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厭。”

“方丈大人,請問有什麼事吩咐嗎?”阿厭扯著袖子,跟在宏七子身後。

阿厭只覺得此時天氣甚好,光透過樹葉灑在宏七子的光禿禿腦袋上。某一刻,宏七子的聲音像極了德錄主持以往的時候。

“阿厭來忽覺寺有多少個年頭了?”宏七子看著面前這個矮小單薄的出家人,抬頭仰看著自己,眼睛波瀾不驚地。不,有那麼一點忐忑和一點不易察覺的堅定。

“回方丈,有十六個年頭了。”

“十六年啊,這麼說德魯來安州的第二年你就來了咯?”

十六年,彈指一瞬,白駒過隙。

“是。”

“我看你面相——生得倒是眉清目秀。找過你親生父母嗎?”

阿厭頓了頓,然後才開口,“方丈大人,實不相瞞。我七八歲的時候,曾想過找到親生父母,但是……沒有找到,大概就是戰死了吧。”

“那假若你的親生父母找到了,你會還俗嗎?”宏七子緩緩開口。

“我不知道。”阿厭低下頭摳手指。

“你倒是實誠。”宏七子哈哈大笑。

“……見笑了。”阿厭弱聲說道。

大概自己也曾被別人說優柔寡斷,膽小如鼠了。

“但大概,我會道個別。”阿厭說道。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他們是好人還是壞人,我不知道……他們會不會做過什麼錯事,就像鳴一師兄的爹孃一樣。所以,大概,我會找到他們然後說一句再見。”

宏七子細細傾聽。

- -

鳴一的身世宏七子倒也是知道一二,當年他最後一次來忽覺寺的時候,就是鳴一性情大變之時。洛水四遭,鳴一的生母不知從哪裡打聽到自己塵世間兒子的下落。然後不辭辛勞在寺廟裡修佛靜心的緣由住了小半個月。

假意與鳴一頻繁露面,然後不經意間就說他是自己失散多年的兒子。

鳴一從一開始的驚慌失措到後面痛哭流涕,竟然生了還俗之心。

那個婦人說什麼皇天在上,佛祖保佑。說什麼上無八十歲老丈人,丈夫早早去世,自己的兒子也流落他鄉不見蹤跡,岳父岳母大人天天對她非打即罵,不得已才逃出了府邸來出家修行。

後面自然是宏七子看著德錄主持拿起板子就朝鳴一扇去,一聲比一聲響。

自始至終,鳴一未掉一滴眼淚,而德錄一直面無表情。

皮開肉綻,宏七子就像看客一般坐在旁邊伴著血腥味喝茶。

那個表情,宏七子至今印象深刻。

是軟弱和恐懼。

所以,宏七子臨走前,就留下一句輕飄飄的話。

鳴一身子顫顫,也沒說什麼。

“看上去很貞烈。”

只是看上去而已。

後來鳴一在大雄寶殿跪了三天三夜,就下山了。

- -

思及此處,宏七子笑笑:“德魯主持圓寂了。我又不能一直待在安州,我還會回吳山。到時候這忽覺寺誰來主持?”

“按照規矩,主持圓寂,是要主持自己選出繼承衣缽之人的。要是沒有交代,就是大弟子繼承了。所以按照規矩,應當是鳴一師兄來。”阿厭認真回答道。

“哦?”宏七子挑眉,“你師兄卻說,你是師父最看好的……弟子。”

“?”

阿厭瞪大了眼睛,“主持大人莫要開玩笑了,我只是一個打雜的罷了。承蒙鳴一師兄掛懷了。”

“所以,他的意思是想讓你來。”

“不不不。”阿厭連忙搖手加擺頭。

“理由。”

“這不合規矩……”

“當年我一走就再也沒來過了。後來你師傅專門捎信給我說,‘母毒,命喪,鳴一心意回轉,尚有佛心,願師兄通融’。你知道嗎,整整十年,自從他辭別吳山,就再也沒喚過我一句師兄。”

母毒。說的是生母接回兒子是為了在夫家爭奪財產,其實自從夫喪之後,鳴一的母親自己把丈夫休了,不願守寡,還敲詐了夫家百兩銀子。後面霍霍完了,就把鳴一搞去繼承家產,繼續敲詐。

命喪。最終婦人的賭場上的仇家把她告到官府,判了死刑。

鳴一最後謝絕親戚的好意,又回到了忽覺寺。

心意回轉,尚有佛心。

“不是的。”阿厭擺手,“德錄主持一直……很敬重方丈的。”

宏七子的目光往遠處放空:“鳴一還俗是他德錄親自准許的,到頭來卻要讓我來通融一二。”

“鳴一師兄……是個好人。”

“我看到七年前他那股慫勁兒就覺得愧對德錄。”

阿厭沉默了,不知道從何說起。

“倘若十七年前,你要是在吳山。你就可以看見德錄辭別的時候,眼神是——‘空’的。”

“空……?”

“是。而不是那種雜亂怯弱逃避的眼神。”

阿厭回想起七年前的事情,然後低下了頭。

德錄主持辭別吳山,自然是為了普法。而在德錄的襯托之下,鳴一的下山就顯得尤為可笑了。

“各有去處,每個人的軌跡不同。‘若過去生,過去生已滅;若未來生,未來生未至;若現在生,現在生無住。’”阿厭抬頭,“方丈大師,我知道你說的沒錯,可是‘過去生已滅’,還是不要拿一個人的過去輕易地定義一個人。我相信鳴一師兄是個好人。”

“好人壞人,你分得清嗎。”

“嗯。”阿厭點頭。

四目相對,宏七子的眼眸逐漸惹上淺淺的笑意。

“你還讀《維摩詰經》啊。”

“……讀過一點。”

“行了,我也沒說你的鳴一師兄是壞人,今年我來不是瞧著挺精神的嘛。”宏七子摸了摸阿厭的光頭,“是你的鳴一師兄覺得你合適的,但是倘若你不肯,自然沒有強求的道理,嗯……給你一天時間想想,明日你再看看如何?”

“行行行吧……”阿厭歪著腦袋躲著宏七子的手,稀裡糊塗地應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