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子歸帶人在崖底日夜不停地找江恆屍身,他的時間不多了,護送楊純陽棺槨的人馬已經走到了他前面,他得在他們跟聖元國交接之前趕到邊防。

掉落的巨石把崖底砸出一個特別大的坑,江恆胸部以上的屍身就掉在巨石旁邊,但是下半部分始終不見蹤跡。

經過這番折騰,江恆的屍身早已面目全非,若不是張子歸目睹這一遭,只怕把江恆屍身放到他面前,他也認不出這是誰。

“將軍,江公子下半身可能是在巨石之下。”

張子歸捏著拳頭瞪著面前的巨石,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小山丘一樣的巨石,在下落過程中碰撞山體多次,居然沒有碎裂。反倒是江恆受了這無妄之災。

沒有工具,不夠人手,幾天內不可能把這麼大的巨石鑿開。

江恆餘留的半具屍身被擺在山石旁邊,張子歸在旁邊徒手挖坑。指甲在挖坑的過程中跘碎,食指的指端冒出的血混入了深色的土裡。

“八斤,三哥對不住你。”張子歸跪在坑前,弓著身子,眼淚混著鼻涕沿著鼻尖垂下好長一截。

“你在此處等著三哥,三哥打完仗就回來接你……”

他的雙目血紅:“我想帶著你走,但是一想到你屍首分離兩處,我就痛不欲生。”

他托起江恆半具屍身,輕輕放入坑中,上半身跟著江恆俯下去:“你等我回來接你回家,咱們來生再續前緣……”

嗚嗚的哭聲從坑裡傳出,壓抑到極致的嗚咽傳入守在旁邊的每個人的耳中。

張子歸的手從江恆屍身下緩緩抽出,他的上身還貼在江恆身上,維持著這個姿勢,用手往坑裡埋土。

泥土從兩側推下,砸在張子歸後腦上。泥土埋了他的臉,他才不舍地稍抬高頭。他的眼睛一眨不眨地凝望著江恆的臉,看著他的臉一點一點埋入土中。

鼻尖的涕泗早已被土擦盡,他的眼淚沒了指引,直直砸入土裡。

土坑終於蓋好,張子歸雙手放在上面,稍使勁往下按了按,掌心傳來泥土的鬆軟感,一瞬間讓他感覺像是按在了江恆的身上。

他的心抖得厲害,江恆死了這件事,此刻變得無比清晰。自從江恆死後,他大腦渾渾噩噩老覺得不真實,此時此刻,他卻比誰都清楚地意識到江恆死了,沒有了。

再也沒有江恆。

這世間再也沒有江八斤。

他和江恆的過往走馬燈一樣在他眼前晃:穿著開襠褲,舉著胖胳膊搖晃著走向他的八斤;流著口水,緊盯著他嘴巴牙牙學語的八斤;被江老爺抱在懷裡,眼睛卻盯著他,伸手夠他的八斤;哭鬧著不肯讀書,非要他陪的八斤;緊拽著他手,哭鬧著非要他在主廳陪著才肯吃飯的八斤;瞪著眼睛叉著腰,在他面前保證說要養他一輩子的八斤;腳在牆上又蹬又踹,不肯睡覺斜睨著他等他哄的八斤;護食似的趕走他身邊女人的八斤;離家出走的八斤……

苦澀簡直要從喉嚨裡漫出來,張子歸身形搖晃,扶著額閉上雙眼跌坐在江恆簡陋的墳冢前。

回不去了啊。他緊閉著雙眼,覺得整個世界都在搖晃。

張子歸跪在江恆墳前磕了幾個頭,起身上馬領著一眾士兵往邊防趕。策馬狂奔的一瞬,他回頭又朝江恆墳頭看了一眼,恍惚間好像看到江恆立在那處微笑著朝他揮手。張子歸的淚剛溢位眼眶便被撲面的勁風吹走。他閉上眼睛,再睜開時已經恢復了清明。

“三哥,今夜不走好不好?”江恆站在樹下,拽著他的衣服,眼巴巴望著他。江恆臉頰稚嫩,兩步開外是高高的圍牆。

見他沒回話,江恆急了,手腳並用攀在他身上,語氣很急,聲音卻是小小的:“夫子發現不了的!那些衙役清早才來,咱們早點起床,沒人知道你來過。要是起晚了也沒事,我將門鎖了再去上早課,到飯點了我給你送飯!”

