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陽樓懷古之後,申式南一行走水路至武昌府。申式南一行在碼頭附近酒鋪歇息時,聽到坊間在談一樁奇案。
說是奇案,奇就奇在受害人是大江下河幫歸州幫的少幫主,受害人自己不急,反倒是一些本地抬米、背貨的人為他鳴不平,自發請訟師要替少幫主打官司。
申式南隱約聽到談論中提到河清船運,便吩咐仔細打聽案件情況。
武昌府有芷蘭香粉的作坊,也有河清船運的分號,而江夏縣是武昌府附郭,很快,各方資訊匯總過來,申式南將案子梳理出了一個脈絡。
受害人名叫陳朝徹,申式南一聽,就知道這個名取自《莊子·大宗師》:“朝徹而後能見獨,見獨而後能無古今,無古今而後能入於不死不生。”
六七年前,十七歲的陳朝徹隻身來到武昌府求學。可他畢竟是歸州幫少幫主,沒多久,他爹就派了幾個人,劃了六條商船給他。
重慶府到武昌府這一帶跑船的大江商幫,被當地人統稱下河幫,大江就是長江。重慶府上游各個支系的商幫,則叫上河幫。
歸州幫是下河幫的一個大幫,有商船上百艘。武昌府不是歸州幫的地盤,外來商船不允許跑商,陳朝徹一個讀書人,也不喜歡經商,便將三條船租給武昌府的本家族叔。
另外三條商船實在沒辦法,陳朝徹找到江夏船幫老大,談了將船交給江夏幫代管,他每個月收點例錢。
正統十二年,河清船運到處連人帶船收購,也找上了陳朝徹。可陳朝徹他爹給他穿的時候,就不許他賣船,除此之外,他愛怎麼著都行。
河清船運也靈活,說不賣也行,弄個長期租賃,你仍然是船東。
陳朝徹覺得這個法子好,自己省心,例錢又多,就想將六條船收回。江夏幫那邊好說,主要是已經佔了他很多便宜,而且河清船運與江夏幫也有合作。
問題就出在他本家親戚上。他那個族叔耍賴,說三條船本就是他自家的,沒有要還給陳朝徹的意思。
陳朝徹回去找租契時,發現自己夾在書本里的租契不見了。再一回想,自己房間只有族叔的兒子進來過,說不定是被他偷走了租契。
可一切都沒證據,陳朝徹只好作罷。但那些碼頭上靠扛米、扛木、背貨的人不樂意了。為何?陳朝徹是船東的時候,一個月會去碼頭兩次,給這些幫忙運貨的人送些米麵,冷天還會給些鞋襪。
那些人心裡感激他,更主要的是覺得得到了尊重,陳朝徹是有秀才功名的讀書人,卻絲毫沒有看不起他們這些幹粗活的人,經常聽他們講故事。
自從三條船被人訛走之後,陳朝徹再也沒有去過碼頭。那些人就拖著陳朝徹狀告族叔霸佔他家三條船。可只有人證,沒有物證,官司打輸了。
今年年初,聽說江夏縣換了個知縣。那些人心思又活絡起來,決定再次告狀,要替陳朝徹討回公道。陳朝徹本無意再打官司,可架不住眾人的熱情,也就任由他們鬧去。
打聽訊息的人還說,陳朝徹為人仗義,曾經寫信給他爹,幫著芷蘭香粉走貨到川渝之地。
“式南哥……”酸花拉了拉申式南的衣角,欲言又止。
申式南暗暗好笑,看著眾人殷切的目光,問:“怎麼,你們希望幫陳朝徹打贏官司?”
