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衍的囚車緩緩駛入豐都時,倒是未曾如他所想般不堪。

梁國子民一直對皇室之人很是愛戴尊崇,可如今他已行了謀害兄弟、造反不成之事,淪為階下囚。

坐在囚車中飽經一路風霜,無人伺候梳洗,邋遢骯髒。

就連想解手都要憋著,等到隊伍統一停下休憩時,才能和一眾蚩丹囚犯在眾官兵的看管之下拉著橫排下泉。

官兵並沒有為難過他,他要吃要喝也都沒拒絕過。

只是這對一生雍容華貴、傲睨自若的梁衍而言,心上的酷刑比身上的,更加痛苦。

他以為以現在的形勢再回豐都時,迎接他的會是唾棄、謾罵。

囚車隊特意挑了個天剛亮城門剛開的時辰入了城,梁衍抓了幾撮頭上已經凌亂的碎髮,想擋住自己的臉。

他清楚的聽到路邊稀稀拉拉的圍觀百姓,有人出言小聲說:“是二皇子……”

“聽說最後關頭他幡然醒悟,幫了咱們的忙。”

“那不也是反了?在咱們與蚩丹之間搖擺不定,現在兩頭都成了罪人,何必呢?”

“行了行了別說了,皇榜上貼著不得妄議此事……”

梁衍匿在髮絲間的眼瑟縮著看去,周遭多是冷眼,也有人向他投來惋惜的目光,倒是沒有想象中的口水、雞蛋、菜葉。

梁衍自嘲的笑了,父皇還是給他留了些體面。

與他一道押解而來的蚩丹貴族盡數進了刑部大牢,而他則被提了出來,用黑布蒙了頭被帶走了。

走在宮道的石磚上,他雖然看不見,卻能憑著對這宮中數十年的熟悉猜出來,他這是回來了。

直到被帶回他自己原來的寢宮,宮人為他摘了黑布,瞧見了他的兩個側妃盈著淚等候在此。

兩個女人伺候他梳洗更衣,又與他說了許多話,梁衍問了問孩子們如何,得知並未受他波及,心裡酸脹得難受。

宮人說時候到了,陛下傳見,梁衍在側妃們泣不成聲的相送之下被押往了梁帝寢殿。

這一去,誰也不知道會是什麼結果,於她們而言,也有可能這次就是見梁衍的最後一面。

孫敬候在殿外,見梁衍被帶來,也沒通傳,為他開了殿門。

梁衍走進,見棋盤邊坐著的梁帝頭都沒抬,仍然研究著眼前這盤棋,嘴裡輕聲說了句。

“回來了。”

輕飄飄極自然的一句話,彷彿梁衍真是奉了皇命出去巡察,回來時一個父親對兒子的問候。

梁衍抖著手走到棋桌旁,在梁帝對面坐下。

“兒子陪父皇下。”

這一日,梁衍覺得好像回到了他少年時的那日,和父親一起度過了一個再平淡不過的下午。

梁衍已經很久沒有這麼近距離打量梁帝,仔細端詳過後,他才切實的覺著,這位在他心目中高大偉岸無所不能的父親,已經蒼老至廝了。

看著看著,梁衍已淚流滿面,拂開衣袍跪在梁帝腳邊,一連在地上叩了十多個極重的頭。

梁衍的聲音哽咽壓抑:“父皇,兒不孝。”

梁帝沒說話,任他認錯叩首,釋放壓抑在心底的情緒。

過了許久,梁帝緩緩說道。

“時至今日,你與孤都已不能回頭了,衍兒,父皇也利用過你,若是沒有你的存在,蚩丹也不能徹底連根拔起。”

“為父的,也對不住你。”

這句話說得額頭點地的梁衍淚意更加洶湧,匍匐在梁帝腳邊哭得泣不成聲。

梁衍有了這句話,已覺得再沒有什麼遺憾,跪著挺直了腰桿,對梁帝訴出了王氏與王昶的私情,自己有可能並非梁帝親子,而是那對姐弟亂倫所生下的孽種。

梁帝卻並沒有梁衍想象中的勃然大怒,暴跳如雷,良久,他扶了梁衍起身。

梁衍有些不知所措,聽見梁帝說道。

“你這小子,打小便傻不傻精不精的,這時候把這事說出來,這命不想要了?”

梁衍有些無顏面對梁帝,垂著頭緊握著拳。

梁帝又言:“錯有錯著,不管你是誰的種,在孤膝下養大,喊了孤二十多年父皇,就是孤的兒子。”

“只是你已鑄成大錯,為父的,也只能保你條命,往後……”

“衍兒,你我父子之間,不復再見了。”

“去吧。”

梁衍心痛如絞,見梁帝咳嗽著背過身不再看他,只能哭著又向梁帝叩了三個頭,咬牙道了句:“父皇,保重。”

梁衍走後,梁帝一直強壓著翻湧的心緒終於再收不住,熱氣一頂,咳出了一口汙血。

進門的孫敬瞧見這一幕,嚇得大驚失色:“陛下稍坐,奴才這就著人去請胡大夫。”

梁帝擺了擺手:“前些時日剛看過,他亦無甚辦法,孫敬,替孤擬道旨意吧。”

梁帝下旨,發落了梁衍及其家眷,皇二子梁衍因於燁赫一役中有功,免其死罪,貶為庶人,發落至京郊一處別院,圈禁至死。

與梁衍一道去的,還有他的側妃與兒女,雖然往後只有牆內的一方天地,但梁帝也算給他留了些最後的溫暖。

梁帝還給了梁衍一道恩旨,許他出宮之前再去見生母一面,梁衍卻拒絕了。

冷宮中的王氏得知王昶已死,蚩丹被滅,梁衍被圈禁,臨走前卻不願來看她一眼,在冷宮中用牙撕碎了衣裳,擰成了布條,懸樑自縊了。

王氏死時,赤身裸體,可謂是一點體面都沒有了。

梁帝還是下旨為其發了喪。

畢竟王氏在皇后位上坐了近二十年,人已去了,闔族也幾被滅盡,梁帝念著王氏被家族左右的一生也是可憐,雖未將她屍首收入皇陵,亦未追封任何諡號,卻還是命人在京郊修了個陵墓,讓她死有所歸。

梁衍被送至別院的那日,見著了梁弈。

梁衍拘了個禮:“草民多謝三殿下前來相送,往後餘生,怕是沒有機會再見了。”

梁弈嘆了口氣:“二哥……”

梁衍擺了擺手:“你與父皇為保我一命,做得已經夠多了,我當不起這聲二哥。”

“從小我便不願承認,可又不得不承認,梁弈,你有為君之能,我那日見父皇身子不爽利,往後,你要多替他撐些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