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0年 12月 煙雨樓

連笙提著筆,抽完最後一支菸。在信紙吸飽了墨水之後,才又舔好了筆。洋洋灑灑落下大幾百字後,緩緩放下了筆,怔怔的看著信出神。

“叩叩叩。”身後傳來的敲門聲將連笙的思緒拉了回來。

連笙回過頭去,發現是綰黛。

“連笙姐,你寫什麼吶?”綰黛走過來,看到著桌子上的筆墨紙硯,隨後拿起面上的一張,舉起來道:“哇,連笙姐,你的字真好看,要是我也讀過書,是不是也能寫這麼好看的字啦?”

連笙看著綰黛拿起一張信紙來回端詳。她知道綰黛沒上過學,不識字。是因為窮,出來找活做,結果被人騙了給賣進樓裡的。連笙沒說話,從抽屜裡拿出一包香菸,站起身,靠在桌子邊上,點上一支。

“聽說,開茶館的那楊家小子要帶你走?”

綰黛一聽,頓時羞紅了臉。她放下連笙的信紙,點了點頭。“他說,他已經跟他爹媽說好了,願意接我進門……”

連笙輕吐一口煙,拍了拍綰黛的頭。“挺好的,能出去最好,好好跟人過日子。”說完,她轉過身,將寫好的幾張信紙裝進了信封裡,而後又對綰黛說道:“你走的時候,幫我把這封信帶出去。”

綰黛接過信封,點點頭。“是要幫你給哪個嘛?還是交給郵局?”

連笙搖搖頭,起身來到窗前。“不,帶出去就好,只要出去了,怎麼處理都行,扔了,燒了都可以,帶出去就行。”

綰黛搞不懂,寫好的信為什麼不寄出去呢?她想了想,連笙姐會不會是要寄給之前那位黑衣服的爺的,如果她能找到那位黑衣服的爺,是不是就能幫到連笙姐了。綰黛在心裡暗想著,她沒有出聲詢問,因為她知道問了也是白問,連笙姐是肯定不會告訴她的。

等連笙抽完了這一支菸,走回梳妝檯前,拉開抽屜將裡面一包東西丟給了綰黛。“這些玩意兒,你帶走傍身吧,身邊多點東西,出去了多少也能硬氣些。”

綰黛開啟布包,裡面是各式各樣的首飾,還有一小捆不知道多少的鈔票。“連笙姐,你這是幹什麼!我不能要的!你這錢總要留著給自己贖身吧。”綰黛急匆匆的將布包塞回給連笙。

連笙拿著被塞回來的布包,低頭笑了笑,呢喃著“我走不了的……”直到綰黛投來狐疑的目光,她才又抬起頭來,笑著說:“我的傻妹妹,你以為我給你的是全部身家啊。”說完,她拉開抽屜從最裡面拿出一個一模一樣的布包。“喏,我這還有呢。這個你就帶上吧,就你剩的那點小碎銀子,出去買碗麵都不夠的。”

“可是……”

“行啦!跟我你還客氣!出去了好好生活,有機會念唸書,識識字,別再叫人給騙了。”

“連笙姐……”綰黛看著微微笑著的連笙,總覺得她的表情怪怪的,可是她也說不上來究竟是哪裡奇怪。也不知道為什麼,自己明明和連笙站的很近,怎麼感覺離她那麼遙遠呢?

“傻妹妹,別亂想了,你的好日子在後頭呢,想想自己以後,有好日子過了,多好啊。這樓裡的姐妹,多少人都羨慕不來的。”

連笙看著綰黛,替她設想著未來。

“那你怎麼辦呀,連笙姐。”綰黛出聲詢問道。

連笙掐滅了煙,看著飄散在空中煙霧,一口氣吹散了它。“擔心我幹什麼呀?”連笙朝她笑了笑。

後面連笙還說了什麼,綰黛已經聽不進去了,她只是呆呆的看著連笙的笑。她好像有點感受到這個笑容裡的意味了。悲涼,是那種看不到未來的悲涼,就像她第一次要去待客的時候,在鏡子裡看到的自己笑。

綰黛走的那天,她沒在送她的隊伍裡看到連笙的身影。在還沒踏出最後一步門檻的時候,她回過身,問老鴇。“媽媽,連笙姐呢?”

