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向秋勉強地露出了一個笑容,趁著蘇雲還在四處觀望,一溜煙逃離了這個令自己尷尬難受的湖邊。現在湖邊只剩下兩個人了,落秋和蘇雲,不喜歡站著的蘇雲,接過了隱向秋先前坐的那把椅子,而落秋蹲下身子,雙目似水,倒映在盪漾不止的湖面之上,聆聽著淡淡的春日風聲。他的眼中莫名多了幾分愁緒,那雙碧水含眸,暈著點點的綠色,恰似那湖中景色,透露著淡淡的明雅。他的小臉兒也沒了笑容,目光似乎沉浸在了湖中心,跟隨著上面的波瀾,緩緩地向著四周散去,飄忽迷離之中,沒了定神之物。人有時候就是這樣,本是看著周圍的美景,結果卻是由景觸情,揭發了深藏內心的愁緒,而後一股腦地湧了出來,再也收不住,權當是借酒消愁愁更愁。

在長椅上端坐著的蘇雲,擺弄著伸到耳邊的樹枝,並未太過注意湖邊的落秋,沒有看到那似湖水的愁緒。他扭頭,隔著一百高樹,細細地打量著過往的行人,似乎是在欣賞,時不時還會嘖嘖稱奇,慕然地點了點頭。直到目光中出現了一位少女,那熟悉的臉龐,穿著一件單薄的衣裳,彷彿隨時會被春風帶走,而少女下身的清涼,比著春風更甚一籌,兩隻碧潔無暇的腿盡數露出,隨著春風顫抖,每踏出一步,都會劇烈抖動一下,彷彿迎面吹來的涼風是一種煎熬。但是少女走得很快,一步一步十分急促,臉上閃爍著焦灼不安,是那吹不散的愁緒,如同落秋臉上的一樣。少女的步伐很是奇怪,腳上穿著的小鞋,很擠腳的那種,分明不適合走路,只有美觀之用。但少女卻是穿著小鞋子走路,可謂步履維艱,惹得眾人的目光齊聚,將少女的臉頰染紅。大概是不好意思,少女抬起一雙裸露在外的手臂,蕩在臉上,只留出一條縫讓自己好看清前方的路。儘管如此,蘇雲仍是認得對方,不過他的嘴巴張得很大,估計是很吃驚。也對,鏡笛鎮三大家族中的寧家小姐,平日穿得嚴嚴實實,不肯踏出一步,今日卻是一反常態,任誰來了,都會吃驚好奇。

寧璐的愁緒正是在這半天中出現的。她的心變成一片薄膜,即便是最微小最瑣碎的刺激——任何人的歡樂和愉快、悲傷與痛苦,都能引起她的情緒。這一路走來,她看到了太多太多的人,也看到了太多太多的不同情緒,常年待在家中,她是從未見過此種景象。也正因如此,她的心變得更亂更糟,走起路來更是屁飄飄不定,彷彿隨時都會摔倒。尤其是周圍路人投來異樣目光時,都會使她心中猛烈一跳,像是一道雷電打在心頭上面。先前在家中,未能得到出去的許可,寧璐心中有些不悅,一股不知從何而來的不服輸的勁湧上了心頭,於是她打算等那位陌生人和父親談完之後,再進去與父親好好商談一番。不料在那位陌生人的話語中,她聽見了一些關於她,還是不得了的事情。雖然父親在對話中並未吧表現態度,但她的心臟依舊是砰砰地跳動。直到那位陌生人走出房門,還用異常奇怪地眼神看了她一眼,她才意識到問題嚴重性。很快,父親出來了,上來便是帶著她去換一身衣服,正是她當下穿的這身露手露腿,還露出了胸前半邊輪廓的衣服。她感到不妙,可是沒法違抗父親的命令,只得穿了出去,也不知是春風還是什麼,她走在院中總是感到很不適應,彷彿一個人走在夜間小路,身後有隻莫名的鬼跟隨著你。她第一次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立刻回憶起來書院先生中教過的瑣碎知識,一股強烈的反抗積聚在心頭。曾經先生說過,人要學會反抗,勇於面對任何困境,她覺得這個時候應該如此,但是她沒有強大的勇氣支援,只能選擇逃避。她借了一個十分可笑的理由——我要去上廁所,逃避了父親的視線,然後悄悄地逃出來小院,一路走到這座小公園中。而她的那位父親可能永遠也不會想到,自己心中事事順從、乖巧靈媚的女兒,會做出翻牆逃跑的事情。等他真正意識到的時候,恐怕已經來不及了。

