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落山了,集市漸漸冷清。

漢末尚有宵禁,一更三點暮鼓一敲,便禁止出行。

曹丕見我驚魂未定,一句話也不說,就這麼一直傻站在原地,便讓曹植送秦純和曹節先回府,他和曹真則牽著馬,攜我步行出市。

我悶悶不樂地走著,不知不覺間都快忘記雙腿屬於自己。等到再回過神時,曹真在前頭忽停住腳步,回頭對曹丕喚道:

“丕弟,到了。”

我茫然舉頭,一眼便望見“崔府”二字。

錯愕良久,我心情複雜,滿是疑惑地看向曹丕。

曹丕嘆了口氣,說道:“母親那兒昨日我已經請示過了,府衛二哥也替你招呼了,以後每月十五,你都無須向母親稟明,可自由出入府中,與令弟團聚。”

我的眼睛裡像進了沙子一樣難受。

“二哥今日帶我出府,正是為此嗎?”

“嗯。”

“……”

五味雜陳,我說不出什麼別的話,扭頭看向朝思暮想的崔府大門,遲遲不敢叩門進去。

“走吧。”曹丕淺淺笑,牽起我的手,拾階而上。

叔父去年舉家遷來鄴城後,便在建寧街南端的衙署官寓落居。今日首次登臨,果見曹操將崔府修得比清河老宅還要闊氣。未及通報,府中眾人便已聞聲而出,崔琰官服未卸,即迎曹丕入堂,拱手與之洽談,並不看我一眼。

“阿姊!”

我一聽見崔鋮的聲音,眼淚便止不住地掉落下來,反身便與他抱了個滿懷。

“鋮兒!……阿姊終於見到你了,快讓阿姊瞧瞧,你的傷好些了沒?……來,快來,阿姊這兒有好多好吃的呢,喏,都留給鋮兒吃……”

“……”

寒暄良久,悲喜交織,鋮兒見了我,高興得不得了,反倒是我抑制不住內心的悲傷,一直抹淚,嬸嬸連忙將我扶起,好生安慰。

喜極而泣後,我領著崔鋮來到曹丕面前,使他作揖好好感謝曹丕,鋮兒雖不甚情願,但還是懂事地照做了。一時間,滿屋都洋溢著歡快的氣息,下午街市的不悅,也在親人團聚的喜悅中,消散殆盡了。

後來,叔父還留我們三人用了晚膳。

膳後我和鋮兒只閒聊個不停,除了叮嚀飲食起居,還勉勵他要繼續發奮學業。雖然一想到不能長久相伴便心生愧疚,但數個時辰的短暫相聚,足以讓我內心堅定——來日方長,我崔纓,一定能夠爭取到更多和親人團圓的機會!

我決心要刻苦學習詩論和書法,不單是為了和曹植的賭約,更是為了在曹府替清河崔氏爭光。於是臨行前,嬸嬸備好的衣食我一概未取,只去書閣挑了好多曹府沒有的經書,以及一些書法相關的典籍。

大概是上次與何晏鬥毆的緣故,崔琰今日一直沒給我好臉色看,但也不曾當著外人的面訓斥於我。當我小聲提出借毛詩鄭箋和《論語》鄭注的請求時,他只冷冷地應答道:

“為叔只借汝兩月。”

我連連應下:“誠當如是。叔父放心,兩月後,我必完璧歸趙。”

原本就計劃一月讀熟《詩經》,一月讀熟《論語》,那《論語》鄭注,既是代何晏借的,也是為我自己借的。

我深刻地認識到,真正能在這個時代保護我的,或者說能夠改變人生軌跡的,一定是自己前世學來的專業知識,以及在這個時代後天習得的本領。

“莫道儒冠誤,詩書不負人”,在曹府打下堅實的古文基礎,便是實現生存自由的第一步!

