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仲倫施計除了“水鼉”,領了賞銀後,動身回家。路過太平圩,這是一個太平、整合、船崗三鎮交界的地方。

這個山區裡的圩鎮雖然不大,但每逢圩日那天,三鎮交界的村民都會不約而同地前來趕集。人們將山貨與家禽牲畜挑到市場來擺賣,又買一些日用品回家去。圩鎮里人流如鯽,摩肩接踵,雞鴨鵝的叫聲、人們的叫賣聲與討價還價聲交織著,此起彼落,熱鬧非常。

蘇仲倫離家多天,想到圩尾那邊買點醬醋等日用品,就回家去。

來到圩尾那邊,他忽然有所發現,指著前面擺賣沙梨的那位漢子:“啊,阿財叔,賣沙梨呀!”

蘇仲倫叫“阿財叔”這人,姓蘇,名叫增財,與蘇仲倫是鄉鄰,平時喜歡喝酒,賭錢,在後山種了十多畝沙梨,平日他勤於管理,除草、除蟲、施肥,樣樣工作都做到家。今年又是個好時年,樹上沙梨果實累累,每個有拳頭那麼大,壓彎了枝頭,蘇增財看在眼裡,樂在心裡。

在這大豐收的季節,蘇增財今天起個大早,踏著晨露到後山去,很快就採摘到兩籮沙梨,挑來太平圩賣。

他這個酒鬼,先在圩口的酒坊喝了半斤白酒,再挑著兩籮沙梨,左顧右盼,在圩集尋找擺檔的地方。

今天趁圩的人實在太多了,蘇增財好不容易在賣龍眼和賣豬苗的檔口中間找到一個空位,將沙梨擔子在那裡放下,一邊抹著汗,一邊高聲叫賣:“又爽又甜的大沙梨,既便宜又抵吃,又買趁手。”不消片刻,兩籮沙梨已經賣去了一大半。

蘇增財見到蘇仲倫也來趁圩,連忙從籮筐裡拿起兩個大沙梨,遞了過來:“阿倫,這沙梨是今天我大清早摘的,夠新鮮,你來嘗一嘗!”

蘇仲倫本想推卻,但沙梨已經塞到了他手中。

蘇增財道:“遠親不如近鄰,自家人,別客氣。”

蘇仲倫拿起沙梨咬了一口,爽脆松化,一股糖水從嘴裡流下,直滲心田,不禁脫口而出:“真甜!”

蘇增財笑靨大開:“今年,這沙梨的價錢雖然貴一些,但生意還是很好。”

在他們閒聊的時候,有一位中年人踱著步,來到蘇增財的沙梨檔口前。

這人叫李智用,長得身長腰瘦,背有點彎,身形似一隻蝦公。他面板白皙,尖嘴猴腮,身著一件黑色絲綢,腳下拖著黑色便鞋,手裡搖著一把繪有花鳥蟲魚的紙扇,帶著一班隨從在圩鎮上游蕩著。

李智用父親是李家寨的富裕大戶,去世後有五百多畝田地留給他與其弟李智行。

李智用小時候爬樹從高處跌落,左腿斷過,所以現在走路的姿勢是一高一低地扭擺著。

本來他的日子過得不錯,但還儘想些歪門邪道,從中斂財,人們暗中稱他為“李歪邪”。

附近跟李智用打過交道而吃過大虧的人實在不少,所以熟人對他是避之則吉。

今天,李智用來到太平圩並不是買東西,而是懷著一肚子壞水,要來發橫財的。他耷拉稀疏短眉下的三角眼,有點泛黃的眼白中,黑色的瞳仁在骨碌骨碌地悠轉著,就像一頭獵狗在搜尋著獵物。

他走著,走著,看見正在擺賣沙梨的蘇增財。

李智用知道蘇增財雖然勤勞,但平日的壞習慣就是愛賭愛飲,如今見他正在擺攤賣沙梨,又看到他相鄰擺賣的兩個檔口,眉頭一皺,立即計上心頭。

李智用走上前來,指著那兩籮沙梨,向蘇增財說道:“增財,今年你的沙梨這麼早就上市了。”他不等蘇增財同意,順手抄起了一隻沙梨,放到嘴裡啃了起來,點著頭:“喲,好甜呀!”

