音說。

林霜抬起眼眸,看見肖葉英紅了眼眶,研究所的眾人也是滿臉悲慼,但林霜卻是木然的,她依稀從眾人的眼光裡感到自已好像該哭一下,她張了張嘴,竟哭不出來。

ICU的大門突然開啟,醫生把魏洋的遺體推出來了。

蓋在魏洋身上的那塊白色的布像一座冰山,透著蝕骨的寒。那寒落到地上來,慢慢爬到林霜的腳底,再順著腿、脊柱往上攀,直到鑽進心臟,停了一下又向上,繼續登入大腦,溜進眼眶。林霜眼前一黑,暈倒在肖葉英懷裡。

再次睜開眼,林霜的眼看到的是白色天花板。轉過頭,林霜發現自已正躺在醫院的病床上,肖葉英守在病床邊,正抹著眼淚。

“醒了?要不再睡一會兒?醫生給你檢查過,說你沒什麼大問題,只是要你多休息——多放寬心。”肖葉英的聲音像她的人一樣,是一團軟軟的、溫暖的棉花。

林霜坐起來,只覺渾身無力,腦袋木木的。她看見床尾搭著一件灰色羊絨大衣。那大衣似乎是魏洋今早穿出門的那件。她指著大衣說:“這衣服……”

“噢,這是魏哥的衣服。是魏哥的那個女同事撿到的。醫生剛把魏哥推出來你就暈了,我們大家就手忙腳亂的……這衣服應該是從魏哥床上掉下來,那個女同事認得這衣服——畢竟是大牌——就把衣服交給我了。”肖葉英說著把衣服遞給林霜。

林霜怔怔地看著那件灰色大衣,愣了一會才接過來。不錯,這正是魏洋的衣服。去年秋天買這件大衣的時候他們兩口子還爭吵過幾句。當時魏洋要去國外參加一個大型學術會議,林霜特意去奢侈品店花了五六萬給魏洋買了這件羊毛大衣,不想買回來以後魏洋卻說林霜是浪費,不過魏洋一看林霜不高興,就立馬改了口,還說要天天把這衣服穿在身上,非要穿他個十年二十年。前幾天衣服釦子掉了一個,魏洋還親自把釦子給縫上,家裡沒有灰色的線,魏洋就用黑色的線縫。

林霜撫摸著那顆魏洋縫過的扣子,釦子中心的黑線突兀得像個小黑洞。大衣上還殘留著魏洋的味道,林霜把頭埋進大衣,貪婪地感受著魏洋的存在。

肖葉英嘆一口氣,見林霜背上散亂的長卷發在微微顫抖著,她張嘴想說兩句安慰的話,眼淚卻先流了下來。她只好抬手幫林霜整理一下凌亂的捲髮,再輕拍兩下肩膀以示安慰。

幾秒過後,林霜抬起頭,緩緩地、茫然地說:“葉英,他在哪兒?我是不是該給他辦後事了?”

林霜強撐著獨自料理了魏洋的後事。林霜和魏洋都是獨生子女,魏洋的父母已逝,只有一個後媽還活著。林霜這邊也只有一個母親尚在。她和魏洋也沒有什麼表兄妹、堂兄妹,葬禮的一切事務幾乎都靠林霜一個人操持。這一刻林霜才明白,人丁單薄是一個家庭多麼大的悲哀。好在她還有肖葉英。肖葉英幫她處理了許多事情,忙前忙後,馬不停蹄。

潛意識裡,林霜一直沒有接受魏洋已死的事實。直到在火化爐前,魏洋筆挺地躺在那兒任由別人呼喊,林霜這才意識到她是真的要和魏洋永別了。

林霜喉頭一緊,腦袋裡竟生出要和魏洋同去的念頭。

“我的兒啊——你怎麼就這麼死了——”魏洋的後媽沈姨比林霜崩潰得更加徹底,她失控地抱著魏洋嚎哭起來,渾身顫抖。眾人還來不及勸,她就突然暈倒在地上。

眾人一下慌了手腳。林霜只得含淚匆匆把魏洋推進火化爐,然後趕緊去照看沈姨。

等到沈姨醒過來時,林霜已經拿到了魏洋的骨灰盒。骨灰盒那麼重,那麼燙,林霜緊緊地抱著,任由她滾燙的淚落在滾燙的骨灰盒上。

沈姨又一屁股坐在地上歇斯底里地哭起來。

林霜見眾人都圍著沈姨在勸解,她便沒有動,只是抱著骨灰盒一言不發地掉著淚。

肖葉英來到林霜身旁,拿出紙巾默默替林霜擦著淚。

葬禮還沒完,母親就提出要搬來跟林霜一起住,說是好照顧林霜。林霜知道這是母親難得的好意,但她已經不習慣和母親同住,她說道:“不用了。我明天就上班了,這幾天公司那麼多事沒處理,我最近肯定要經常加班,你來了我也沒空陪你。再說肖葉英跟我一起住……”

“什麼?肖葉英跟你一起住啊?那肖葉英一看就不是什麼好鳥,你讓她住你家,天天跟魏洋朝夕相處,你是傻還是蠢?”母親打斷林霜的話說。

林霜冷冷地看一眼母親,冷冷地說:“你放心,魏洋已經死了,肖葉英不可能勾引他了。”

“我說你好歹還是你們公司的財務總監呢!人家還天天林總林總地叫你,你怎麼沒點腦子呢?你幫肖葉英在你們公司安排工作就算了,你幹嘛還讓她來家裡跟你一起住?你知不知道升恩鬥仇?”