留給我的時間已經不多了。

回府後,我連夜著手製定“一月誦記詩經”的計劃。

第一階段,從元月十三到元月二十;

這是粗讀《詩經》的初步梳理階段。七日內,藉助漢末流行的鄭箋,我要讀懂每一首詩的大意,並領悟主旨。

宋代以後的文人讀書做筆記時,常常使用讀號和句號,分別表示語氣承轉停頓與句終。加註句讀的動作,被稱為“斷句”、“圈點”,而圈點並加上註解或註腳的動作,則被稱為‘圈注’。

可在北宋之前,經書多為師徒口口相傳,行氣壓韻的句讀方式也是口傳心授,故而門外之人誦讀起來是有不小困難的。

對我來說,為了提高誦讀效率,採用後世標點符號是必須的。

於是我一邊誦讀,一邊用筆蘸取不同顏色的染料,用紅跡上標國際音標,藍跡下劃直線突出重點章句,小三角、波浪線等特殊符號則用以劃記難理解的字詞。

“《草書勢》!?”

某日日中,曹植趁我背書之時,偷翻我從崔府帶回的書卷,驚乍一聲把我嚇了一跳,我尚未發作,他倒順手牽羊拿走了那捲手錄書。

“妹妹有如此之寶,竟也不告知於我!”曹植顯然十分驚喜,“不過,你是如何得來的呢?”

我哂笑道:“四哥的記性委實不佳!你忘了,那作者崔瑗是博陵崔氏,與我清河崔氏原是本家,崔伯玉當世大儒,享譽九州,家叔有手錄藏本亦不足奇吧?”

曹植點頭微笑:“張伯英《筆心論》、蔡伯喈《隸書勢》我那兒皆有,如今有了這崔瑗《草書勢》,正好齊全!”

“哎!你站住!這原本可不能給你,四哥若想讀,須自個兒抄去。”

“好妹妹,我用蔡張二人之作與你交換如何?”

“不行,”我笑得很是得意,“我偏要四哥也一嘗這錄書之辛!”

“哼,抄便抄!小文一篇,於我,反掌之間耳!”曹植一字一句地說著,成竹在胸,立刻動身去拿紙筆。

我好奇地在案旁搴裳坐下,執書掩笑,欲一覽此人章草“風姿”。心中暗道:趁曹植年幼,這回定要借他並不成熟的書法好好嘲弄一番。

可等我低頭再看時,卻著實又嚇了一跳——年僅十四歲的曹植,寫起字來,竟比後世習練書法的成人還要強上許多,他筆速極快,揮灑自如,一盞茶的功夫不到,輒抄錄畢。

我瞠目結舌,汗顏慼慼。

“四哥從小……便開始習練書藝了嗎?”

“那是自然,父親對我們兄弟幾個可嚴了呢!不過不瞞你說,我那幾位弟弟啊,可經常託我代筆,我都沒答應,哈哈,他們也不想想,個人書藝之風不同,怎能瞞過父親的眼睛呢?我可不想遭父親的訓斥……”

“……”

曹植抄完便兀自沉浸在閱覽的天地中了,他讀書讀得極快,快到我幾乎聽不懂他在唸什麼。可又是片刻間的功夫,他竟能合書背誦,還故意背給我聽。

這是我第一次見識曹植抄書背書的本事。

“書契之興,始自頡皇;寫彼鳥跡,以定文章……草書之法,蓋又簡略;應時諭指,用於卒迫……觀其法象,俯仰有儀;方不中矩,圓不中規。抑左揚右,望之若欹。獸跂鳥跱,志在飛移;狡兔暴駭,將奔未馳……是故遠而望之,漼焉若注岸奔涯;就而察之,一畫不可移……”

聽到幾個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字眼,我心下一動。

曹植,你果然愛賦愛到了骨子裡。

“怎樣?怎樣?我厲害吧!”

曹植像個考試拿滿分的小孩兒一樣,甩著草稿得意洋洋。

“是是是,你最厲害了,我還沒開始背呢,就被你打擊了。”我嘆息著,將書卷隨手擲到案上,轉身鬱悶不已。

曹植只瞟了一眼那令人眼花繚亂的筆記,便笑出了聲。

“阿纓!你……你這都是從何處學來的怪符啊?”