是的,寧璐現在已經來到了城中,她也不知道是從何處冒出來的勇氣,激勵著她走如此長的一段路。出了家門 ,寧璐很迅速地攔住了路邊的一輛馬車,說了句去城中,之後的時光便是在馬車中度過。下馬車的地方,正是這公園當中。她企圖尋找熟悉的身影,尋找一個能讓她心情穩定下來的人,但是隻見到了一個頹廢的身影,正是失落的隱向秋,那並不是寧璐要找的人。事實上,她也不知道她想要找誰,在這茫茫人海之中,她彷彿早已迷失,看不清向前的道路,分不清那邊可以走、那邊不可以走。她是一個迷失者,是一個荒誕人,行為上是如此,心理上也是如此。不過她在改變,彷彿要從那樣一個荒誕人,變成一個正常人,跟上時代的潮流,而這一切的開始,便是對“無所謂”的抿棄。她需要有自己的思想,在事情上有獨立的看法,不再是面對任何事情,都丟擲一種“都可接受”的心態。是的,她必須去改變,才能走出那個圓圈,不至於畫地為牢。這一刻,她忽然清醒了,停下了腳步,不再迷茫地前行,而是肯抬起頭,去看一看周圍的事物了。她看到了,那些都是自由的行人,不受約束的行人。她嘗試著在腦海中搜尋,去尋找曾見過的類似的人,而且能出現在城中的人。她的腦海中浮現了一個熟悉而又陌生的影子,正是她那位許久未曾回家的哥哥。她知道對方在書院中有一席之地,而書院中的老師定然和小鎮中的書院先生一樣通情達理。

她打算轉身往回走,去書院中尋找自己的哥哥,但是就在那一剎那之間,她注意到了一個正在望著自己的少年,正是蘇雲。寧璐的目光微微偏移,忽地透過稀疏的一排樹木,注意到了蹲在湖邊的那個更小的少年。雖然對方背對著她,但是身上散發著的那股愁緒,卻彷彿海邊浪潮,一股一股地朝她湧來,而她身上的愁緒,也是被帶到了大海中去,兩人的愁緒將那一片汪洋,都染上了一層灰寂。“他在幹嘛?她為何傷心呢?”她想。忽然,她的臉唰地變紅,縮回了腦海中的念頭,卻蓋不住蹲在湖邊的惆悵身影。興許是在自己正亦感到孤單無助的這個簡單原因上,她才對那個同樣孤單的身影產生了共鳴。因為自身的惆悵,更因為一路行人歡聲笑語的對比,那抹身影永遠地留在了她的腦海中。她張開了嘴,未曾發出一個音,就閉合上了。她覺得現在不應該叫對方,可能是害怕打擾到對方,也可能是害怕再一次遭到拒絕。總之,她沒有前進,也沒有後退,只是愣愣地站在原地看著對方的身影。良久之後,她抿了抿嘴唇,輕輕咬上一小口,令自己的腦袋清醒過來,最後望了一眼湖邊少年,轉身離去。

所有的場景,盡數落在了蘇雲的眼中,他時時刻刻注意著少女的動作,當少女的目光轉向落秋身上時,他的目光也轉到了落秋身上。這是第一次,蘇雲見到如此惆悵的落秋。面對這位剛認識幾個月的好友,蘇雲也不知道對方究竟是從何而來的愁緒,只能在心中勸慰一番。待到少女離開之後,蘇雲也就動了身子,跳下長椅,移步到落秋身邊,先是靜靜地看了一會水中的倒影,隨後忍不住出手,往那湖中投了一顆石頭,激起了一層又一層的浪花,打在他的臉上,打在落秋的臉上。這會兒落秋才算清醒過來,眼神迷離地望向蘇雲,其中好像的愁緒似乎比湖水還要深沉。但過了一會,落秋似乎也意識到有些不對,急忙閉上眼睛,強行露出微笑,再次睜眼時,又變得如往常一般清澈見底了。那暈著淡淡綠色的眸子,煞是勾人心魂。

