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必曉之以情,動之以理?

尹延君緋紅唇瓣微不可察地牽了牽,他喉結輕滾,緩緩掀起眼簾看向尹老夫人,褐瞳眸光清冽如寒潭折影,話語裡原先的幾分溫潤,也漸漸壓平。

“不娶心儀之人長相廝守,難道要隨便娶來一個,而後因夫妻不睦,再抬幾個尚算入眼的做妾,生幾個庶子女,冷落嫡嗣。”

“那樣,才算合母親的心意?”

尹老夫人怒拍案桌,“你放肆!!”

這頓飯,註定是吃不下去了。

尹延君眼簾壓低,整了整衣袖,徐徐站起身來:

“的確,婚姻大事,應遵從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婚姻大事,終究是我的事。”

“你的事,你的意思是無需我這個母親替你做主,是吧?!”

“自是要過問母親的意見,所以我如今才坐在這兒,同你商議婚宴事宜,但本意絕不是聽母親如何反對如何呵斥!”

“我反對,我呵斥?”

尹老夫人呵聲冷笑,“好,也對,我早就管不得你了,你如今可是宗主了!何必給我這個一同商議的面子,總歸你的事你全都能自己做主!”

尹延君不欲同她爭執,乾脆提腳轉身離開。

尹老夫人被他這份無視冷漠的態度徹底激怒,豁然抬手掀了一桌飯菜。

在'噼呤乓啷'地碗碟碎裂聲中,她尖利刻薄的斥罵瞬間在屋內炸開。

“混賬東西!我也不與你說那些沒用的,我告訴你,你既將她養成了外宅,就休想再將她扶正!!”

“清麗府尹氏的家規體統,你那父親用一輩子都沒能破的了,只要我活著一日,你也休想能破!”

尹延君在堂屋門檻前駐足,聞言微側過首,眼簾低壓,聲線溫涼如含霧薄霜。

“我而今並無妻室,邀邀也並非外宅,我既以妻禮迎她過門,她便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何來扶正之談?”

“母親,我不是父親,你也不該將我當做他的影子。”

尹老夫人手握成拳,用力到指甲都刺進了掌心裡,她眼中怒火似是瞬間被幽暗的深淵吞噬。

“我將你,當做他的影子?”

“難道不是?”

尹延君眼睫壓低的側頰弧度十分清漠,“否則,我不過是想迎娶自己的心上人為妻罷了,你又何必如此看不慣?抗拒的如此激烈?”

尹老夫人眼瞼微眯,似是對掌心的疼痛全然不覺,義正言辭地指摘他的糊塗。

“是你昏了頭!你被個來歷不明地女人迷得五迷三道,還要娶她為正妻,她可是從盛京城來的,你不要讓我提醒你那金氏皇帝近幾年來,都齷揣著什麼心思!”

“我昏了頭嗎?”

尹延君低輕嗤笑,“府外真正養做外宅的,環肥燕瘦不知多少,我若要昏頭,還能等到現在?”

尹老夫人咬緊牙關。

尹延君眼簾微闔,原本已是這樣如霜如冰的關係,心頭不知為何,竟還能隱隱生出些火氣。

他下顎線緊了緊,低輕喃嘆的語聲如霧幕夜潭般幽鬱。

“母親若覺得我如此糊塗,配不上這宗主之位,當初便不該執拗不通,逼我留下。”

尹老夫人眼睫緩緩瞠開,瞳珠微不可見地縮緊。

“尹延君!你這是什麼混賬話!”