“昔年黃巾軍所用之符!”我逗他道,“別急著笑,這些,可比你們用反切注音好用多了。”

曹植哼聲表示不信。

第二階段,從元月二十到元月二十五;

我先在會意的基礎上速讀三遍《詩經》,以形成初步語感。然後進入精讀硬背階段,將重點章句一舉斬獲。

重章疊句是《詩經》一大特性,為了便於記憶,我會將詩裡變化的字挑揀出來,編成順口溜,或長或短。

這五天,我每日卯時便起來洗漱,早早地來到中庭背詩。

“喂!這是我讀書的位置。”

“大懶蟲,誰叫你辰時才起呢?豈不聞‘先來者居之’乎?嗯?”

“你這是強詞奪理。”

“我就是強詞奪理,來府中那麼久了,也沒見著你何時讓過我。”

“……”

曹植不再多言,只頗不服氣地關上了房門。結果第二天,他也卯時起來,非要與我爭奪石几。幾番爭執不下,只好作罷,我們倆各坐一頭,各讀詩書。

正是春日晨讀好時光,階除微涼,暖風微醺,夾著泥土的清新氣息,沁人心脾,目之所及,盡是朦朧柔光幻影,昂首便見,中庭桃枝,綠葉蔥鬱。

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曹植像後世打了雞血的高三黨,喜歡疾速且響亮地誦讀,可我喜歡悠悠然的氛圍,安靜默讀,只好捂著耳朵忍耐。

偶而他也回自己房中默讀,我那時,便故意更換背書方式,在中庭大聲誦讀,惹得他氣呼呼地推開紗窗,喊道:

“崔纓!汝讀書之聲,比之白日響雷,真真有過之而不及!”

這一喊,幾乎要將整院的人都驚動,我笑著笑著便慌了,趕緊上前堵住他的嘴,可曹植不想理會我,反身又去讀書。

我笑嘻嘻地蹭上前,厚著臉皮搭訕道:“今日四哥所讀何書呢?又是枚乘之賦嗎?”

“就不告訴你。”

“哎,別那麼小氣嘛,你念一段試試,看我讀過沒。”

“呵,就憑你?這可是荊州王仲宣所作《登樓賦》!怎麼樣,聽都沒聽過吧?”曹植晃著竹簡,睥睨我道。

“王仲宣?”我敏銳地抬頭,“前司空王暢之孫王粲?”

“呀嗬,你竟識得此人?”曹植挑眉怪道。

“豈止識得!”我眉開眼笑,來了興致,“王粲的詩賦啊,那可是今世一流啊,王粲此人,更是滄海遺珠,四哥,他若能北歸來投靠司空,你當得一文學良友啊!”

“阿纓甚曉我意!”曹植以簡拍掌,激動之情溢於言表,“吾思見此君,欲施翮與之高翔,奈何山川險阻,欲濟無樑……欸,你笑甚?妹妹別是不信,單是這篇《登樓賦》,都是我託人多方輾轉,方可一睹為快呢。”

“哦?這樣說來,纓兒倒比四哥更有福氣了呢。”

“怎麼說?”

“實話告訴你吧,我不單讀過此賦,還能逐字背出,你信麼?”

王粲的詩賦為建安七子之冠,在文學史上與曹植並稱“曹王”。曹植根本不會想到,我在一千多年後,背得最熟的王粲作品,除了《七哀詩》,便是《登樓賦》了。

曹植聽罷,直翻了個白眼:“不可能!此賦我只給二哥看過,府中再無第三人了。”

我眼珠一轉,又換一種說辭,笑得詭秘:

“那行,你先給我瞧一眼,我即刻便背給你看,上回是四哥大展身手,這回,可該輪到纓兒了吧?”

“妹妹好膽量,你若能頃刻間背下——哈哈哈,我定在母親面前替你美言幾句!”

“說定了!”

於是曹植給我看罷,不幾時,我便聲情並茂地背起全文來,想象此刻自己,即是那去國懷鄉的遊子王仲宣:

“登茲樓以四望兮,聊暇日以銷憂。覽斯宇之所處兮,實顯敞而寡仇……情眷眷而懷歸兮,孰憂思之可任?憑軒檻以遙望兮,向北風而開襟……悲舊鄉之壅隔兮,涕橫墜而弗禁……懼匏瓜之徒懸兮,畏井渫之莫食。步棲遲以徙倚兮,白日忽其將匿……心悽愴以感發兮,意忉怛而憯惻。循階除而下降兮,氣交憤於胸臆。夜參半而不寐兮,悵盤桓以反側。”

曹植愕然,愣了半晌,方回過神來:“你……是如何背出的?”