眾人齊齊點頭。錢樟落道:“任由小人欺負良善之輩,可不是你的風格。”
“得。夫人都這麼說了,我豈能推脫!”申式南道:“不過,事情過去多年,常規法子奈何不了小人。想要贏這場官司,得出其不意,需要你們的配合。”
傍晚,徐椒椒夫妻倆持申式南拜帖約見江夏知縣,知縣得知從三品大員申式南在輕粉樓武昌分號約見自己,一邊命人備禮,一邊急忙更衣。趙加印和酸花二人則約見那些碼頭背貨人。
第二天一早,江夏縣全城緝捕潛逃至武昌府的反賊,由十二名背貨人扮演的反賊很快被捉拿歸案。知縣當眾審訊,反賊招認乘坐自家船隻逃至武昌府。
隨後,衙役押送反賊來到碼頭正在裝貨的三條船上指認現場。那三條船正是陳朝徹族叔訛走的。
緝拿反賊之事,鬧得沸沸揚揚,陳朝徹族叔自然也聽說了。為了證明自己不是反賊同夥,說這三條船從自己侄兒手中租賃下來的,並讓人回家拿出了當初的租契。
有了租契和供詞,以及其他證詞,陳朝徹輕鬆拿回了三條船。那些扮作反賊的扛米、背貨人撕下偽裝,齊聲歡呼。百姓紛紛傳言,新任知縣斷案如神。
而此時,申式南一行已經乘船沿江而下,打算在九江府棄船登岸,去往南昌府滕王閣。新帝給的三個月探親假,申式南不可能長時間呆在永嘉縣和杭州府,遊山玩水正好把時間消磨掉。
陪外公外婆過完中秋後,一行人又到錢塘縣看望了錢樟落的親戚。九月底,申式南和錢樟落一行自杭州出發,北上進京。
去年十月,在於謙的統領下,京師保衛戰取得勝利,瓦剌退出塞外。
今年中秋節當天,太上皇朱祁鎮被迎回京師,與文武百官見了一面之後,便被軟禁於南宮。
回到京師的申式南,每天勤勤懇懇到翰林院點卯。
對於這位掛從三品文武散官銜的特殊人物,翰林院多數人是鄙夷的。只因翰林院之人都沒去過雲南,均認為雲南諸司和交趾,根本就連小動干戈也不值得。
他們與侍講劉球一樣,堅定遵從太祖朱元璋訓示的“四方諸夷皆限山隔海,僻在一隅,得其地不足以供給,得其民不足以使令”。
因此,申式南在翰林院很不討喜,更時不時嘲笑申式南自不量力、異想天開,居然想要在雲南諸司修築“二十四尺道”。
“平原直道才修二十四尺,山道只修六尺。”每當這個時候,申式南輕輕笑著,不鹹不淡地重複這句話。
他沒有多做解釋,這些人沒去過緬甸司,不知道緬甸司也有遼闊的平原。同僚的嘲笑無可厚非,因為秦始皇在雲南修的也不過只是五尺道。
沒幾個人知道,申式南敢誇下這個海口,是因為他已經從葉知秋那裡總結了經驗,又蒐羅了一些有花炮手藝的人到山河書院,秘密研製了可開山裂石的火藥。
因此,申式南打算先蟄伏一段時間,再想辦法繼續回到雲南諸司任職。他相信,只要在雲南諸司修成馳道,將來就可以在雲南全境,以及湖廣、川渝、貴州和兩廣等地,修築馳道。
為了防止上坡時,牛馬拉重車乏力失控,申式南每隔一段路就設定碼頭灣,類似於船隻停泊碼頭一樣,重車可以在碼頭灣的平地處歇息,等氣力恢復了再繼續爬坡。
同時,上坡路段兩邊都有卡槽,並備有粗木和防止車子滑坡的石塊。
翰林院這些人和朝中其他官員一樣,修路修河堤等等,習慣了千百年來徵發徭役,所有的補貼被剋扣貪墨,服徭役的人只能自己帶乾糧。
付徭役吃不好睡不好,可能還帶病,不停地有人死去,哪有力氣和信心幹活?
申式南在雲南諸司只是放出風聲,就有不少百姓爭著搶著要修路。
誰都知道,申大人修路,那是為了家裡的山貨能賣出去,讓大明中州各地漢人的好東西能源源不斷地運過來。
最主要的是,給申大人幹活,不但有工錢拿,還管飯,能吃飽,時不時還能吃上肉,睡的地方乾淨,蚊蟲少,還有湯藥和郎中隨時備著,死不了人。
人心都是肉長的。很多時候,不是老百姓不能明辨是非,而是上上下下當官的有意矇蔽——不矇蔽百姓,又怎能從百姓嘴裡摳出錢糧,以保證自己一家活得像個人樣。
說白了,都是窮給鬧的。大多數人當官,不就是為了活得有個人樣嗎?
