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初三,是長姐曹銀出嫁的日子。

那一天,天氣格外晴朗,連天空中零星飄落的雪花落在手心也不會即刻融化。那一天,司空府鑼鼓喧天,小公子小姑娘們莫不歡呼雀躍,有的怕響捂耳朵藏在牆後,有的拼命踮起腳尖擠上前,在婆子丫鬟們的簇擁下,向來盛裝美飾的曹銀,今日卻只著尋常嫁衣出閣。然而樸素的妝容衣飾,愈發顯露出她多年積澱的嫻靜淑儀氣質。

她還是我堂上宴會初見的,那個美傲多情的貴族姑娘。

小孩子們是歡樂的,姨娘們也是個個神采奕奕,沉浸在喜悅的氣氛中的。可唯有新婦本人,是愁苦戚顏,是冷若冰霜的。她拜別卞夫人,卻沒有淚,曹丕伸出手想牽她出門檻,卻被她輕輕一掌拂開。

我在階下遠遠望著她,眼底有收不盡的落寞。

這個時代像她這般年紀的女子,早為人母,她卻集府中寵愛一身,待嫁閨中直到今年。究竟是什麼原因,讓這位司空曹操嫡長女對眾多求親者無感呢。而這場包辦婚姻,又會將曹銀的命運帶向何方?以後,在府中見面的機會就少了,少去了耳邊聒噪自然是不錯的,可一想起當日曹銀對我警告過的話,這心便似揉搓,亂成麻。

“吉時到,新婦登車,鳴號——”

鄴城百姓紛紛走上廣德門大街湊熱鬧,可陪嫁的只有裝載大小皮韋笥和絹緞的青牛車一輛,馬車一輛,侍婢十餘人,幡旗數杆,車簾也只是黑色粗質的帷帳。

在司空外府門口,我第一次見著了那迎娶曹銀的夏侯楙,他是夏侯惇的中子,模樣倒十分周正,只是較他族弟夏侯尚羸弱了些,還略少了些英氣。不知為何,我忽而想起了被曹丕否決了的新郎候選人——丁儀。

肉眼可見的因被悄悄埋種下,不知以後可還會看見那結出的苦果。

我望見,曹植一身新裝,親自籠起帷簾,小心攙扶曹銀登上馬車,他作為孃家人代表,也騎上馬與車隊伴行。送嫁儀式很快就結束了,等我緩過神來,車隊已行去好遠好遠,鑼鼓聲也漸漸變淡。只有像層層薄霧的雪花,籠罩住全部視野。

夏侯家與曹家只有一街之隔,但我知道,曹銀今後仰望的高牆,又多了一面。

婚宴次日,將以助興,曹丕請示過卞夫人後,攜領著幾個親密的兄弟,一同出城遊獵,還要在西城山隅露營過夜。我怎會錯過如此天賜作耍良機,自然拉著秦純和節兒,興沖沖地去央求卞夫人,準我們同去。基於數月以來的良好表現,卞夫人當真允了。我開心得像個孩子一樣,節兒好玩,秦純卻百般不情願。可當我笑嘻嘻地告訴她,那個夏侯家的俊公子也會去時,她瞬間變了主意,願和我們一同前往。

於是在曹丕的帶領下,遊獵隊伍浩浩蕩蕩地出發了。二十來個虎豹宿衛,八九個女婢,曹丕、曹植、曹衝、曹彪、曹真、夏侯尚六位公子,還有我崔纓、秦純和曹節。秦純和節兒坐在馬車裡,我舍了她們,仍舊披起那件白狐紅裘,與眾公子一道,縱馬於前。

縱使過了許多年,我依然清晰地記得,那日天氣微冷,冷陽遠照,天空正飄著小雪,仰頭便能看見深藍色的穹宇。我們從北門出發,一路向西,越過西園小丘,穿過校場邊的胡楊林,自廄門而出鄴城。西城荒蕪,鮮有人煙,四野冰封,百草枯敗,遠處山丘此起彼伏,山頭只剩幾棵光禿禿的楸樹。面對如此蕭索動人的冬日雪景,每個公子姑娘,都藏著自己的心事。

曹丕揚鞭一指,嘴角上翹,便要和兄弟們比試騎術,看誰先折來最遠的那棵楸樹下的一根枯枝。

諸公子奮勇爭先,迎著瑟瑟冬風,馬踏淺層積雪,歡笑聲綿延不絕,迴盪在山隅之間。

我也不甘落後,拽著韁繩策馬緊追,雖然只學了數月的馬術,但足以抗轡飛馳,與倒數第二的曹植並駕齊驅。

“喂!在想啥呢,我可要超過你了!”