我抖抖裙襬起身,晃轉起腦袋,手舞足蹈:“哈哈,沒想到吧!我崔纓乃神人下凡,自有過目不忘之術。”

曹植舉起竹簡,仗著身高,輕輕拍了拍我的頭:“淨胡說!你定然是提前背過此賦,故而來此耀炫。只是可惱,我與二哥約好的,不得借給他人,尤其是你!他怎麼能……”

“嘁!什麼耀炫,我豈是那無聊之人!”

“你就是如此無聊之人,好好的詩不背,淨給我添亂。”

“略略略。”

“……”

第三階段,從元月二十五到元月二十八;

三日內,用行楷簡體,同時採用後世標點符號,在麻紙上橫向抄完毛詩。

前次抄書時,心緒浮躁,無暇仔細思量書寫工具,這回我動了動腦筋,將細長的毛筆折短,仍舊按後世握硬筆的姿勢,以加快抄寫速度。

這是在抄寫的過程中,默讀了一遍《詩經》。

第四階段,從元月二十八到二月十三;

這是最後的複習鞏固階段。

彼時桃花初綻,含苞粉豔,馥郁花香彌滿庭。

我心血來潮,在短簡上抄下所有整理出的《詩經》名句,一句一簡,謄以漢隸。然後拆除絲繩,將上百片竹片混投進竹筐中。

我和秦純曹節三人,那時,就一起坐在庭院桃樹蔭下猜拳,輸者隨機抽取竹片,背誦全篇,贏者積滿五個回合,則一口一塊小桃花糕。

當然,她們都是自願來配合我背詩作樂的,只識得一些名句,並不能悉數背出。

“‘南有喬木,不可休思;漢有遊女,不可求思’,純兒,下一句是什麼呢?”我笑嘻嘻地問道。

“‘漢之廣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秦純抿嘴笑得十分自信。

她像是忽然想到了什麼,低聲道:“阿姊可知,如今我們府中,正有一位司空都企慕不得的‘漢女’。”

“哦?是誰?”我豎起了八卦的耳朵。

“喏,在那東院繡閣之上,住著一位名喚‘來鶯兒’的寵姬,其喉聲婉轉,善唱悲清妙曲,頗受司空憐愛,只是其人性情怪癖,不苟言笑,雖出身倡家,卻目無下塵,故而逢年過節,司空欲請之獻唱,都求之不易。”

“在司空面前都敢如此放肆麼?……”寵姬的身份引起了我的好奇,“她究竟是何方神聖?”

秦純趁曹節撲蝴蝶之際,再次低聲道:“你當司空何以如此寵幸於她?她與大夫人同出一處,曾是雒京樂坊最善歌舞之名妓,後來董卓火燒雒陽,來鶯兒輾轉流離,蒙司空收留,才得保全性命。”

“那‘企慕不得’之說,又從何而來呢?”我總是擅長抓住問題關鍵。

秦純神秘一笑,故意吊起我的胃口。

像是好友久別重逢,我將秦純的雙手緊緊握住,笑眼盈盈:

“好妹妹!阿姊今日方知,與你真是相見恨晚!我曉得你同我一般,都是頗懂風情的妙人!快別賣關子了,與我說說這來鶯兒的故事罷……”

秦純只捏著帕子笑個不停,臉笑得通紅,都快趕上桃花兒了,她附在我耳邊低語道:

“傳言,那來鶯兒,曾心許司空身邊一侍衛,後來侍衛犯了事,為司空所誅,來鶯兒便再不獻舞,只夜夜如夜鶯練曲,常常無禮傲慢於司空,亦在府中得罪不少人。”

我吃了一驚:“純兒,這話可不能亂說!如何無端生出一個侍衛呢?那侍衛叫什麼名字呀?你見過麼?”

