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小姑娘說得沒有錯,花酒也是酒,那不如顧兄,你就……”

“我就把你留在此處,送與她如何?”

那姑娘武功雖然不怎麼樣,可比之瘋子七卻還是綽綽有餘,可是這般盛情,他卻是萬萬不願受的,遂不再玩笑,“你說,那個賣花姑娘究竟在找誰?我剛剛可有聽到,她說自己是江都的人,她來你渝州找哥哥,那以你們這暗哨的能耐,一定是見過這個人的,可是那兩個人又拒不承認,還把她給打發走了,你說奇怪不奇怪?”

“他死了。”

“死了?”瘋子七見顧影說話的態度這麼堅決,就知道他不是在開玩笑,況且這個人也不會開玩笑,悄聲問道,“真死了?”

“我殺的。”

“……”瘋子七覺得周圍陰風颯颯,吹到身上汗毛倒豎,“那你剛剛為什麼不承認?”

“因為我還不想殺她。”

瘋子七長舒了一口氣,他才明白,如果賣花姑娘知道自己的哥哥已經被顧影殺了,那她一定會拼盡全力去找顧影報仇。

只不過,顧影一定不會讓她殺了自己,那結果就只有這姑娘紅顏薄命了。

他看著眼前的這個人,好像也不是那麼的不通情達理,不禁又問道,“那你為什麼殺了她哥哥,她哥哥豈非也是江都的人?”

瘋子七也知道,江都與渝州向來是井水不犯河水的,沒有必要為一個人讓兩家關係開始僵化。

顧影那死灰色的眼睛裡突然變得凌厲,像是能從中飛出幾把刀子,“不該知道的事情,就不要問,這樣才能活得長久。”

“我還以為,我們已是朋友。”

“朋友?”顧影瞥了他一眼,又直直地向前走去。

朋友,他與別的人不同,只認識一天的人,永遠不可能成為他的朋友,他也從沒有朋友。

“算了,你不必說,我也不必再問。在這紛亂江湖多事之秋,又有誰是沒有秘密的呢?我只希望以我一人之力能夠獨善其身,保全所在意之人。其餘的人,還是讓他們自求多福去吧。這一點,至少我們還很相像。”

“不,我們不一樣。”

他說著話,身影已慢慢融進了沒有燈照進的巷子裡。

他們不一樣,的確不一樣。

他所要保全的人裡,是沒有他自己的。

瘋子七生而是為了尋求快活,而他,卻註定是要忍受痛苦。

街邊,長巷。

快出南郊的城門口處,有一個破落的小酒鋪子。

酒鋪子裡燭光昏暗,鋪子門口常年躺著一個人,一個衣著破爛滿臉汙垢的老酒鬼。

這老酒鬼平日裡只做一件事,就是不停地在喝酒,好像一心求死,卻一直沒把自己喝死。

沒有人知道他是誰,反正他不是酆都的人,可也沒有人知道他從哪裡來,在顧影有記憶時起,這個老酒鬼早就賴在這裡了。

他從來都不說話,不管是別人和顏悅色地相問,還是拳腳交加地怒喝,這些年來,他也一句話都沒有說過,別人不知道的,都只當他是一個啞巴。

一個身無分文,遊手好閒,卻終日爛醉如泥的將死之人。

沒錢,卻要討酒喝,這本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

可是,偏偏有人甘願給他墊付了這酒錢。

顧影默默走進了酒鋪,看了一眼坐在門口的老酒鬼,就往櫃檯上那個將睡將醒的店小二身上扔了錠銀子。

這是,這酒鬼這些日子的酒錢。

老酒鬼也不看他,反倒是覺得這些都是他應該做的事情一樣,只是抱著他的酒罈往嘴裡灌。

小二接了銀子,無奈地搖了搖頭,又從身旁拿起了一罈好酒,遞到了老酒鬼的面前,“喂喂,往邊上靠靠,別礙著我做生意了。”

他說著,還不耐煩地用腳踹了幾下這個老酒鬼的肩頭。

老酒鬼接過了酒罈,就很自覺地站起身來,又走遠了一些。

躺下,繼續喝著,一切都是那麼的順其自然。

顧影看著店小二的行為卻也不加阻攔,他要做的,只是給這老酒鬼付上酒錢,其餘的事情,就算這老頭被別人打死,也不關他的事。

他並不認識這個人,只是第一眼看到這個人起,他就羨慕他。

羨慕,一個高高在上的飲風閣少閣主羨慕一個平平無名的酒鬼,一個要風得風金銀滿缽的人羨慕一個連酒錢都付不起的人,一個被人敬畏從不敢招惹的人羨慕一個猶如過街老鼠人人可欺的人。

這實在是一件可笑的事,然而,最笑不出來的人還是他。

他就是羨慕,羨慕這個人可以不管不顧由心而為,羨慕這個人可以每天都這麼肆意地爛醉如泥。

如果,他能有一刻,只是一刻,能夠醉一下。

忘卻自己,忘卻飲風閣,忘卻所有的事。

不求多,只那麼一次,也好。

可現實,往往不如人願。

這個老酒鬼,就是活在他憧憬中的另一個自己。

他給了這個人想要的一切,恰恰這個人也只想要酒。

他好像從他身上看到了,另一個滿足的自己。

他同樣也在算著日子,這兩種自己,到底哪一個,會過得更好,哪一個,會死得更早。

“你欠他錢?”