曹植嘴唇蠕動,似在凝思擬句,被我大聲驚攪,只覺無趣,遂撇起嘴,冷冷看了我一眼,接著猛夾馬腹,飛一般馳騁到了諸公子前頭,緊隨曹丕馬後。

又被曹植冷遇,我不自覺放緩了速度。

“子嚶,快快跟上,就數你最慢了——”曹丕在馬背上回了個頭,爽朗地笑道。

聽到諸公子都笑了,我長舒一氣,再次鼓起勁,笑著追趕上前。

那是一段多麼自在瀟灑的時光啊,我們幾個異姓兄妹,拋卻了一切煩惱,不再拘束於什麼公府規矩,驅馬竟相逐,聽朔風在耳畔呼瑟,任冰霜輕輕敷上面頰,也不懼雪絮迷亂雙眼……都是一張張紅潤活氣的臉龐,都是正當青春的輕狂少年,在長兄的羽翼庇護下,鮮衣怒馬,馳騁丘野,歡笑聲不絕如縷,驚得遠處樹丫上的寒鴉,紛紛振翅南翔。

待我們抵達丘頂樹下,勒馬停駐時,風雪也停歇了,曹丕意料之中地拔得頭籌,卻也搖落了半樹積雪,紛紛揚揚盡皆灑落在他的巾幘上,引得眾兄弟再次開懷大笑,互碰胳膊肘,談笑風生。

雪過天晴了,山裡的野兔、野雞都出來覓食了,我們循著雪地上小動物們走過的蹤跡,揹著獵弓在西山林裡捕了大半日,收穫頗豐。等傍晚回到安扎在丘頂的營地時,公子們便開始清點獵物,若干只麻雀、雪雁、山雞、灰兔……還有曹丕和曹真他們打到的兩隻獾和一隻貂。我卻笨得連一隻用秕穀誘來的野雀都撲不到,只好耷拉著臉,在一旁幫忙抱柴木、搭烤架。

冬日裡天黑得早,很快,太陽便劫持走了這天際最後一絲光亮。

我們在四面搭了營帳,中間架起幾套烤架,篝火周圍安置好席座,旁邊還掛起了湯鍋。東南西北依次環坐著我、曹節、秦純、夏侯尚、曹真、曹丕、曹植、曹沖和曹彪。我見從侍的文蘭在我身後規矩地站著,連忙拉著她在我和節兒間擠下。

文蘭擺手推諉道:“姑娘,奴婢身份卑微,坐下不妥——”

我笑著拽住她的袖子:“哼,今晚這兒可沒有什麼主子奴婢,只有烤肉夜宴的兄弟姊妹哦,我崔纓要待你好,誰敢多言說教?”

曹丕聽見這話,笑著看向文蘭。

文蘭仍舊後縮了一步跪坐下,紅著臉為難道:“姑娘,奴婢怕火,坐這便好。”

“唉,你和蕙兒兩個呀,可真真是怪人,一個怕冷,不敢隨我來冬獵,一個怕火,不敢接近雪夜的篝火,唔……有我在,這火還會吃了你不曾?”我親暱地搭著她的肩膀,朝純兒和節兒比了個“耶”的首飾。

周圍眾人皆忍俊不禁。

公子們開始串起生肉,擱在各自的鐵架上,不一會兒,“滋滋”的烤肉聲便伴隨著煙霧騰起,傳到每個人耳中,而誘鼻的香味耶饞得我直咽口水。雖說我崔纓前世也吃了不少烤串,到底隔了十多年了;雖說司空府裡體面的膳食已經吃了很久了,但仍是頭一回,在冰天雪地裡跟著一眾兄弟姊妹們出來野炊,實在是新鮮又緊張、興奮且刺激!

曹家府令向來嚴苛,若不是趕上了長姐出嫁的契機,只怕等到曹操出征歸來,我們這些女公子也不見得能出來遊獵一次呢。

於是我笑得合不攏嘴,表現得極為放縱又情有可原。眾人言笑晏晏,各聊各的閒話,可我顧不上聊天,只學著諸公子在烤肉上,忙不迭的灑蔥、抹姜、塗醬、沾魯豉……這個時代沒有孜然,但有花椒、胡麻等。曹丕起身給每位公子姑娘們分了一小包香料,裡面除了迷迭還有稀罕的雞舌香和百里香。

“子桓,香料這般珍貴,從前在許都時你可都捨不得用來薰香呢,怎麼今夜竟如此慷慨?”曹真驚訝地笑道。

曹丕用白皙的手指拈著夾子,安靜烤著肉,莞爾一笑,並不作答。我因口中烤肉美味,心情舒悅,不覺多言了幾句:

“香料誠可貴,親情價更高。今日與眾兄弟宴飲於此,深有此感,理應如斯!二哥,你說是吧?”

曹真見我替曹丕說話,心領神會,便笑著調侃道:“我說誰能使子桓不吝賜香,原是你呀!哈哈,確實厲害!”

接著他又扭頭對身側的夏侯尚說道:“哎呀,伯仁呀。這有件奇事可得說與你聽啊,你回府前,有一日,曹茂那小子想找某位女公子的不是,經過中廚時聞到有薰香味兒,遂帶著嬤嬤推門而入,沒想到子桓竟以蔥為香,正往銅爐中燒蔥呢!哎!對了,崔妹妹,怎麼當時就你和子桓正巧在廚房裡頭呢!”