“純兒當然不曾見過,外間這樣的流言可多著呢。”

我嘆了口氣:“三人成虎,流言可畏,古來多少宮宅佳人便是為流言所譖,以後你不要聽這些亂七八糟的。”

“嗯。”秦純認真地點了點頭。

聽秦純一番說辭,我驀然想起曹操與袁紹年少時盜劫新娘的傳說來,於是開始對青年曹操風流絕代的洛陽時光浮想聯翩,不覺間便已忍俊不禁……多少年前,曹操那一代人,也曾是鬥雞走馬的少年啊,後來,個個成了割據一方的諸侯,風流不再,反目成仇,唯獨這個曹阿瞞愈老愈多情,愈老愈狡黠。

老曹家善出情種,這我是再清楚不過的。

不過呢,唉,那又與我有何干系?

“阿姊?”秦純見我走神,在我眼前揮了揮袖,“你可知,這來鶯兒多才多藝,既知音律,更曉《詩經》,能自譜曲將《風》《雅》入韻……阿姊何不去會會此人?若能請得這位高人出山,豈不有助阿姊誦記?”

“純兒你的意思是,請來鶯兒給我們唱《詩經》?”

“對呀!”秦純笑眯眯地看著我,像只妲己變的小狐狸。

我猜出了秦純的心思,玩笑著推了她一把:“好哇!純兒,你定是跟四哥學壞了,那來鶯兒性情不定,你這……不是讓我火中取栗麼?哼,看我不撓你!”

秦純嬌笑著掩袖求饒:“我的好阿姊,難道你真不想一聽嗎?”

她這激將法還真管用。

昔年名震雒陽的樂坊名妓,身世又如此傳奇,我若能一睹這位美人真容,也是極好的!只是卞夫人定然不會插手來鶯兒的事兒,縱觀府中能幫我的,唯剩一人。

我於是撇下秦純和曹節,立刻飛出院門,往曹丕住的別院跑去。

這還是我第一次去拜訪曹丕的小院,路途不遠,走上片刻便到了。

院內百卉叢生,綠株遍植,蜂蝶飛忙,我歡歡喜喜,一蹦一跳,邊走便逗留。

在婢女的引路下,我來到曹丕書房門口。可未及敲門,房內便傳出一陣激烈的吵架聲,緊接著便是杯盞破裂聲。我嚇了一跳,不敢吱聲。

隱隱約約聽見房內似有婦人啼哭音,我站在門外聽得不甚真切,況有婢女在後,既不便伏牆傾耳以聽,又不能退居中庭,於是只好尷尬地站在原地。

“……‘長跪問故夫,新人復何如’!?”

有人悽悽念辭,哀婉聲絕。

“我十三歲便嫁與你為妻,於今已有七載,她甄氏憑什麼!曹丕,你為何這樣對我!”

“……”

早聽聞,曹丕與他髮妻任氏不睦,今日如此不巧,竟讓我撞上了,看來這次是白跑一遭了。想著在曹府須謹慎,少摻和他人家務事,我也不向婢女多打聽一句話,自覺轉身,即刻便要走,卻迎面撞見前來奉茶的甄妤。

甄妤面色紅潤,看著心情卻不甚佳。想起她的身世遭遇,我心生憐憫,主動上前行禮問候。她抬頭望了眼緊閉著的房門,便將奉茶之事交給了侍婢,領我去了她的房中。

我一進房門,便聞到陣陣花香,珠簾屏風,斗帳燭燈,皆安置合宜。小小搖籃裡,一個六個月大的嬰孩兒睡得正香。

“叡兒都長這麼大了呀!”我壓低了聲音,“阿嫂你看他的小臉,多白淨多可愛啊。”

甄妤笑著,親自沏茶招待,我也毫不客氣地拾了些桌上的點心來吃。

“阿嫂,上回你送給纓兒的胭脂甚好,等下回二哥再帶纓兒出府時,我定給叡兒買一些好玩的,就當是給他的週歲禮。”

“好,好……那我便代叡兒,好好謝謝你這個小姑姑!”甄妤溫和地摸了摸我的髮髻,替我撩起鬆散的碎髮,“你二哥眾多姊妹中,就數你最與眾不同了,別的小姑娘都拿胭脂往臉上塗,你卻用來研製紅墨。”

“嘻嘻,阿嫂,我可不曾玩胭脂,我有大用處呢,不過,你可不許告訴母親哦,這是我們姑嫂之間的小秘密!”