有其主子必有其爪牙。李智用的隨從也效法從蘇增財的籮筐裡抄起沙梨,大口大口地咬了起來。

蘇增財是個大方的人,對人家拿他幾個沙梨並不計較,心想橫豎這是家裡自產自銷的東西,過兩天又可以摘沙梨來圩上賣,所以不以為然,指著籮裡的沙梨,說道:“多得天公作美,今年我種下的沙梨收成不錯,個頭特別大,又特別甜。”

李智用雙手拱拳,堆著笑臉作禮:“那就恭喜、恭喜了。”他笑起來比哭還要難看。

蘇增財越講越興奮,嘴巴噴出的是酒氣:“估計今年我家的沙梨應該比去年增產三四成。”

李智用順著他的話頭而上:“如此說來,今年你要發財了。”

蘇增財臉上綻開了笑容:“是呀,看來今年要發個小財了。當然,我比不上你們有錢人家發大財。”

李智用歷來都是採取引魚上鉤的方法,他熟知蘇增財平日有賭博的癮頭,便趁著他興在當頭,說:“蘇增財呀蘇增財,我說你胸襟要大一些,小財要發,但是大財更要發。”

蘇增財琢磨著他這話的意思:“大財更要發?你的意思是?”

李智用滿有理地:“常言道,馬無夜草不肥,人無橫財不發。你想不想發一筆橫財呢?”

蘇增財雙手往外一攤:“發財誰不想呢?但這橫財怎樣發呢?”

李智用以挑戰的口吻說:“增財,我來跟你打一個賭。怎麼樣?”

蘇增財搔著腦袋:“打賭?打什麼賭?”

李智用指著蘇增財面前擺著的那兩籮沙梨:“我跟你來打賭一下,究竟是沙梨大,還是龍眼大?”

蘇增財沒好氣地:“這個還用打賭,當然是沙梨大。”

李智用:“我卻認為是龍眼大。”

蘇增財果斷地:“沙梨大!”

李智用:“龍眼大!”

蘇增財把腳往地面一頓:“沙梨大!”

“龍眼大!”李智用把摺扇收起,往手掌一拍,“今天我就是跟你打這個賭,怎麼樣?”

“這……”李智用的這個賭令蘇增財怔住了,他摸著下頦的鬍鬚,在思索著:“李智用為什麼會拿這個來跟自己打賭呢?”

李智用是當地出了“名”之人,今聽到他要打賭,圩上馬上有人圍了上來,看個究竟。

李智用見蘇增財在沉吟,便用手肘碰了碰他,來個激將法:“怎麼啦?是男人大丈夫,還是縮頭龜,敢不敢應戰?”

蘇仲倫一直站在他倆的旁邊,聽著他們的對話。這個突然而來的打賭讓蘇仲倫有了一個異樣的感覺:這件事定然內中有蹊蹺,便拉了拉身旁一位老鄉蘇增富的衣袖,小聲地說:“不會有那麼大的青蛙隨街跳,看來這件事情會有詐。你去跟蘇增財說一說,提醒他,不要上那個人的當。”

“唔。”蘇增富也有不祥預感,點了點頭,上前拉了拉蘇增財,道,“增財,你過來一下。”

蘇增財跟著蘇增富擠出人群。

蘇增富告誡他說:“世上怎會有那麼大的青蛙隨街跳?!你以前也曾經跟他打過賭,李智用這個傢伙可比泥鰍還要滑呀!”

蘇仲倫也來勸說:“這件事情不會那麼簡單呀!”

蘇增富又想到了什麼,說:“除了這個原因之外,我還怕那個李智用賭輸了以後不認賬。”

提到曾經被李智用騙過那些事,蘇增財一想起就咬牙切齒,誓要報那一箭之仇,臉龐不知是因激動而漲紅,還是剛才的酒氣未褪,眉毛輕挑,一副輕蔑的樣子,從嘴角哼了一聲,說道:“這一回他再狡猾我也不怕他。光天化日之下,人人都可以作證。這次我一定要跟他來個豪賭!”

蘇仲倫還是在勸告:“蘇增財,還是小心為上。我看他那副神態是來者不善,善者不來。”

蘇增財氣在上頭,脖子露出蚯蚓般大的青筋來,滿有信心地:“李智用屎坑計仔多多的,四周不少人受過他的騙。以前我曾經上過他一次的當,輸了幾籮谷給他,這一次讓我來收拾他。一來出一出我心中的悶氣。二來也讓受過騙的村民揚眉吐氣。”

蘇仲倫仍然有點擔心,提醒他:“這一次,如果他耍什麼花招呢?”

蘇增富加重了語氣:“阿財,阿倫說得對,你當心他會耍什麼花招。”

蘇增財的嘴角微微上翹,輕蔑地:“哼,他想耍花招?沙梨大,還是龍眼大,這不是和尚頭上的跳蝨——明擺著的嗎?他想耍賴,沒這麼便宜!”

