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燕擺弄笛子的時候,抬頭看了犯人一眼。

她發現犯人的眼神變了,先前看上去還顯得冷漠、憂鬱的目光,如今變得格外溫暖柔和。

他專注而神往地看著笛子,郭燕想他也許像姑姑家弟弟一樣會吹笛子。

也許他一樣用笛子贏得過姑娘的芳心。

郭燕見他這麼愛看笛子,就想把它收回去,因為它屬於禮物,別的男人是不配看的。

但她一想這犯人怪可憐的,他願意看,就讓他看個夠吧。

她把笛子放在茶桌上,讓他能仔細地看。

犯人看著笛子,就像歷經寒冬的人看見了一枚春天的柳葉一樣,無限的神往和陶醉。

郭燕問他:“你會吹笛子?”犯人點了點頭,然後微微嘆息了一聲。

郭燕明白他的嘆息來自手銬,吹笛子需要的是自由的手。

郭燕推醒警察,對他說:“你給他把手銬開啟一下,好麼?”警察橫了一眼郭燕,問:“幹什麼?我好不容易把他緝拿住,你想把他放了不成?”郭燕笑吟吟地舉起笛子說:“他想吹笛子,你就讓他吹一下吧.”

警察扭過頭帶著譏諷的口氣對犯人說:“你倒是真有本事啊,我迷糊了一會兒的工夫,你就把人心給籠絡了!”警察咳嗽了一聲,復又眯上了眼睛。

他的舉動說明他不想擅自給犯人開啟手銬。

郭燕本不想再請求警察了,可她實在不忍心看犯人望笛子的那種眼神:那麼的嚮往,又那麼的哀憐!她再次鼓起勇氣推醒警察,說:“你就給他開啟手銬,讓他吹一下笛子吧!不讓他多吹,就吹一個曲子!”

警察嘆了一口氣,對郭燕說:“你不是他什麼人吧?”郭燕鄭重其事地強調說:“我是探親的人,根本不認識他!”警察就問犯人:“你真想吹這玩意?”犯人點了點頭。

警察仍然有些猶豫,郭燕就鼓勵他說:“他上著腳鐐,跟驢被拴在磨盤上有什麼區別?哪兒跑去呀!”郭燕很願意用牲口比方事物,她的話把警察逗笑了。

警察對犯人說:“這也許是你最後一次吹笛子了,就給你個機會吧!”警察從褲兜裡掏出鑰匙,把手銬開啟。

犯人的那雙手像女人的一樣修長細膩,只是這手沒有血色。

犯人先是活動了一下手指,然後才像抱剛出世的嬰兒一樣小心翼翼地拿起笛子,把它託在掌心,輕輕遞到唇邊。

郭燕的心緊張得提了起來,她不知道這新買的笛子會發出何種音色,它美不美?突然,那小小的笛子進發出悠揚的旋律,有如春水奔流一般,帶給郭燕一種猝不及防的美感。

她從來沒有聽過這麼柔和、溫存、傷感、悽美的旋律,這曲子簡直要催下她的淚水。

這時,我也醒了,我聽到犯人吹得曲子是《蘇武牧羊》,曲調裡本有一種明淨的美;而犯人吹的曲子,卻是一種憂傷的美,讓人聽了很想哭。

我這才明白,有時想哭時,心裡也是美的啊!警察大約也沒料到犯人會吹這麼動聽的笛子,他情不自禁地隨著旋律晃著腦袋,而車廂的旅客,都被笛聲召喚過來了,他們聚集在郭燕和警察座位旁的過道上,聽得興味盎然。

一首曲子吹畢,犯人把笛子悄悄放在茶桌上,我注意到他的手指哆嗦不已。

乘客們都沒聽夠笛子聲,大家都央求警察:“再讓他吹一首吧.”

警察爽快地說:“行,今天照顧你,你給大家獻上兩首曲子,雖然贖不了罪,也算是為人民服務了!不過,你要吹革命歌曲.”

這樣,犯人顫抖著拈起笛子,又吹了一曲《牧民新歌》。

犯人吹笛子的動作,像是一個英俊少年在原野上吃一根碧綠的黃瓜,讓人們聞到了一股清香味。

他吹的第一首曲子《蘇武牧羊》是禁止吹的曲子,可是,他吹的憂傷、纏綿、舒緩,如夢如幻。

在這天高皇帝遠的地方,也就沒人注意什麼無產階級文藝和封資修的區別了。

我還注意到,犯人吹著吹著動了情,淚水已悄然順著臉頰滾落到笛子上,這笛子就跟被露水打過一般,溼漉漉的。

一曲終了,乘客都鼓起掌來。

警察雖然一副意猶未盡的樣子,但他還是拒絕了大家的請求,把手銬重新給犯人扣上。

那把沾染著犯人口唇氣息和淚水氣味的笛子又回到郭燕手裡。

郭燕覺得犯人玷汙了這麼嶄新的禮物,就拿著笛子去了洗臉池。

用冰涼的水反覆沖刷這把笛子。

可是衝著衝著,她的淚水也下來了。

當火車不知不覺間停靠到吐魯番站臺時,郭燕覺得這一段路程太短暫了。

她回到座位上對犯人說:“你吹的笛子可真美.”

她不知道警察押解著他會在哪裡下車。

犯人衝郭燕點了點頭,算是與她致意。

“吐魯番車站到了!”

列車員一邊往車廂裡走,一邊喊著。

她看到郭燕,似乎想起了什麼,說道:“你不是要到焉耆縣嗎?在這兒下車可以乘長途公共汽車到達的.”

“不用到烏魯木齊了麼?”

郭燕問道。

“到烏魯木齊乘車,也要路過這兒,再往南走.”

“哦!”

我一聽說到焉耆從這兒往南走,就問:“那麼,去且末縣,是不是也可以在這兒換車?“且末縣?”

列車員覺得這地方有點陌生,不敢肯定回答,卻說了一句:“反正是從烏魯木齊往南疆去的,都是走這條路.”

既然是這樣,那麼,我也可以在這兒換乘長途公共汽車了。

可是,想想好不容易來到了新疆,不看看它的首府烏魯木齊怎麼成?於是,決定繼續往前走,反正車票也是到達烏魯木齊的。

吐魯番好象是個大站,站臺上人頭攢動,一副熙熙攘攘的景象。

我覺得好奇,伸手就要準備開窗,想呼吸一下這兒的空氣。

可是,我的手剛剛按到開窗鈕上,列車員立刻警告:“不準開窗!”

“為什麼?”

“為什麼,因為外面太熱.”

列車員解釋說:“這吐魯番,是世界上海拔最低的地方,現在,外面的熱度比車廂裡高八度呢。

“你要是領略了它的熱度,這車廂裡的乘客就得熱昏過去.”

“這麼邪虎?!”

我嚇得吐了一口舌頭,趕緊住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