“是。”甄妤笑著擰了擰我的臉。

“唔……阿嫂,你做的這些桃花糕真的好好吃啊,二哥也太有福氣了!纓兒日後有空,也要跟您學這些手藝!”

“嗯,是得多學些廚藝,以後纓兒長大了,也能給未來的夫君做可口的糕點。”

我吃著桃花糕,聞言差點嗆到:“阿嫂!”

甄妤抬袖掩笑,謹慎回頭,看著小曹叡熟睡的方向,豎指做了個噓聲的手勢。

…………

沒見到歌姬來鶯兒的面,雖然有些失落,但我還是滿懷信心地走回了自己的閨房。

我在房樑上懸起數十條黃幅,寫的都是《詩經》名篇篇名,以黑、紅、藍三色區分風、雅、頌三大類。只要每次抬頭看見篇名,便要求自己得在心裡默背出來。除此之外,晚上我還趴在草蓆上,用麻紙默寫屈指可數的幾篇詰屈聱牙的詩。

這一切都被東偏房的曹植看在眼裡。

當他推開我的房門,親眼目睹滿屋飄舞的黃幅、滿地堆積的麻紙草稿時,動了動嘴唇,欲言又止。

而此時,我正握筆劃去最後一日的時間安排表。表上什麼時辰做什麼事情,都寫得清清楚楚,精確到了幾刻鐘。

這一月的時間,都被我算進了計劃裡,沒有絲毫的浪費。

曹植嘿然,負手而立,見我滿臉堆笑,滿臉墨跡,只簡單地考問道。

“‘肅肅兔罝,施於中林’,下句?”

“嗯……‘赳赳武夫,公侯腹心’!”

“《召南·鵲巢》首句?”

“‘維鵲有巢,維鳩居之。之子于歸,百兩御之’。相傳鳲鳩不築巢,居鵲之巢,由是便有‘鳩佔鵲巢’之說。”

“‘螽羽詵詵’一詞,所出何處?釋為何意?”

“出自《國風·周南·螽斯》,‘螽斯羽,詵詵兮。宜爾子孫,振振兮。’此以螽斯之多,喻夫婦和睦,子孫眾多。”

“毛詩所錄許穆夫人之作篇名?”

“許穆夫人,衛昭伯之女,於國有危難之際挺身而出,親赴漕邑,是纓兒心中的‘女屈原’,傳世之作共三章,《載馳》、《竹竿》、《泉水》,一句‘百爾所思,不如我所之’,教大夫慚愧,齊桓動容。”

“對你來說,《周頌》裡教訓最深的一句是什麼?”

“‘予其懲,而毖後患。莫予荓蜂,自求辛螫’,懲前毖後,前事之不忘,後事之師。”

“《小雅》中阿纓感觸最深一句呢?”

我頓了頓,看著曹植的眼睛,毫不猶豫地回答道:

“鄭注曰‘古人有高德者則慕仰之,有明行者則而行之’,吾之最愛,不過一句‘高山仰止,景行景止’而也已。”

……

問了一圈《詩經》名句,幾乎沒多大問題,只是不能誦出全篇。

“嘿嘿,如何?這場賭局,我可是贏了哦。”

曹植彈了彈衣袖,與我隔案對坐,冷哼一聲:“我當妹妹全卷背出了呢,原只是擇其重者而背之,你所謂的‘熟背’,又與耍賴何異?”

“欸,話不能這樣說——”

我歪著頭,清聲辯道:“‘詩言志,歌永言’。文章之用,便在於日常所需,我揹我喜歡的,揹我覺得用得上的,何錯之有呢?”

“‘巧言如簧,顏之厚矣’!”

曹植說著又用竹簡拍我的頭,用教訓的口吻說道:“阿纓,文學並非功利之器,‘興觀群怨’固為詩之功用,然學問偏做不得假,唯有腳踏實地,博覽經史,嚴謹治學,方可修無遺之業。”

“我怎麼便算不得嚴謹治學了呢?”