自己要活得有人樣,百姓就只能做牛做馬。如此週而復始,所有人都被拖入這個迴圈,大家一起窮,一起苦,窮苦面貌千百年未變。
緬甸司和八百大甸司能改變窮苦面貌,就是因為有了申式南這個變數在。而申式南能成為變數,首功歸於他自己有錢,不需要貪墨剋扣,有時候還能為官府墊付銀錢。
可是,僅僅是因為申式南有錢嗎?歷史上,有錢的人,有錢的官員少過嗎?
趙高、石崇(當過太守、刺史、大司農和徵虜將軍)、梁冀(東漢外戚,當過河南尹、大將軍,私家林苑制同王家,方圓近千里,奴婢數千)、蔡京、陳自強(北宋右丞相)、元載(任宰相十五年,抄家時光胡椒就抄出六十四噸),這些人,哪個不比申式南官大錢多?
由於是散官,申式南無需上朝。明面上,申式南老老實實點卯,時不時將翰林院文史館當浴盆一泡就是一整天。
透過翻閱送到翰林院文史館的起居注,申式南發現了很多問題。
其中,最大的問題就是,翰林院這幫人簡直不是人,很多重大事件和朝廷決策,要麼乾脆沒記錄,要麼按喜好和私慾肆無忌憚刪改。
以土木之變明軍將士數量為例,公開的主流說法有兩種,一種是太上皇朱祁鎮當時帶兵二十餘萬,另一個說法是五十萬。說三十萬、四十萬的人也有。
關於陣亡,一個說法是五十萬人全軍覆沒,另一個說法是五十萬陣亡過半,還有一個說法是陣亡七萬人,又還有一個說法是傷亡三十萬人。
各種說法與申式南的明察暗訪大相徑庭。扈從之一的吏部郎中李賢死裡逃生,他的說法是“二十餘萬人中傷居半,死者三之一。”
(注:李賢后來官至吏部尚書兼華蓋殿大學士,加太子太保,追贈特進光祿大夫、左柱國、太師,成為朱祁鎮復辟後的託孤重臣,著有《天順日錄》等。)
瓦剌那邊的眼線傳回來的訊息是,也先之外另一個首領伯顏帖木兒自述己方戰功時,說的是數萬人。
李賢和曾出使瓦剌的楊善等多人證實,朱祁鎮是倉促間出發的,當時京營的很多兵馬根本來不及調動隨駕。京營各衛兵馬總數二十多萬,京師保衛戰時有十萬將士守城,說明朱祁鎮可能帶走了十多萬兵馬。
而李賢說的二十餘萬人,其中近半的人是沿途徵發運糧的徭役,以及皇帝出行的大量隨侍人員。
那王振是怎麼死的?逃回來的那些人說,王振死於亂軍之中。但楊善和朱祁鎮都說王振是自刎而死。
這些都不算什麼。重要的是,申式南已經查訪得知,宣德之後,大明各衛所的兵卒基本上變成了主將軍墾屯田的免費勞動力,由於抄起受壓榨,兵卒大量逃離。
一個衛所在冊五千多人,實際上可能不到三千人,有的甚至只有兩千來人。拱衛京畿的京營略好一些,但基本也都是吃著二到三成的空餉。
這麼一算下來,朱祁鎮帶在身邊能作戰的兵馬,根本就是不到十萬人。而這些都是面上的,不帶兵的人是不知兵馬有多少的。
但申式南有辦法查問,有的是申式南喬裝打扮後,用錦衣衛腰牌私下撞見問出來的,有的乾脆是花裴二人直接綁來,暗中詢問出來的。
從領兵知情者的資訊綜合起來判斷,朱祁鎮當時就帶了五軍營、神機營和三千營選出的五萬騎兵。
那翰林院這些人為何不敢如實記錄呢?因為他們也從吃空餉、走私武備、倒賣軍糧、侵佔良田上得了好處。不趁機多說點陣亡人數,如何能平賬?
