睜眼，她醒了過來。
她不知道自己是誰。
她不知道這裡是哪裡。
她記得那條白蟒靜默、溫柔、悲傷、理解的眼神，她不覺得恐懼，只覺得親近。
她聞道了沁人心鼻的桂花香味，她爬了起來，看到了對面的那幅巨大的油畫，和夢裡夢見的一樣。
這一次她看到了油畫的上半部分，是一個穿著白袍的會發光的男人。他的周圍是七個人，他們簇擁著中間的男人，臉上，眼神中都充滿了欣喜，歡樂。這部分的背景是一片同樣散發著白色光芒的天空。
美好。
希望。
她不自覺地笑了出來，笑得很好看。
很快她又注意到畫的下半部分，在夢裡她沒有看清楚究竟是幾個人，這一次她看見了，下半部分也是七個人。只是同樣的七個人，在這部分卻是悲傷、痛苦。
希望。
她再次從這些人的眼神中看到了希望，痛苦的希望。
她不明白這幅畫的含義，可是心裡也產生了親切的感覺。
不論是上半部分的美好和希望，還是下半部分的痛苦和希望，都讓她感覺親近無比。
一隻小狗突然跑到了身邊，不斷地圍著她轉圈，發出——美好，欣喜的叫聲。
那是一隻可愛而蒼老的吉娃娃，它的全身白色，只有半邊臉的毛色是黑的。
她抱起那隻狗。
小狗舔著她的下巴。
她感受到了它的喜悅、喜愛。
她抱著她笑著，彷彿多年未見的好友終於重逢。
一位穿著樸素的老奶奶走了進來，她的手上端著餐盤，餐盤上是一碗筍乾糯米炒飯。
她聞到了香味，這，也是她熟悉而親切的香味。她覺得餓了。
老奶奶用手跟她比劃著，是手語。
她不記得自己是誰，可是她看懂了老奶奶的意思。
老奶奶在說：“回來啦，快吃飯吧。”
她也不自覺地也用雙手比劃起來，她不知道自己比劃的是什麼，但是她知道自己比劃的意思是：“好久不見，您身體好嗎？”
老奶奶咬著嘴唇，落下了渾濁的淚珠，她吸了一口氣：“我很好，再看見你我很高興。”
她：“我也好高興。”
老奶奶：“快吃吧，趁熱。”
她拿起勺子，大口大口吃了起來。
老奶奶伸手摸了摸她的額頭，確認沒有發燒了，放心地點了點頭。
她抬頭衝她笑了一下，繼續投入到這碗香噴噴的糯米炒飯中。
她很快吃完了一碗，感覺還沒有吃飽。
老奶奶笑了笑，伸手到衣服的兜裡掏著。
老奶奶從兜裡掏出了兩顆水煮雞蛋，遞給了她。
她覺得好神奇，因為剛剛感覺到沒有吃飽的時候她就在想著水煮雞蛋。
她：“您怎麼隨身揣著雞蛋？”
老奶奶：“因為以前我每次給你的時候你都很喜歡。”
她剝皮，一整個放進了嘴裡，笑著咀嚼著，突然，她停住了笑容：“老奶奶，我吃飽了，而且，我覺得另一個雞蛋我好像要把它分給另一個人，可是我想不起來是誰了？”
老奶奶沉默了一會兒：“沒事兒，那個人離開了。”
在她吃飯的全過程，那隻可愛的吉娃娃一直安靜地趴在她的腿上，這會兒都已經睡著了，甚至開始打呼嚕了。
老奶奶：“我要出去辦一件事情，你先好好休息。晚一點，我再帶你見一個人。”
老奶奶離開房間，帶上房門。
不知道為什麼她看到老奶奶矯健的步伐和硬朗的身體就覺著無比地開心。
她本來覺得好累好累，可是吃完飯之後，又覺得渾身充滿了活力。
她把狗狗小心翼翼地放到床上，在房間裡逛了起來。
她看到床頭櫃上擺著一個相框，是兩個女孩兒的合影，背景是一座山。
兩個女孩兒都笑靨如花。
兩個女孩兒都讓她感覺到莫名地親近、喜歡。
看著照片她的臉上不自覺地浮起微笑。
她注意到右邊的這個女孩臉上有一塊黑痣，她覺得好獨特好美。
她注意到右邊的這個女孩左臂上有一塊不規則的胎記，她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臂，也有一塊一模一樣的胎記。
她終於明白自己為什麼那麼喜歡這個臉上有痣的女孩，原來是因為她就是自己呀。
“那左邊的這個女孩兒是誰呢？她也好美。”
“那我和左邊的這個女孩兒是什麼關係呀？”
“我們一定是超級超級好的好朋友。”
她抱著照片，看著，想著，笑著。
不知道過了多久，她才輕輕地放下照片，拿起床頭櫃上的一本厚重老舊的筆記本。
她翻開，第一頁上寫著：我們。
她繼續翻著：