瘋子七打量了一番老酒鬼,又看向了顧影,他當然不明白為什麼顧影會這樣做。

“……”

顧影沒理會他,只是依舊出神地看著老酒鬼。

“看著也不可能,那你為什麼要替他付酒賬?”

瘋子七知道他不會回答,他這一問,是說給老酒鬼聽的。

“難道,他也要你請他喝酒?那他,算不算是你的朋友?”

他已經走上前去,也不嫌棄髒穢,直接伸手去撩開老酒鬼臉上蓬亂的頭髮。

看到他那張印滿了歲月斑駁痕跡的臉,瘋子七略微探出頭去,他的身子懸在了老酒鬼臉的上空。

兩個人一正一反,一高一低,四目相對。

老酒鬼沒有看他,眼中只有他的酒罈。

瘋子七看到這裡,卻突然對著老酒鬼做了個鬼臉,鼓著眼睛,吐著舌頭。

老酒鬼卻原模原樣地照著瘋子七的樣子也朝他吐著舌頭,只不過,他看向瘋子七時,從這書生的腰間露出來一個配飾,一塊玲瓏剔透的墨玉,懸在半空中在他眼前晃來晃去。

他的臉立刻僵凝住了,像是見到了鬼一般,收回舌頭,不再看他,又兀自躲到角落裡喝起酒來。

瘋子七也不再看他,而是走到顧影身旁,搓著手笑嘻嘻地說著,“顧大哥,你不是說,要請我喝酒?”

顧影朝旁邊側目一看,那店小二便很自覺地抱了幾大壇酒上來,放到桌上。

“有酒無肉,這算得哪門子的朋友?”

瘋子七手託著腮,並沒有開啟酒罈的意思。

旁邊的小二噗嗤一聲笑了出來,“要是有酒有肉才叫朋友的話,那不就成了酒肉朋友?”

“此言差矣。”瘋子七擺了擺手,將酒罈開啟嗅了嗅,又繼而蓋上,“酒肉朋友,才是真的朋友。倘若你遇到一個人,既不想和他一起吃肉,也不想請他喝一杯酒,那你一定是不想和這個人成為朋友的。”

小廝被他說得有些莫名其妙,他撓了撓腦袋,又覺得他的話好似有那麼些道理。

看到顧影點頭之後,他才聳聳肩,進了後廚開始準備酒菜。

“老頭,你覺得我的話,是也不是?”

瘋子七又轉身看向了那個蹲在牆根下喝酒的人。

可是那人就像什麼都沒聽見一樣,還在一口一口地灌著。

“朋友?

朋友就是用來出賣的。

只因你永遠都沒有機會去出賣你的敵人,能被你出賣的,只有朋友。

志同道合又怎樣?終是抵不過要分道揚鑣。

那不如,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來明日愁。”

瘋子七說著,便揮手將桌上的一罈酒朝著老酒鬼的方向扔了過去,卻被老酒鬼正正好接住,一滴沒灑。

“天下熙熙,皆為利來。

天下攘攘,皆為利往。

倒不如做這酒肉朋友,不負此心,來得痛快!”

他自顧自地說著,也不管老酒鬼是否睬他,抱起了一罈酒,仰面一口倒灌了下去。

……

酒已裝好,菜已打包,他要帶去路上再吃,這個地方,他一刻都不想再待下去。

顧影又取出一錠銀子交給了店小二,看了一眼躺在牆根處的老酒鬼,“剩下的錢,給他買酒。”

瘋子七也朝那裡瞥上了一眼,輕笑一聲,不再回頭。

只是,身後響起了一個滄桑嘶啞的聲音。

“子非南陽,何必擾我愁腸。見故思量,莫道長毋相忘。”

說話的,正是那老酒鬼。

顧影的腳下頓了一下,卻沒回頭,只是想了一會兒事情,又繼續向前走去。

瘋子七卻是回頭看了他一眼,腰間的那塊墨玉若隱若現。

他想哭,又想笑。

最後,還是隻抱起了那個酒葫蘆猛地灌了一口。

反倒是站在一旁的店小二最為吃驚,後退了兩步。

“你……你……你不是啞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