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邊段旻把瑞秧送至城門處時,幾經回首卻都未看見梁弈身影,遠處的雪勢猶如驚濤駭浪席捲而來,段旻放下瑞秧。

“你接著向前面跑,別停下。”

瑞秧拉住他的手腕,眼中含淚,卻說不出挽留的話。

段旻深深看了她一眼,拂開了她的手。

口中傳信哨笛鳴起,周圍的鬼衛聽聞哨聲紛紛快速聚集了過來。

看著一個個因著救人而氣喘吁吁的屬下,段旻心下不忍,卻仍是高聲說道。

“殿下尚未脫險,隨我回去。”

這一去,無異於送死。

縱使他們人人武藝了得,體力卻已在連番救人出城之後幾乎消耗殆盡。

也許他們回去,未必能見著梁弈便會被雪崩吞沒,可他們身為梁弈親衛,守護梁弈便是他們的使命,若是梁弈當真身死,他們也不願苟且偷生。

況且殿下……乃是為了營救城中百姓,他們敬服梁弈,並非是因為他的身份地位。

而是因為他是那個值得被欽佩,心懷蒼生黎民,風華絕代的梁弈。

被梁弈帶領深入險境救人時,他們也油然自胸腔之中生出一股豪邁激昂之感,這一身的本領,在大災大禍面前能用於解救自己國家的百姓,何其自豪。

多年的苦練,在今晚給了多少無助等死的人生的希望,看著他們眼中的黯淡變為希冀的光,他們漸漸從單純的服從梁弈命令,變得心神激盪,義無反顧。

隨著梁弈掩藏身份,應召入伍,看著他一步一步從翩翩少年成長為意氣風發的少年將軍,幾年間便坐進了三軍主帥大帳,全軍無一人敢有所微辭。

軍中沒有人不敬服於他,他親自下場教習梁兵武藝,從不克扣遲發軍餉,運來的糧草有些什麼好吃好喝的,也都儘量平均分到每一個兵手裡,哪怕是最下等刷恭桶的雜役。

越國人人皆道梁國三皇子是夜叉降世,卻不知道在梁國士兵和鬼衛們心中,梁弈是神明一般的存在。

多少次憑著敏捷才思扭轉戰局,將軍時期的他執劍穿梭於敵軍之中,率領鬼衛殺出一條血路,又迅如蛟龍出洞一般斬下敵將首級。

如若當真情勢險峻,殿下永遠首當其衝,鬼衛說是梁弈的護衛,可梁弈也一直在盡他所能護著他們周全。

名為主僕,勝似兄弟。

在場的鬼衛沒有一刻遲疑,緊隨段旻其後,向身後那白色山海奔赴而去。

踏月全速馳騁,漸漸把身後的梁弈越落越遠,感到身後雪浪越滾越近,梁弈回首望去,雪浪激起的雪霧遮天蔽月,猶如滾滾白雲自天邊降落地面,壯觀磅礴。

可梁弈知道,看似冰清玉潔的皚皚白雪中,卷雜著樹幹、石塊,一旦被捲入其中,便是萬劫不復。

下身的經脈在近乎透支的疾行中,越發的灼脹痛楚,梁弈緊咬著牙關,追逐著漸漸遠去的那一抹倩影。

已經能隱約瞧見城牆時,姜湄心中的驚懼算是稍微安定了些,她此刻被景晟和瑞蓉夾在中間,想轉身看一眼梁弈都不能。

踏月前行速度極快,姜湄瞥見兩三個佝僂的身影在身側一閃而過,再想瞧卻已經離開了老遠。

身後的梁弈也瞧見了前方步履蹣跚的三個老人,其中有一人拄著柺棍,腳步雖然慢,卻也能看出在極力的快步向前。

是邱老,他應了此前的諾,身為地方父母官,他不肯先逃,站在路口指揮著慌不擇路的百姓逃往城門。

有些人從前被兇惡的遊牧部落嚇怕了,有的揹著全部家當,還有人牽了自家的牛一齊逃難,邱老苦口婆心的勸說他們放棄身外之物,保命要緊,也因此徹底耽擱了時間。

待到人都跑得差不多了,他才與幾個腿腳緩慢的老人攜手離去,雖然幾人心裡有數,多半是跑不脫被雪崩吞噬的命運,但在最後一刻他們仍然沒放棄求生的希望,無奈實在走不動了。

梁弈心下愴然,他心知肚明以自己一人之力,絕不可能救出這幾個老人,可邱老與他相交多年,亦是他母妃的故人,他又如何能見死不救?

梁弈在幾人面前停住腳步,邱老渾濁的眼中由認命的無奈轉為驚詫,又變化為焦急,他深知梁弈為人,也知道他此刻出現在自己面前是為了什麼。

“殿下……莫要管我們幾個老骨頭了,你快走!”

梁弈眉心緊蹙,也沒與他多言,伏下身一把背起了邱老,兩手各攜起一個老人,竭力再次飛身而起。

幾個老人雖瘦削,可梁弈折騰了一晚已盡脫力,他過度催動內勁於渾身經脈之中,此刻周身青筋盡數暴起,若非那張舉世無雙的臉上沒有佩戴面具,倒是真像傳言中從地獄爬出來的夜叉惡鬼,雙目中充斥著血絲,面容因著力竭而顯得有些狂暴。

邱老淚意糊了眼眶:“殿下……您是真龍之子,何必要為了我們這些快入土之人……您快走,走啊……”

梁弈沒說話,只是緊了緊手上的力氣,轟隆聲越來越近,可他耳畔卻像是瞬時清明瞭下來。

我若扔下這幾人,或許還有一線生機,可……我真的能扔下他們不管麼?

他或許沒有偉大到甘願為百姓慷慨赴死,畢竟這世上還有他最最牽掛之人,時至今日,他明白姜湄已對自己情根深種,依她的性子,若是自己橫死在奉安,她怕是也活不了了。

可若要讓他眼見幾個老人被想害他之人引發的雪潮活埋,他怕是夜裡再難安眠。

湄兒……如若今日我埋身於此,你可會怪我?

梁弈天資聰穎,心思通透,打小便被梁帝當作儲君培育。

梁弈記得梁帝時常教導他,為君者,當權為民所用,情為民所繫,利為民所謀,方能治理好一方水土,盛世千秋萬代,久久不衰。

歷史上每一朝代覆滅,都與掌權者逐漸迷失在權力與自負中,脫不開干係。

“弈兒,上天既賦予生於皇家的你超凡脫俗的才能,便註定了你做不了個閒散王爺,自古情與義難以雙全,若是我放棄皇權,或許還能與你母妃逍遙世間,她早早便離我而去,或許就是予我的懲罰……”

“希望你做出選擇的那日,能來得晚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