據此,申式南終於確信,並梳理出脈絡。
正統十四年五月,朱祁鎮基本查清浙江、福建礦場叛亂真相,所有涉案御史和地方官員,全是內閣文臣派出去的。
六月初八,南京皇宮謹身殿起火。隨後,湖廣、貴州再再次爆發苗亂。麓川班師兵馬平叛,四川和廣西兵馬馳援。
六月廿一,朱祁鎮發罪己詔,詔書同時警告文武百官,再有犯錯將嚴懲不貸。
同時,調駙馬都尉、西寧侯宋瑛總督大同,廣寧伯劉安掌管中軍都督府,建平伯高遠掌前軍都督府。
平鄉伯陳懷、駙馬都尉井源領兵三萬,名義是協防大同;都督王貴和吳克勤領兵一萬五,同樣,名義是協防宣府。
明眼人已經看出,昔日那個小皇帝要親政了,開始安插親信,整頓軍備。
七月初二,朱祁鎮派監察御史、太監等人去宣府、大同等地慰問發錢,一個邊軍士卒發一兩銀子。
明眼人再次看出,朱祁鎮明著是慰問發錢,實則是清點邊軍人數。
七月十一日,大同、宣府和遼東及甘肅等地,齊齊傳來瓦剌寇邊急報。
朱祁鎮除了錦衣衛,還掌管東廠,自有訊息來源,知道瓦剌寇邊訊息是假訊。
七月十五日,邊關急報,大同總督西寧侯和武進伯陣亡。
親信被殺,朱祁鎮再也坐不住。七月十六日,朱祁鎮親率五萬騎兵匆匆出發巡邊,連糧草輸送的十幾萬人都沒來得及帶上。
七月二十三日,朱祁鎮大軍剛過居庸關,眾臣一再央求駐蹕。
這時,朱祁鎮已經明白,大明朝中百官與邊將已是沆瀣一氣。請求駐蹕,目的正是為了拖延時間,讓前方有時間準備,好應付皇上的親自查察。
七月二十四日,兵部尚書鄺埜和戶部尚書王佐先行出發,被罰跪地一夜。
這個資訊表明,申式南之前的推測有誤,鄺埜和王佐不能完全排除嫌疑。
除沐家鎮守的雲南之外,全國衛所兵不足半,四至六成的軍餉被貪墨,兵部尚書和戶部尚書要說半點不知情,鬼都不信。
八月初一,朱祁鎮終抵宣府,從鎮守大同的監軍、四朝元老太監郭敬處得知,自己派來的大同總督西寧侯和武進伯,正是被鎮朔將軍、宣府總兵官楊洪所殺。
宣府兵變已經是掌上釘釘之事。但為大局著想,朱祁鎮忍了。沒有處罰,只是命他隨駕西行。
為了安撫楊洪,朱祁鎮返回宣府時,先是命他在殿前領兵,後來更改敕命,還是讓楊洪鎮守宣府。
申式南猜測,朱祁鎮讓楊洪殿前領兵,已有殺他之意。可能是考慮到楊洪鎮守宣府多年,瓦剌軍甚是懼怕他的名頭,多事之秋,急需用人,這才放他一馬。
正統十四年十一月,瓦剌退兵後,楊洪因功進封為昌平侯。
土木之變後,成國公朱勇,忠順侯吳克忠和都督吳克勤被楊洪用王命旗牌騙去殺了,三人部下作鳥獸散。朱勇是朱棣麾下大將朱能之子,吳氏兩兄弟是前朝蒙元降臣吳允誠之子,都是朱祁鎮的親信。
可翰林院記載的卻是,成國公朱勇和吳氏兄弟死於陣前。
據錦衣衛旗官聶忠猜測,楊洪之子、都指揮僉事楊俊,曾用兵部調令調動獨石口等地騎兵,夜襲聖上軍營,致使朱祁鎮僅剩的一萬兵馬潰散四逃。
聶忠的原話是:“起營之時,忽南坡,有明盔明甲,人馬來迎。疑是勇士,哨馬不為裝置,遂至敗軍陷駕。”
聶忠說的是,南坡有敵軍突襲。可問題是,土木堡在北,而南邊是京師方向。據此,聶忠所言,可信度極高。
土木之變後,遼東都指揮僉事範廣陸續擢升都督僉事、左副總兵、總兵官、都督同知等。
(注:“奪門之變”後,範廣因謀立外藩被處死。而楊洪則急流勇退,景泰二年便請求致仕,九月病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