蘇增富聽後,態度有了轉變:“是的,究竟是沙梨大,還是龍眼大,這是一目瞭然的事。看來那個李智用最狡猾也使不出什麼花招來的。”

蘇增財胸有成竹:“我要他當眾簽下文書,這樣,他想耍賴也耍賴不了。”

蘇增富點著頭:“唔,當眾寫下文書,他以後想耍賴是耍賴不了的。”

這時,有一位中年人擠了上來,他就是太平坊的冼文安鄉長。他今天也來趁圩,見到這裡如此熱鬧,便擠了進來。

冼文安的父親冼育明曾經在新州縣當過縣令助手司法佐,掌管刑法,後來解甲歸田。冼文安讀過不少書,又是個鄉長。此時新州的編制是百戶為裡,五里為鄉。所以冼文安在當地算是個德高望重的文化人,四鄉八鄰,街坊鄰里,有什麼爭拗不下的事情,都經常找他來仲裁,化解矛盾。

冼文安道:“你們圍在這裡,大吵大鬧,所為何因?”

李智用一見冼文安,如見菩薩,上前拉住了他的手,搖了搖:“冼鄉長,你來得正好,我正要跟蘇增財打賭。相請不如偶遇,你來當一箇中間證人。”

蘇增財以為是個好機會:“對呀,我要跟李智用打賭,今天你就來做一箇中間證人。好不好?”

一聽到兩人要當場打賭,冼文安立即擺了擺手,出言勸告:“賭場上嘛,賭來賭去,總有一家會輸,會留下不少的後遺症。我看你們還是不賭為上。”

李智用口氣堅決:“這次我們一定要賭。”

蘇增財也毫不退讓:“賭就賭,難道我怕你不成?!”

冼文安:“你們賭什麼呢?”

李智用指著蘇增財面前擺著的那兩籮沙梨,道:“我跟他打賭,是沙梨大,還是龍眼大。”

冼文安也覺得此事突兀,沒好氣地:“是沙梨大,還是龍眼大?這是明擺著的事,還需要打賭嗎?”

李智用:“我們就是要賭一回。”

蘇增財拉了拉冼文安的衣袖,說:“我們是空口無憑,要立一個字據,你來得正好,就來做這個中間人。”

李智用的三角眼骨碌轉了兩下,卻改口了,向蘇增財道:“你和我都不是讀書人,斗大的字識不了半籮。況且,在這圩市裡寫字立據,一時間從哪裡找來紙筆墨硯呢?立字據這事免了也罷。”

蘇增財卻不願意:“免了?等會兒打賭你輸了不認賬,那怎麼辦?!”

李智用:“我看用文字寫在紙上是免了,但這個賭約是我與你親口講的,有冼鄉長和眾位鄉親當場作證,誰打賭輸了也耍賴不了。那不就可以了嗎?”

聽李智用這樣說,蘇增財覺得有一定道理:“這……也好。”

冼文安:“既然你們雙方同意,那麼我作中間人也可以,但我也得先作宣告,賭場的規矩是願賭服輸,到時你們誰輸了都別埋怨我。”

在旁聽的人都想湊這個熱鬧,鼓譟著:“是呀,賭輸認賬,不能耍賴。”

這時,李智用反過來徵求蘇增財的意見:“你認為我們這一次的賭注該下多大?”

蘇增財仄著腦袋想了想,伸出了四根手指,晃了晃。

李智用:“四鬥谷?”

蘇增財輕蔑地:“不,賭那麼小有什麼意思。我們就賭四十鬥谷。你害怕嗎?”

“我害怕?我是嫌少哩。”李智用的嘴巴往上一翹,神色高傲,“我與你索性來個一不做,二不休。要麼不賭,要賭就賭得大一些。四百鬥谷!”

蘇增財定著眼睛,伸屈著手指來算數:“啊,你說的是四百鬥谷?一斗谷重二十五斤,四百鬥谷就是一萬斤。喲,你說是這一萬斤谷?賭注下得這麼大?”

四百鬥谷就是一萬斤。對一個山區農民來說,可是個天文數字呀!這一回,倒是輪到蘇增財在猶豫不決了:“這個嘛……這個嘛……”

在旁看熱鬧的人聽到下這麼大的賭注,都吃了一驚,有些人還驚得將舌頭伸了出來。

蘇仲倫見這事態越發嚴重,再三向蘇增財勸告:“阿財叔,如此賭法,我恐怕裡面有詐。我看你們這個賭局還是免了吧。”

蘇增富也覺得賭注太大了,說:“阿財,阿倫說得對,看來還是不賭為好,你就當作這件事情沒有發生過,不就行了?”

李智用見計謀即將得逞,卻被他人攔阻,不依不饒地說:“這件事既然已經開了頭,就要繼續賭下去。”

這下子,又輪到在旁看熱鬧的人在鼓譟了:“賭下去!賭下去!”

太陽當空,大地被曬得升騰起陣陣迫人的熱浪,在陽光下,人們感到渾身熱辣辣的。

在旁人如火般的熱情煽動下,酒氣猶存的蘇增財渾身似被火燒一樣熱烘烘的,他抹著額頭不斷往下淌的汗水,左思右想,總覺得自己這一方絕對是穩操勝券,於是,把牙一咬,下了決心:“好!四百鬥谷!就賭這個數,難道我怕你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