“以後，這本交換日記就是我們之間的秘密。”
“芳芳，你今天……是不是不開心呀？雖然你和我說話的時候一直笑著，可是不知道為什麼，我感覺你心裡好像是不開心的。”
“然然，我沒事兒，我不想把不開心的事情告訴你，因為如果我跟你說了，你肯定也因為我不開心而不開心的，可我不想看到你不開心。”
“芳芳。”
“然然。”
她念著這兩個名字：“是照片裡的兩個女孩兒嗎？那我……是芳芳？還是然然？”
“芳芳，我們是一體的不是嗎？你只要是不開心了，就算你不告訴我，我也能感覺得到，可是不知道你發生了什麼，我會更加擔心的……懇請你告訴我好嗎？”
“芳芳，對不起……今天在我房間你換上我的小背心的時候，你讓我背過去，可是我偷偷看了一眼……對不去……我看到了你的背……那些傷，是你爸爸弄的嗎？”
“芳芳，已經三天你都沒有在這本日記上寫東西了，你是討厭我了嗎？”
“對不起然然，我沒有討厭你，對不起……我……我只是不想讓發生在我身上的痛苦再在你身上再痛一次。”
“芳芳，我讓我媽媽給你爸爸打電話，以後你就一直住在我這裡吧，這樣他就傷害不了你了。”
“然然，這行不通的，我爸爸不會同意的。他是一個魔鬼，害死了我媽媽，還要害死我……對不起，我不該這樣說話，可是我真的好恨他……我感覺我這一輩子都擺脫不了他……”
“對不起，我不知道該說說什麼，我好心疼你，我好想幫你，可是我好像什麼都做不了……”
“然然，你對我的心疼已經是我到現在為止得到的最好的禮物了。你什麼都不用做，真的，我只要可以和你待著就會感覺好安全，好溫暖。”
“然然，謝謝你送給我的吉他，我好喜歡。可是我好像有點笨，你怎麼教我都學不好……”
“笨蛋，我不是說你學不好吉他笨，我是說你有這樣的想法才是笨蛋。你不知道我多喜歡和你待在一起，做什麼我都覺得開心，或者說，其實什麼都不做也是一樣開心。最重要的是我們可以在一起……”
“你說的對，重要的是我們可以一直在一起。但是，哈哈哈哈哈，你彈的那首歌真的好好聽呀，鴿子之歌，我從來沒有聽過那麼好聽的音樂，它那麼哀傷，又那麼動人……然然，我好怕……有一天我們不能像這樣在一起……”
“這首歌是我媽媽教我的，我也很喜歡它。你說你害怕我們不能在一起，其實，我也經常有這樣的害怕，我本來想勸你說不用擔心，我們可以一直在一起的，可是我自己也在擔心這樣的事情……”
“哈哈哈，那就換我勸你，不用擔心，我們會一直在一起的。”
“我信你個鬼。”
“芳芳，我今天去看那個啞婆婆的時候碰到了隔壁的那個小孩，他好善良，還給啞婆婆帶了包子。”
“是那個黑黑小胖子嗎？我不喜歡他。他看起來乖乖的，比我還奇怪。”
“我覺得還好啦，他其實挺可憐的。他的爸爸媽媽都在外地，他和他舅舅舅媽一起生活，我覺得他舅舅才是怪怪的。他好像也是一直很不開心的樣子。”
“我有一次看到他在院子裡玩火，燒一些紙張樹葉什麼的，我看到他的時候他也看了我一眼，我就覺得那個眼神有點嚇人，可能我只是有點害怕小孩子，我總覺得猜不透小孩子的想法。”
“他可能只是有點孤獨吧……我也不知道，不提他了。後天班級要拍大合照，你穿什麼衣服呀？”
“我後天不去學校，我不想和他們拍照。反正他們也孤立我，我幹嘛要去湊那個熱鬧。”
“我後天請假了，你來我這裡吧，我們一起彈琴，咕咕咕咕咕……”
“然然，我給你準備了一個驚喜，不知道你發現沒有我最近一直穿著長袖，哈哈，其實有一個小秘密，明天我去找你的時候給你看。”
“芳芳，你好傻呀，你幹嘛在手臂上紋身呀……可是，我好喜歡哈哈哈，這樣，我們就有一樣的胎記了。不過你好厲害，居然把我的胎記記得那麼清楚，我自己都沒有那麼仔細地注意過它……”
“我們生日是一樣的，現在胎記也一樣了哈哈，雖然我這個是假的，但是我不管，反正現在我們就是一樣的！”
“芳芳，大後天就是我們生日了耶~我買了好多煙花，你說過你喜歡看煙花，我買了16個呢，正好和我們的年齡一樣，你後天一定要早一點來哦，等你……”