夏侯尚笑著看了看子桓,又看了看我,頓時也心領神會,點了點頭。

喂喂喂,點什麼頭啊,你夏侯尚讀懂了什麼啊,就亂猜測!我不是曹丕陣營的,我可不是他的小跟班!!

與眾人玩眼神戲,我尷尬得臉霎青霎紅。忙撇清關係似的,轉手挖了一抔白雪,就往曹植腳下砸去,掩飾道:“是子建,曹茂當日就是派人打著他的名號把我騙去廚房的,還放了燻爐在裡頭,二哥剛好路過,這才燒蔥相助!”

兄弟妹妹們聽了事情前後來由,紛紛笑得前俯後仰,都問我為何婢女用曹植的名義就能將我騙走呢。

聊天話題中心頓時從我和曹丕變成了我和曹植。

聽我開始向夏侯尚吹噓辯論鬥過何晏的舊事,以及同曹植初見時的舊事,又聽我以狩獵所獲雞兔為例,出“雞兔同籠”的古題考驗眾公子,在弟弟妹妹們面前盡逞風頭,曹植露出了不以為意的表情,他也不睬我,只自顧烤肉遞給曹衝與曹彪。

我對曹植的冷漠哼聲表示不平,故意拿著撒上蔥花的烤雞腿,對曹丕一本正經地說道:“還得是燒蔥有趣兒!二哥,今日崔纓方悟了,甚香!此蔥甚香!”

曹丕的眼神一直在我與曹植間徘徊,他見我主動搭話,還存心調侃上回他燒蔥的滑稽事,便將烤熟的幾塊碎肉用漆盤裝了,微笑著遞到我面前,還給了個肯定的眼神。

我受寵若驚地笑著接下,也沒多想,夾了塊便放嘴裡。

“幡幡瓠葉,採之亨之。君子有酒,酌言嘗之。有兔斯首,炮之燔之。君子有酒,酌言獻之……”

曹丕高舉酒杯,一邊唸詩,一邊慷慨地向諸公子敬酒。

見曹植在一旁憋笑,我才反應過來,連忙吐了兔肉,佯怒道:“二哥!纓兒視皎皎如親人一般,你怎麼還拿兔肉取笑捉弄於我!”

明白是怎麼一齣戲的其餘公子紛紛忍笑,只有夏侯尚小聲詢問身側的秦純:“皎皎是何人?”

秦純看了我一眼,掩袖一笑,悄悄附在夏侯尚耳畔說道:“那是崔姊姊養的白兔,就是上回被她當賭注輸掉的那隻……”

曹丕仍捧腹指著我笑:“子嚶,白兔肉酸,灰兔、黑兔的肉比白兔的好吃多了呢!既出城與眾兄弟遊獵,怎可不將香蔥與兔首相配,大快朵頤?雞兔同籠之題,還是回去再慢慢算吧!”

曹植也笑著忽然張口,向諸兄弟“介紹”我道:

“《神異經》有載,‘西南荒中出訛獸,其狀若菟,人面能言,常欺人,言東而西,言惡而善。其肉美,食之,言不真矣。’諸位兄弟,今後這崔纓若再向爾等說些什麼奇異之事,還是不信為好。”

我氣得直往曹植席座砸雪球,他掀袍擋住,還扮鬼臉取笑於我。

我可算鬆下了口氣,恢復了愉悅的心情。

眾人笑樂,曹丕自夾了烤肉放嘴中,拂袖拾勺,給夏侯尚、曹真、曹植捱個舀上熱酒。

“來,今夜定要不醉不歸——”

我也有模有樣地用勺子給衝兒、彪兒、節兒還有秦純舀了半杯,卻給自己舀了一大杯,我端起雙耳杯,朗聲道:“來,咱們也不醉不歸——”

曹植笑:“就你這酒量還不醉不歸?三杯下肚,怕都要被山裡的狼給叼去!”

曹丕笑:“子嚶,節兒她們年紀尚小,不會飲酒,你若將她們灌醉了,仔細回府母親又罰你抄書!”

於是我只好笑著將酒杯都攬到自個兒的面前,因是櫱釀的葡萄酒,我一股勁下肚,非但沒有即刻吃醉,反而壯起了膽,朝曹植豎起大拇指,連連比劃手勢。

酒勁稍謝,見眾人繼續烤著香噴噴的野味,我拿起燒烤用的戶扇,只當是說話本的摺扇,笑著對所有人道:

“諸位兄弟姊妹們,良宵難得,此宴雖無歌舞助興,何不請一巧舌如簧之人,說些軍旅之事?聊聊那奇襲龍城的衛青,封狼居胥的霍去病,勒石燕然的竇憲,嗯?”

“巧舌如簧,譬若你?”夏侯尚蔑笑道。

小曹衝倒高興地叫道:“好呀!好呀!衝兒喜歡聽阿姊講故事!”

曹丕也表示十分支援,他笑著對夏侯尚說道:“伯仁,莫要小瞧了她,崔妹妹幼時可在民間聽了不少荒誕不經的故事,且聽她說罷!也好助助酒興!”

曹真、曹彪、秦純、曹節紛紛鼓掌附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