張子歸伸手摸向江恆的臉,江恆主動將臉貼近他掌心,神情依賴地輕蹭著他:“三哥~你就應了我吧,我一個人晚上好害怕,每天都在想你。”

江恆的聲音委屈帶著哭腔,張子歸眼眶也微微溼潤了,他說:“好。”

四周的景色他熟悉,多少次他翻牆進來在這棵樹下等八斤過來,夫子堂是他跟八斤的第一次分開。他的八斤考上了秀才,紅榜貼出時,是八斤離家的第十一天。

是夢啊,張子歸知道這是在夢裡。

八斤拉著他的手往寢室走,他的觸感那麼真實,掌心溫軟乾燥,手小小的輕易就能被自己的大手包住。

八斤得償所願,一邊蹦跳著往前走一邊嬉笑著回頭望他。眉眼間依稀可以看出成年後的模樣,有多久沒見過八斤這樣對他笑了呢?張子歸仰著頭吸氣,睜大眼眶將眼裡的溼意憋回去。

“哥……三哥!”

“哎,哥在。”張子歸低頭,八斤已經變了樣子。

八斤腳心貼在牆上,枕著他的肚子仰臉問他:“哥,如果你不是我的家奴,你會這樣對我好嗎?”

張子歸沉沉望著他,回他:“會,三哥永遠對你好,永遠愛你。”話尾帶著連他自己都沒覺察到的哽咽。

這個回答顯然讓八斤很開心,他翻身趴在被子上,笑眯眯地望著張子歸,神情饜足。

這是當初江恆讓他留下,他說他是家奴,發現會被人打死後,第一次歸家的那晚,江恆睡前問他的話。

當時他是怎麼回答來著?好像是說:“不知道。”

八斤是從什麼時候愛上他的?他不知道,從來沒問過。細細回想,好像從小到大,八斤對他的喜歡和依賴就沒變過。他對自己剖白心意時,自己的第一反應並不是歡喜。

捫心自問,在他表白前,自己真的毫無所查嗎?

八斤的愛是他的保底,只要不捅破,他就可以假裝不知道,然後向外再尋一份。

八斤伸手摟上張子歸頸項,“三哥,你可真好。”

張子歸雙手環抱住江恆,將他緊緊摟在懷裡。江恆身體溫熱,鼻息鋪灑在他頸肩,張子歸將江恆腦袋用力往自己頸窩按,他聽到了江恆的心跳聲,和自己的心跳聲一樣狂亂。他心中湧起難以言訴的滿足。時間就這樣停下吧,就在這一刻停止,將它做成標本,就這樣到永恆。

忽然間他的手就那樣突兀地拍在了自己肩上,懷中已經空了。張子歸的心也跟著空了,他左右扭頭尋找,四周漆黑一片,連江恆的影子都沒有。他慌亂起來,想去遠處尋他。腿腳像被釘在地上,他低頭望,看到江恆坐在他腳面上,四肢並用圈著他的腿。色彩從江恆身上漫開,周圍這才有了聲響,有了生機。

“我才不要!”江恆從下往上怒瞪著他,衣襬拖在地上,有一角捱到了花壇。花壇像是剛被灑過水,花瓣和綠葉上掛著水珠,花壇四周有小窪積水。衣角被積水浸溼了一小片,還有繼續往上蔓延的趨勢。

張子歸動動腳,伸手拉他:“乖,先起來。”

“我就不起!”江恆將頭扭向另一側,將他的腿摟得更緊。“我以後都這樣,就長你腿上了。我就這樣了,你怎麼著吧?!”他的聲音帶著憤恨,很明顯是生氣了。

張子歸的手改為摸他頭頂,江恆的脾氣跋扈, 頭髮卻很綿軟。細細想一下,江恆從來沒有對他跋扈過,特別是大一些以後,幾乎是對他言聽計從,事事遷就。想到這裡,張子歸幾乎要立刻落下淚來。

“你為什麼要對她們笑?!她們都不是好人,對你不懷好意!你怎麼就不聽我的話呢?你不聽話我就不讓你走!”