我不服氣地撅起了嘴:“難道便只該像你們一樣,哦,搖頭晃腦,聲如蚊蠅,於澀水中求渡?你們受那規繩矩墨的束縛,不知巧變,反而為累,就是腐儒!”

曹植納罕:“孔子尚曰‘誦《詩》三百,授之以政,不達;使於四方,不能專對;雖多,亦奚以為’,怎到了你的口中,輒成‘腐儒’了?”

空氣瀰漫著濃厚的火藥味,曹植把玩著那攔腰折斷的毛筆,諷譏道:“也罷,君子和而不同,我不與你多計較,只是纓妹妹背書之法,委實與常人不同,四哥確想請教一二——”

我哂笑道:“植公子,你別看不起人,我崔纓可不是呆子。我深知背書亦有道法可循,譬如《秦風·蒹葭》,重章疊句,迴環復沓,一唱三嘆,深藏曲樂之妙。背誦時,比之耳享陽春白雪,又有何妨?”

曹植微微頷首,表示認同:“‘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樂之者’,聖人早有言在先,此誠可信。”

“再舉《周南·芣苢》……你看啊,‘采采芣苢,薄言採之’,往後五句,只須將“採”字換作‘有’‘掇’‘捋’‘袺’‘襭’,便能迅速背出,我說的對否?”

“說得不錯,還有麼?”

“還有便是……一個‘溫故知新’。”

我神秘兮兮地湊在曹植耳畔,悄聲笑道:“四哥可聽過,何為‘艾斯浩賓記憶法’?”

“呃?什麼法?”曹植一頭霧水。

我忍住笑意,從諸多麻紙堆裡翻出幾張曲線圖和記錄表,指著它們,驕傲地介紹道:

“此即你我日常無意感知的背書之律:遺忘之過程,並不均衡,始迅後緩。意思是,我們所背所學,自裝入頭中起,便開始逐步消退記憶,前一二日如遇陡峰,會急劇跌落,往後數日,便似平川無折了。由是可知,倘若一書生要熟記學識,必然要掐著時間節點,學會溫故知新。”

“何須如此繁瑣!”曹植嗤笑道,“真正善學者,一目即不忘耳。”

“植公子,你真當天下所有士人都跟你一般,生來便是神童麼!”

“欸,妹妹折煞我了,我可不曾自詡過什麼‘神童’,”曹植笑眯眯,“不過欺負欺負像你這樣的,還是易如反掌的。”

我被曹植氣笑了,拿起竹簡指著他:“既如此,纓兒倒想考考四哥的學識,關於《詩經》,你又瞭然多少?”

曹植環抱雙臂:“你是在嘲弄我麼?如此簡易之問,還須我來告訴你麼?”

“我就想看四哥是否能流利說出。”

“那聽好了——”

曹植正襟危坐,直視著我的眼睛:

“《詩》分《風》《雅》《頌》,除存目無文的笙詩六篇,計三百零五篇,大抵皆是周初至春秋中葉五百多年間所出。《風》為各地民謠;《雅》為周人正聲雅樂,有《小雅》、《大雅》之分;《頌》為周王廷與貴族宗廟祭祀之樂歌,分《周頌》、《魯頌》與《商頌》。

“漢傳《詩》者,凡四家,申培之魯詩、轅固生之齊詩、韓嬰之韓詩、毛萇之毛詩。魯詩、齊詩、韓詩,稱‘三家詩’,於漢初立為博士,為今文經學;毛詩乃前漢時人毛亨所授,炎漢中興後,方立於學官,訓詁多用《爾雅》,舊事多本《左傳》,為古文經學。毛詩盛行至今,力壓三詩。世稱魯人毛亨為大毛公,趙人毛萇為小毛公。”

“說起毛詩,可少不了提及毛詩之《序》啊。子夏作《序》,美刺之旨,固為後世之範典。”我故意試探他道。

曹植莞爾,波瀾不驚:“《詩序》三篇不離‘后妃之德’、‘刺時淫佚’,與孔丘‘無邪’之說背離頗遠。可見毛詩並不盡美,在父親的指導下,我自小隻愛讀韓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