尹延君沒再開口,抬手掀了垂簾,徑自離去。

廊下胡姑姑和齊麟,以及守在外的一眾侍婢,俱是神情惶惶不安,見他出來,齊齊埋首躬身。

尹延君目無波瀾,眼睫下斂,腳步不停地下了臺階。

齊麟見狀連忙提腳追上。

主僕二人在堂屋內‘乒鈴乓啷’地摔打聲中頭也不回地離去。

齊麟幾次端詳宗主挺拔孤寂的背影,都忍不住心下嘆氣。

早知道,只要見到老夫人,兩人鐵定是要起爭執。

這總也打不破的定律,簡直就是當年老宗主與老夫人相處時的剪影。

夫妻不睦,情誼破裂,尚能夠理解。

可母子間養成如此深的隔閡,到了見面便相看成仇的地步,這真不能怪宗主...

“齊麟。”

齊麟正自腹誹著,聞言下意識‘唉’應一聲,“宗主。”

“半月後的婚宴,諸事不必再去請示老夫人,你與齊管事相商裁定,過幾日叔父回府,可去請示他,倘若有人懈怠糊弄,將他拎來見我。”

齊麟垂眼,“是,宗主。”

心下再次嘆了一聲。

老夫人把持內外兩府的中饋數十年,下頭大大小小的管事都敬服於她,尤其是內府大管事羅叔。

可而今,卻要越過羅管事和老夫人去直接張羅喜宴。

宗主這是為了娶陶娘子,不惜與老夫人搭對臺,撕破臉啊。

只是那個陶娘子,也不知究竟是值不值得宗主這般做。

而今不要說老夫人,便是他,都有些懷疑宗主是被哄得迷了心竅了。

——

尹延君說是忙著籌備婚宴一事,每日都早出晚歸。

唯一交代給陶邀的事,便是量身裁嫁衣。

嫁衣自然有裁縫鋪去做,首飾也有專人來選配。

這麼一來,好似什麼都無需她費心。

加之不用再日日圍著尹延君轉,這倒令陶邀清閒自在許多。

無所事事時,便曬曬太陽,聽兩個丫頭聊八卦,或躲在尹延君的書房裡,翻幾冊話本子看。

如此虛度了幾日。

這日午睡醒,她捧著一碟子剝好的荔枝,剛在書房的矮案前坐好,滿秋便噠噠噠地跑進門,比手畫腳一臉惴惴不安地壓低聲稟話。

“娘子!二二,二先生來了,您快請出來見禮!”

看她慌成這樣,陶邀不由地跟著提心,連忙扶案起身,一邊提腳往外走,一邊捋發順衣整理儀容,口中還輕聲問著。

“二先生可帶著行李嗎?派人回府知會宗主沒?”

“簫先生揹著行李,春迎已經去交代門童回府通稟了。”

所謂‘二先生’,便是尹延君十分敬愛的那位叔父,乃是老宗主的嫡弟。

早幾日尹延君便提點過她,說他這位叔父,喜愛遊歷四方,行蹤不定,心思行事總是出其不意。

他預料,叔父不定哪日歸來,也不定會先回府裡,還是先尋到瓊華苑來。

到時若他不在,叫她先好生應付,切不可怠慢。

拐過迴廊,陶邀淺吸口氣,穩了穩心神呼吸,素手交疊置於腹前,這才儀態端雅地提腳往堂屋走去。

提腳跨進門,還未看清來客長相,她便先福身一禮,盈笑開口。

“見過二先生,簫先生,不知二位先生突然到訪,陶邀有失遠迎,還請先生見諒。”

堂屋裡正位,一左一右坐著兩人。

二人衣著一黑一白,左邊素錦黑衣那個,袖口緊束坐姿歪斜,頗有幾分不羈之態,應是簫先生。

他一肘搭在圍椅扶手上,一手託了茶盞,劍眉鷹眸留著短鬚,掀睫打量了陶邀一眼,牽唇淡淡一笑,隨意點了點頭。

右邊廣袖雲錦白衣的尹二先生,銀冠束髮,溫眉淡目,膚色淨白,坐著時腰背端正儀態自成,神情淡泊地打量著陶邀。

半晌,才微點了點下頜,啟唇時聲線溫沉和緩。

“坐下說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