“阿姨,我知道你的擔心是有道理的!”肖葉英突然出現,她臉上半分惱怒的神色都沒有,只有肅穆和哀寂,“阿姨您現在是林霜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親人了,我想您一定是在為林霜考慮。您放心,其實我過年那段時間就在找房子了,只是魏哥走得突然,我想著我再陪林霜一段時間再搬家,我擔心……”

“搬什麼搬!”林霜挑著眉毛說,“肖葉英,你真要是搬出去了,我可就不會再拿你當好朋友了!”

“哼!好笑了!可真是太好笑了!真是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如今你寧願跟外人一起住也不願跟我這個老媽子一起住!很好!不錯!果然是個白眼狼!”母親拉長了臉說。

林霜一愣,就算她知道母親向來如此,可真到了這些話落在頭上,還是一樣扎得人腦殼疼。林霜無奈地說:“媽,你這張嘴什麼時候才放過我?我要是答應你來一起住,你不天天把我罵得狗血淋頭?你若是能有一半像肖葉英這樣講道理,我會不跟你住?”

“是是是!你翅膀長硬了!我這種沒文化的保姆沒用了……”母親嗓門一下放開了,跳著腳不停地罵。

幸而沈姨及時出現,一邊勸一邊把唾沫橫飛的母親拉走了。

肖葉英拂去林霜臉上的淚珠,輕聲說:“沒事的,一切都會好的。”

葬禮結束的第二天林霜就回到了公司上班。老闆本來說要林霜多休息幾天,被林霜拒絕了。林霜把所有的時間投入到工作上,打了雞血一般不停地忙著。她相信時間能治癒一切,她相信掙錢能讓她快樂。

工作總有忙完的時候。這天,不用上班的林霜睡了個懶覺。清晨,一縷陽光從窗簾的縫隙照進來,剛好晃在她的臉上。她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看見窗簾漏著縫透著光,像一隻半眯的眼睛。沒睡醒的她閉上眼翻個身嘟囔著說:“老公,拉一下窗簾,晃到我眼睛了。”說完她把腳伸向一旁,試圖把魏洋蹬醒——但直到腳伸出被子懸在床沿上都沒蹬到。她睜開睡眼矇矓的眼睛喊道:“老公——”她半坐起來,昏暗的房間裡寂靜得可怕——床上只有她一個人,她和魏洋的合照還擺在床頭櫃上。一切如同昨日,一切恍如隔世。

她愣了幾秒,隨後一種撕心裂肺的痛排山倒海地剜著她的心。她捂著心口強忍了一下,卻終究忍受不住,“啊——”一聲悽慘的哀嚎由低到高自她的喉嚨發出,絕望地掀著頭頂的天花板。

還穿著睡衣的肖葉英慌忙推開林霜的房門:“怎麼了!怎麼了!”

“啊——嗚嗚嗚——為什麼把我一個人留下!為什麼把我一個人留下!”林霜蜷縮著身子,一邊痛哭一邊一拳一拳地打著那個屬於魏洋的枕頭。

肖葉英幾步跨到床上來,一把抱住林霜輕聲說:“哭吧哭吧!這麼久了,你還沒有好好哭一場呢!”

林霜抱住肖葉英哭得像頭被殺的豬,惹得肖葉英的眼淚也跟著往下掉。不知過了多久,肖葉英已經累了,她的手抱酸了,肩膀上的衣服也被林霜的鼻涕眼淚浸溼一大片,林霜也從最初的號哭變成了小聲地啜泣——但林霜仍然沒有要停下的意思。

肖葉英拍著林霜的後背緩緩說:“霜,還記得跟你重逢那天嗎?我跟你哭訴我那些年過得有多慘,你拉著我的手說,‘沒關係,人生嘛,體驗而已!好的壞的,老天爺都會讓人體驗夠!’現在我也想對你說,人生嘛,體驗而已!今日是壞的,明日也許就是好的了!”

肖葉英的話剛說完,林霜的手機就響了。林霜收了哭聲,抽著氣從枕頭下摸出手機一看,是個陌生號碼,她便關了聲音不打算接電話。

肖葉英見林霜已經起身擤鼻涕,猜想林霜應該發洩得差不多了,便說道:“好了,你去洗個臉,換身衣服,今天我們出去逛街吧!我也去洗漱了。”

林霜看著肖葉英那溼了一大片的肩膀,點點頭說道:“好嘛!”

肖葉英剛走,那個陌生號碼又打電話來了。林霜接起電話:“你好!”

“你好!是林霜吧!”電話裡傳來一個男人的聲音,“我是張青雲!你在家不?我來跟你說點事。”

林霜一愣,她知道張青雲是盤古科技研究所的所長,是魏洋的領導,在葬禮上曾經見過面。她說道:“噢,我在的。張所長有什麼事啊?”

“有件要緊的事需要跟你說。呃,我下午兩點過來方便不?”

“方便方便。張所長這麼急,到底是什麼要緊的事,跟魏洋有關嗎?”林霜忍不住問道。

“對,跟魏洋有關,——也許,說不定跟魏洋的死也有關……哎!一言難盡,下午來了再說吧!”

林霜突然想起魏洋死前打來的那通電話,一團烏雲便攏上額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