“我爸殺了人！他殺死了那個來討債。對不起然然，我……我好懦弱……我現在在火車上……我爸拿刀逼著我馬上跟他走……你一定等得很焦急……我好難受……對不起……”
“我不知道我們到了哪裡……一直在換車……一直在路上……我發燒了……我好想你……”
“我感覺我遲早要死在我爸爸手裡……”
“或許，我遲早會殺了他……”
“然然，我好想知道你的訊息，可是我沒有手機，我想給你媽媽打個電話，我好想問問你最近好嗎？”
“然然，我終於偷偷拿到我爸的手機，我給你媽媽打了電話，可是沒有人接……結果我被我爸發現了……他又打我了，我的背上又多了十七個菸頭燙傷的痕跡……”
“今天，我爸又拿菸頭燙我了……”
“今天，我爸又拿菸頭燙我了……”
“今天，我爸又拿菸頭燙我了……”
“然然，我好想自殺，可是一想到死了之後就再也見不到你……唉……”
“然然，我再一次試圖逃離失敗，我爸又拿菸頭燙我了……”
“然然，你媽媽的手機停機了，我爸又拿菸頭燙我了……”
“第七次逃離失敗，我爸又拿菸頭燙我了……”
“我放棄了，我會好好準備考試，考上大學，考上研究生，籌錢回去找你……”
“然然，我考上大學了，可是我還是沒辦法逃離，我爸盯著我報志願，我還是留在了D城，他甚至把洗浴中心開到了學校附近，我感覺我逃不出去了……我好想你然然……”
“然然，我好想你……”
“我考上研究生了……可我還是在D城，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已經習慣了被我爸掌控的生活……你怎麼樣瞭然然，是不是都結婚了呀……我好想你……”
“然然，我殺人了。
“我以後沒有資格和你在一起了。
“今天，我殺死了我爸。
“8年前被他殺死的那個人沒有死。他到D城來了，搞了一個主播的招聘，我同學去了。我看到了她和那個討債人的合影。我去和他見了面，他叫林森，他記得我，我把我家別墅的密碼告訴了他。我知道，他一定會殺死我爸。可是等我算好時間回去的時候，我爸還沒有死，他讓我叫救護車，我沒有叫，我只是坐在那裡，安靜地看著他一直等到他斷氣。然後我才報警……
“我殺死了他。
“他終於死了，我馬上回烏夏找你，等我然然……”
“我找不到你瞭然然……
“他們說8年前你住的地方發生了火災，有個女孩死了，我感覺是你，可是我不相信，那一定不是你對不對？
“我會找到你的。”
“我找到了你隔壁的那個男孩。我催眠了他，他說是他殺死了你。然然，你等我，我會殺死他，我也會去找你，你等我。”
“我失敗了，他沒有死。”
“然然，對不起，我到現在才知道在你身上發生了什麼……”
“然然。”
“然然，生日快樂。
“我愛你。”
她抱著日記本，她的臉龐是溼的，可是她完全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哭過。
她感覺自己彷彿再一次陷入了那個漫長而痛苦的夢境之中。
她再次拿起相框。
“哪一個是芳芳？哪一個是然然？”
“我是芳芳？”
“我是然然？”
鏡子，她想找鏡子。
房間裡沒有鏡子。
她拉開窗簾，外面一片漆黑，之前下過雨，但是現在雨停了。
她看到了自己倒映在玻璃窗戶上的臉龐。
“我是左邊的這個女孩兒。”
“那，她呢？她在哪兒？”
她感受到一股巨大的悲傷正在野蠻地試圖把自己包裹起來，她覺得喘不上氣……
門開了，是剛才的老奶奶。
和她一起進來的還有兩個人。
一個是三十多歲的女人，她推著輪椅，輪椅上坐著一箇中年女性。
當她的目光落到那個中年女性的臉上時，她哭了。
她說：“媽媽，我好累。”
她慢慢走過去把頭輕輕地貼在這名中年女性已經肌肉萎縮的細瘦大腿上。
輪椅上的中年女性本來是木然的。她眼神灰暗，像一株依靠光合作用生存的植物。
可是當她見到眼前的這個女孩兒，她的眼睛開始重新聚集光芒，淚水逐漸在眼眶內瀰漫，身體也不住地顫抖著，
“然然。”她終於喊出了女兒的名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