張子歸將手收上來一點,江恆的腦袋立馬追過來貼回他手心。張子歸心中發暖,他揉搓江恆頭頂,將他整齊的頭髮揉亂。

其實真的沒有那麼多人喜歡我,張子歸想告訴江恆,只有你是真的喜歡我,大可不必將別人視作洪水猛獸,我沒有那麼受歡迎。

江恆對張子歸的過度在乎,對別人的過度防備,一度也讓張子歸認為自己很受歡迎。確實也有不少人向他示好,可是細細回想,並沒有幾人是真的想嫁他。就連甩不掉的張招弟,當初也看不上他,禮都收了還拒了他家的親事。

世人愛貌愛才愛錢愛勢,只有江恆是真正地愛他這個人,愛他張三。

張子歸拉開江恆胳膊,蹲下去將他胳膊環到自己脖頸,直視著江恆的眼睛,真摯且熾烈地對他說:“我只喜歡你。”江恆突然愣住,接著尖叫一聲摟緊他,綿密地吻落在張子歸臉頰上,“八斤,我只中意你。”

他緊緊回擁著江恆,眼淚滑出眼眶滴在江恆的衣服上。

可惜,是夢啊……

張子歸知道這些都是假的,他清楚地知道一切都是幻覺,是夢幻泡影,是他回不到過去補不上的執念。

以前無所謂的事情,忽然就在江恆身亡後變成了讓他無比難過的遺憾。早在記憶裡落灰的過往一幕幕閃現,他以為自己早就記不得了,他覺得都是小事……

他知道懷中的這個江恆一會兒就會消失,哪怕懷中的觸感如此真實,他也不是真的……

懷中不出所料又空了,斑斕的世界隨著江恆的消失失去了色彩。四周黑漆漆一片,張子歸臉上的淚猶在,腿腳沒了江恆的束縛,此刻活動自如。他狂跳的心也隨著江恆的消失涼了下去,他呆立在原地。

他原先覺得在夢裡一次又一次見到江恆是老天給的恩典,現在、此刻,卻覺得是一種懲罰,江恆一次又一次地從他身邊消失。無論他抓得多用力,摟得多緊都留不住江恆。

他聽到遠處有說話聲,他雙腳像是陷入泥地,每邁一步都很費勁。他一步一步靠近聲源,他看到了亮光,景象急速拉近,是他娘拉著一個姑娘,不遠處,另一個他懷裡摟著被褥,胳膊上掛著包裹跟在她們後面。

那個女的是小翠,這是江恆離開江家,離開他的契機。張子歸想衝過去將另一個自己懷中摟著的東西摔到地上,想揪著張三的脖領警告他別犯傻。

無形的屏障擋在他面前,只要再一步,僅僅一步就能阻止這一切!他過不去,張子歸用盡全身力氣去捶打這道屏障,重拳入棉花的觸感,那邊沒有一絲波動。

張子歸跌坐在地上,他眼睜睜看著張三拿著小翠的行李從自己眼前過去,他垂著頭靠在無形的屏障前不想再往下看。

可惜老天不遂他願,場景不斷拉近,他看著張三利落地打掃屋子,利索地幫小翠鋪好被褥。大妮在門外問他好了沒,張子歸看著張三一邊扭頭回答,一邊隨手將放在桌上的兩個枕頭擺到床頭,順手將靠外面的枕頭一邊壓扁疊在裡面的枕頭上。

張子歸絕望地閉上眼睛。為什麼?為什麼在夢裡還是要發生這件事?為什麼連在夢裡也不能補救!

後面的事,閉著眼他都知道,這是他跟八斤裂痕的開端,是他後悔了無數次的惡源。如果沒有這件事,他跟八斤會好好生活在江州城,守著八斤的鋪子和田地。八斤會以他為先,他想做買賣抑或是想考功名,八斤一定會盡全力幫他。

八斤不會成親,他也……張子歸心中鈍痛,他不敢妄言自己一定不會成親。他扛不住世俗蜚語,頂不住爹孃壓力。如果江恆不給他放行書,婚喪嫁娶都必須看主家眼色,才會是江恆一直想要的一生一世一雙人。如果是那樣,只要江恆不鬆口不放手,他就只能是江恆的。

是江恆給了他自由,他卻利用江恆換取前途,又不甘只有前途,才會有那麼多的悔恨愧疚。

場景已經漸變成他跟張招弟那一晚,張子歸伏在地上以頭搶地,哭得肝腸寸斷幾欲昏死過去。

一片寂靜,只有他的痛哭聲繚繞,一個又一個的江恆從地下冒出來,他們密密麻麻將他圍住,每一個都在喊他‘三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