“那丫頭啊,肯定是捨不得你,躲在屋裡哭呢。”

綰黛垂了垂眼眸,看向門外的熱鬧繁華的街景,大步踏了出去。在她的腳實實在在落地的一霎那,她感覺到了久違的輕鬆,眼淚不受控制的落了下來。

綰黛婚後的第三天,在一個下雪天一行五人徑直闖進了煙雨樓,找到了連笙的屋子。

天已經降下了夜幕,連笙就著燭光靜靜地描畫著眉毛。她也聽到門外的響動離她越來越近。

她屋子的門被踹開的時候,連笙放下眉筆,又拿起了口紅。一隻槍口在這時緊緊地抵住了她的後腦勺。

連笙不理會他的動作,默默的將口紅塗好。對著鏡子攏了攏頭髮,笑著說:“原來你們也會有害怕的人,是完全確定那人完全離開南京的範圍之後,才敢來這裡吧。”

“不知死活的東西。”舉槍的這人一把抓住了連笙的頭髮,將她拖拽著扔到地上。

“砰”的一聲槍響後,萬籟歸於寂靜。

連笙緩緩閉上了眼睛,卻覺得眼前是刺眼的光亮。她在一片朦朧中看到一個身影,她強撐起身體,想要去追尋。卻在走了兩步後又重重的倒在了地上。連笙發覺自己越來越冷,那光也漸漸暗淡下去。

那五人離開的路上,留下一道長長的血痕。

又過了幾個小時,雪下的更大了些。綰黛的丈夫頂著一身積雪回到了家,她去迎接的時候發覺丈夫回家的時間比往常晚了許多。

“今天怎麼回來的這麼晚啊?店裡人很多嗎?”綰黛說著,看到丈夫手上拎了一個布包走了過來。“這是買了什麼?”

她丈夫沒說話,徑直坐到她身邊。低頭看了看布包,又看向綰黛說道:“今天晚上的時候突然下起雪,又來了好些躲雪的。我忙活的時候聽到茶客議論說,煙雨樓沒了個頭牌,是叫人一槍打在心臟上沒命的。晚些人走光了,快關門的時候,有個姑娘送了這包東西來。”

正在倒水的綰黛聽罷,一愣,手裡杯子便碎在了地上。她丈夫見狀,趕忙上前收拾。“本來不想這會兒告訴你的,但是也不想瞞著你。”

綰黛拿過那個布包,開啟一看,裡面只有一副墨鏡和一些不太值錢的首飾。她盯著這些東西,問道:“有辦法把連笙姐……帶出來嗎?”

“我去問過了,她當時被人帶走了。”

“誰?!”

“不知道,說是有幾個人闖進去之後就聽見了槍響,人也被他們帶走了。”

綰黛摩挲著手中的布包,眼淚撲簌簌滴落在手背上。

綰黛的丈夫伸手輕擦掉她臉上的淚水。“估計是找不到人了,要不咱給她立個衣冠冢吧,咱也沒別的能為她做的了。到時候那信要一起放進去嗎?”

綰黛搖搖頭。“萬一,那個人找來了呢?這是連笙姐就給他的信,如果可以,我還是希望他能看到。”

2015 南京

看完信的第二天,啟寒和黑瞎子去了賣信的那家店鋪,卻發現今天沒有人出攤,而且大門緊閉。

“這怎麼還關門了。”啟寒走上前去敲了敲門,但是沒有人應。

“嗐,沒在就沒在唄,多在南京玩幾天,總有他們開門的一天。”

“你們找小楊啊?他今天不在,給他母親下葬去了。”

隔壁店鋪的店主看到啟寒和黑瞎子在旁邊的店鋪停留了好久,出來告知他們。

“知道了,多謝您了。”

聽到這個訊息,啟寒嘆了口氣,看向黑瞎子。“看來我是聽不到完整的故事了,真可惜。”

黑瞎子上前牽過啟寒的手,帶她離開了朝天宮。“沒什麼可惜的,起碼是幫她了了一件夙願。”

“想必她生前最後一件事,是想你帶走她吧。你對那時的她而言,可能是就是從烏雲裡照射出來的一束光,雖然無法讓雲霧散去,卻給了她一點活下去的希望。”啟寒挽著黑瞎子的胳膊,在河邊慢慢走著,慢慢說著。

“丫頭,我從來都不是光。我如果救走她,那她只會死的更難看。”

聽著他的話,啟寒挽著胳膊的手緊了緊。“我從來沒想過你竟然也會貶低自己。”

黑瞎子輕笑一聲。“這怎麼叫貶低自己?”

“你怎麼不是光啊?你是不是都不知道,你對我們有多重要?小花兒,小邪他們有多看重你,你不知道嗎?”

“我知道啊,不過,倒也沒有那麼重的份量吧。”

“那在我這,你也這麼想的嗎?”

“那沒有,在你這我可自負的很吶。”

啟寒笑笑,兩人就這樣挽著胳膊,沿著河邊慢慢的走著。

“是,你在我這的確有這個資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