蘇雲微微一愣,沒好氣地罵道:“長成這樣,也不知道好好珍惜一下。剛剛有個美女看你,看了好久好久,結果你是半點反應都沒有,最後對方也是失望,悄悄地離去了。你說你,但凡要是回頭一眼,與對方深情對視,說上兩句情話,那定能就將對方拿捏的死死的。”

落秋聽聞,閉眼搖了搖頭,好像是有些不屑,不過再次睜開的眼中有夾雜著幾分愁緒,讓人看了不明所以。蘇雲淺淺笑了兩聲,打趣道:“你別這樣,擺出一副‘我見猶憐’的眼神,說不定待會我就真的起了憐愛之心,對你動了手。要我說呀,你這副眼神用去勾引那些不懂事的小姑娘,準是一勾一個準。”

這次落秋忍不住,直接給了個白眼。

蘇雲湊近了一點,瞧了瞧水中的倒影,早已把先前的不愉快和落秋的愁緒拋開,貼著落秋的嘴邊,輕聲笑問道:“你知道剛剛看你的人是誰嗎?”

落秋很自然地搖了搖頭,剛想開口說說自己不知道,也不想知道。結果蘇雲不等落秋開口,自己先是急不可耐地說道:“剛剛看你的是寧家小姐寧璐,就是上次我們一起翻牆偷看的那位。當時我們還被發現了,落荒而逃。還記得以前的寧家小姐嗎?整日待在家中,裹得嚴嚴實實,生怕被別人看了去。可是今天不一樣,穿得和那妓院中的女子一樣,單單薄薄。我知道你一定想不到,我也想不到。不過說起來,剛剛她看你的眼神真是認真專注,而且是深情。這其中的原因我不知道,但肯定是有大秘密的,作為兄弟,好歹要說一說吧?總不可能那天我們翻牆偷看之後,那寧家小姐對你意一見鍾情,再也不能忘卻了?”

“什麼玩意兒?”

落秋聽得半知半解,內容是全部聽進了耳中,腦海中也有個大致的情景,但是落秋覺得太過於荒誕,基本上是不可能的事情,大機率是蘇雲在胡扯。想到此處,落秋也就沒有太放在心上,全當聽個故事,給自己放鬆放鬆心情。但是蘇雲顯然不是這樣認為,他秉承著一顆好奇的心,目不轉睛地盯著落秋,彷彿要將對方里裡外外看個通透。等了許久,也沒有得到有效的解釋,於是蘇雲動用了他發達的頭腦,演算著一場驚天的戀愛故事,可惜在語言表達能力不強,不能將腦中的情景表達出來,只得挑了挑其中的重點,道:“哦!我知道了!只要你能出來,幾乎次次都會去鎮中那片竹林當中,但是裡面有沒有什麼好看的東西,頂多是涼快一些,但這肯定不是你的目的。竹林就在寧家後面,而去往竹林的小路只有一條,必須從寧家院牆下經過。你說,你是不是藉著去竹林的說法,找到寧家小姐約會?或者說,是不是那次見面之後,你和寧家小姐一見鍾情?”

對於這種毫無依據的說辭,落秋很是氣惱,隨即又想到那次在小巷中遇到寧家小姐,更是火上澆油,於是忍不住罵道:“蘇雲!你不要亂說好不好!我才能沒有這種的事情。”

蘇雲不以為意,反倒是講的更大聲,“是不是被我猜中了?落秋,你也不必如此,喜歡就大膽說出來。我們都是哥們兒,是兄弟,我是不會嘲笑你的,只會鼓勵你。說起來,你的運氣到真是好呀!與寧家小姐一見鍾情就算了,就連那外鄉回來的何家小姐,見了你也是喜歡上了。可惜我呀!連個平民女子都撈不著,而你卻是左手抱一個、右手摟一個。”

落秋撇了撇嘴,不說話了。

他知道蘇雲的性格,你要是與他爭論,他定然是越說越來勁。最好的方法,無疑是忽視他說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