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七年十二月二十日臺北晴仍與老二長談,其實也無甚可談,對坐喝啤酒,消磨時間而已。
報紙不好讀,到處都是轉進,播遷,亂七八糟。
保密局昨天把人送來,進門不吃也不動,倒頭就睡。
儀式一切從簡,孟韋和老孫(他是父親在臺北的司機,四十許歲,四川人)攙著他按手印走過場,天亮以後程姨看了看,說是沒事。
醒了,起來喝了半碗粥。
二十六大隊換裝的事情明天下午在桃園開會,下午兩點半。
這邊的人我他孃的一個都不認識,郭晉陽飛去瀋陽起義,無音訊。
十七日三廳下的通知,所有降落臺北的飛機一律不許起飛,怕我們回大陸。
也是三廳下通知,讓所有飛官駐桃園機場聽用,有宿舍,立刻走,我一天都不想在這呆下去。
老二說要去香港,做做生意,運氣好了有書讀。
寫不下去,心煩!不想在這裡呆下去,房子裡都是鬼!重慶老城像一條飢腸轆轆的舌頭,瘋狂舔舐著嘉陵江下滾滾濁流。
公曆六月份的朝天門碼頭,早晨五點鐘天矇矇亮,江面上就飄來成團的水氣。
一浪一浪,岸上人彷彿行走在水底。
抬頭四望,觸目都是一片一片或淺或深,汙濁的灰白色。
氣味他聞不到,喉嚨裡火辣辣地在燒。
方孟敖無知無覺地在碼頭小路上游蕩,腳邊不時會踢到什麼東西……有軟的,有硬的,草蓆毛毳毳的邊沿掃著他的腳踝,十七歲的孩子,身量已經開始抽條。
細細高高地在這成團的霧氣中晃盪,一個不人不鬼的影子。
一隻手攥住他的手臂,把他往後拖。
“我媽呢.”
他抽抽鼻子,消失了幾天的嗅覺,五感重新回到身上。
硝煙,水霧,幾千具屍體在盛夏水汽中腐爛。
“我媽……中石哥,我媽呢!”
那人不應答,握住他的手指溫暖,也在顫抖。
民二十六年盧溝橋戰端初開,方家也連夜搬離北平東城內務部街十八號老宅。
在財政部就官的方步亭博士隨政府就往首都南京,方太太帶著兩兒一女前赴重慶:明眼人都看得出來,平津已然淪陷,上海必將保不住。
那麼——六朝古都,金陵六郡,柔弱的咽喉也已然暴露在倭寇戰刀之下。
方博士的計劃完美無缺——從前總是完美無缺。
但誰想到,日本鬼子不光有卡車重炮,還有飛機!炮打不到的那些所謂後方,炸彈竟然從天上來。
也不知道他們從那裡飛起來,從什麼地方鑽出來……總是在上午,陽光明亮亮暖洋洋的時候,突然沉悶又尖利的防空警報就響起,你甚至看不到飛機的影子……鐵炸彈扔下來,嘯聲尖利,一隻長長的竹哨。
落地時候,有些鐵西瓜是啪地一聲脆響,窗戶搖晃幾下,多了長長一道裂痕。
有些更為恐怖——只是喀嚓一聲碎裂,隨即熱浪逼人,火光沖天,玻璃彷佛一塊夏天從窖裡掏出來的骯髒的河冰,樹在窗框裡搖晃搖晃就化了。
方孟敖用力喘了兩口氣,原地站定了沒動。
剛進六月,日本鬼子發瘋一樣把整個重慶老城從裡到外炸了個遍。
那天早晨他剛要出門——戴上制服帽子,騎腳踏車去共立中學。
孟韋上小學,每天都像個跟屁蟲,等他把車子推出來,就助跑兩步咚地跳到後座上。
母親也有職務,在電報大廈工作,待兄弟倆出門後把小妹送到教會女校,才轉電車去上班。
重慶山多,洋車跑不開步。
母親也託人從印度買來一輛英國坤車,他每天放學的時候都看到小妹湊在院裡坐在紫紅色皮軟座上,兩條穿白毛線襪的小腿踢起來……他像個鬼一樣在重慶街頭晃盪了兩天。
每個白天跑遍各個停屍場尋人,晚上才勉強收拾起一身零皮碎骨,像個人一樣在江邊碼頭討點水洗乾淨頭臉,強打精神回家去——家也沒了,一堆瓦礫。
孟韋還死活要去廢墟里翻找他的那些寶貝:煙牌,彈球,美國進口鐵皮卡車……鄰居嬸孃一把攔腰抱住:可不能,炸彈把磚都燒酥了,一碰一坍!他只能摟著孟韋,感覺十三歲男孩的肋骨像個小鳥兒的雙翼,在他掌心一舒一緊:老二,我還是沒找到。
媽……大概上班去了,他們疏散,是往北碚去走,明天我過江去找……孟韋只是哆嗦,裝作看不到一堆殘垣碎磚裡閃亮亮的,鍍克羅米鳳頭坤車把手。
兄弟倆總算是在救難署門口領了一條白布單,兩碗雜麵粥——郵電所總算還開著。
中學生給在南京的父親發了封足足三十個字的急電,沒告訴孟韋,直接就說:遇空襲,母妹皆亡,請派人來接孟韋!父親很忙,父親總是很忙。
各種的公事開會,業務交對。
財政部大樓裡永遠有成百上千的職員出出進進,頭頂傳遞檔案的鋼絲滑道呲呲作響。
錢,錢永遠重要。
連孟韋都知道錢是好東西,母親每個月給零花錢是給他兩塊錢,孟韋五個雙角銀毫子。
幸虧他書包裡還有點存項,能夠買幾個鍋盔填飽肚皮。
孟韋完全指望不上,狗窩裡存不住剩窩頭……“回去吧,大少爺.”
這天早晨父親派來的人終於透過學校找到了他。
一個二十多歲年輕人,自稱姓崔,雙名中石,是財政部國庫司方司長的秘書。
中等身材,單薄肩膀。
架一副圓片金絲眼鏡,國語帶江南口音。
方孟敖只覺得懸了兩天三夜的心落回肚皮裡——但天亮了,他不敢繼續在家的廢墟上待著。
白天暑氣蒸騰,屍臭嗆鼻——頭天晚上他還對孟韋說,是碗櫃裡的炒肉絲餿了,但孟韋也不是三歲的孩子,他怎麼自己騙自己?於是方孟敖只能繼續去找尋,聽說救濟署和洋教堂的人把死屍都用蘆蓆捲了,搭到朝天門碼頭上讓家屬認領。
他不敢去,也不願去——聽說重慶駐軍,劉峙的兵,掀開席子挨個翻檢。
什麼手錶戒指,堂客的耳環髮簪,連嘴裡的金牙都會給敲下來!“大少爺,回家吧,孟韋今天要去上學,我還要送他.”
崔中石握住他小臂的手指仍然溫暖,略帶汗溼,見了鬼,這個悶熱的早晨,他竟然感覺又熱又冷……並不是生病,他素來體健,絕少感冒咳嗽。
他只是累了,從前在學校裡自以為已經是個大人,但遇到這種生死大事……他只不過,是一個,空長了一副健壯軀殼的大孩子。
沒經過生死,終究是河邊一根青蘆葦,沒見過秋天的嚴霜。
太陽昇起來,霧開始慢慢散去。
方孟敖站在一千五百具肢體不全的屍體中間,把臉埋在崔中石肩上,放聲嚎啕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