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是心中有了期盼,江恆的精神頭一天天好起來,昏睡的時間變少了,飯量也增加了不少,就連眼睛都好轉了。

張子歸端著廚房熬好的雞湯走進客房,江恆眯著眼睛辨別出張子歸的輪廓,笑道:“三哥,你又端什麼好吃的了?”

張子歸也笑道:“烏雞湯,加了人參的,昨晚就燉上了,在火上煨了這麼久,老香了。”話說完,人也走到了桌前,輕輕放下了小盅,揭開蓋子,用手把雞湯的香氣往江恆那邊扇。

江恆配合地深吸一口氣,感嘆道:“嗯——真香。”說完就呵呵笑起來。

張子歸也跟著笑,眼睛定在江恆身上,看著江恆從床上下來,眯著眼睛摸索著往桌邊走。他很想去扶一把,但是江恆不讓。江恆的視力稍好,他就堅持不讓人幫忙,始終堅持自己來。張子歸感到失落的同時,又有些驕傲。能在逆境中堅持著保持獨立的江恆,似乎散發出了一種陌生但極具誘惑力的魅力。那是之前那個事事依賴自己的江恆所沒有的,讓他欣賞的特質。

江恆坐到桌前,拿過勺子就著小盅嚐了一口,雞湯的溫度剛剛好,滿口都是雞湯的醇香。

雞湯的溫度是張子歸特意涼的,他已經好多年沒有為別人花過這種心思了。他看著江恆一口接一口地喝完雞湯,他等著江恆發覺他的體貼,但是似乎並沒有。張子歸心裡升起了些許失落,他現在急切地想讓江恆看到他的好,迫切地想在楊純陽的棺槨到來之前,喚起江恆對他的感情,在江恆的心裡重新佔據一席之地。

最終,他忍不住開口邀功:“溫度可還行?有沒有燙到?雞湯是我專門守著涼了些才端上來的,許久不做這些,不知道溫度把握得還行不行。”

江恆放勺子的手一頓,整個人都怔住了。張子歸以為是把江恆感動到了,心中有些竊喜,接過江恆手裡的勺子,端著小盅往外走:“我再去給你盛一碗。”

江恆神色木然地發著愣,他想起跟楊純陽在一起的時候,所有的飯菜溫度都是剛剛好。只要楊純陽在,他餓極了回家,桌上扣著的飯菜溫度始終剛剛好。從來沒有吃過一次燙口的菜,也從來沒有吃過一次冷飯。他們在一起的時間太久了,久到他已經習慣了這一切,預設飯菜出鍋就是剛好入口的溫度。楊純陽對他的好,已經如空氣般將他浸泡在其中,他甚至麻木到吃到熱飯冷菜時也沒察覺出他的那些體貼入微的好。

江恆的手慢慢捂住了眼睛,咬緊下唇嚥下溢上來的嗚咽聲。他好痛啊,他好想馬上見到楊純陽,好好抱抱他,好好謝謝他。

軍醫坐在他的藥箱上,雙手抱胸看著這一切。從那日江恆得知過幾日就能見到楊純陽後,整個人就如同打了雞血一般,特別是有人在場的時候,顯得特別亢奮。獨自一人時又特別難過,不是哭就是愣神。整個人就如同急速轉換的兩極,甚至沒有絲毫過渡。

他在旁邊看著看著,似乎也被江恆難過的那面感染了,江恆難過的時候,哭泣的時候,他似乎也感受到他那種傷心和絕望。

江恆哭累了,捂著頭趴在桌子上睡著了。軍醫的手伸進懷裡摸了摸錢袋裡的玉章,起身抱起江恆,把他放到了床上。

這個人身量跟他差不多,卻瘦得只有一把骨頭,體重輕得不像個成年男人。

張子歸重新端著小盅進來,就看到軍醫趴在桌子上,江恆躺在床上已經睡著了。他隨手放下小盅,往軍醫那邊推了推:“賞你了。”

軍醫無精打采地‘嗯’了一聲,撈過小盅開啟蓋子一口氣把雞湯喝完。果然就像張子歸說的那樣,溫度剛剛好。

張子歸坐在床邊,揮揮手示意軍醫出去。軍醫輕輕關上門,一路去了馬廄。他躺在成堆的草料上,仰躺著盯著天上飄來飄去的白雲,腦補楊純陽和江恆的故事。他記憶中溫情的時光只有楊純陽帶他的那三年,其餘的日子裡幾乎沒有能稱得上溫情的時候。他見了太多血腥,見了太多死亡,他的情緒在經過最初的恐慌害怕後,陷入了一種麻木。他對周圍人的情緒感知能力很弱,甚至他自己的情緒也很少有波動。整個人時常處於一種無所謂的狀態,隨心所欲就是他的追求。

他不屬於哪個國家,沒有什麼所謂的立場,他就是在戰場亂竄的老油子。他沒有告訴過別人自己的真實姓名,今天在這方救死扶傷,明天就在對面混吃混喝。生活於他的意義就是填飽肚子,也是幸虧戰場醫療條件有限,軍醫也少得可憐,他才能靠著一個藥箱坑蒙拐騙。

這世間對他好的人屈指可數,楊純陽算一個,江恆……勉強也算一個。

江恆每日夜間都會醒,醒過來就教他如何管理商鋪、管理人員。還給他詳細寫了一份鋪子的地址和掌櫃名號住址,有存銀的商號也都細細寫在上面。

他說,軍醫就記。只是看著他一邊說一邊寫的時候,沒告訴他,自己不識字。反正鋪子都被查抄了,記不記得也無所謂。對他好的這份心這份情,已經夠了。

他心裡生出絲絲不捨。

他想幫楊純陽把江恆送下去和他團聚,又想留下江恆,繼續享受他對自己的好。

江恆對他的好,就像是在他麻木困苦的生活中投下一顆糖,這顆糖不大,但他整個世界都被這絲甜味吸引。

這種讓他糾結的情況沒有持續多久,很快就傳來訊息,兩日後楊純陽的棺槨就會路過這裡。軍醫咬了咬後槽牙,忽然生出想逃離這裡的想法。他扭頭去看江恆,江恆面上看不出悲喜,只是眼神裡露出一絲期待。

張子歸摟著江恆肩頭,柔聲跟江恆說:“我陪你一起去送他最後一程。”

江恆的身子一僵,很快恢復了原樣,回道:“好。”

當天晚上,張子歸便要同江恆一起睡。江恆之前為楊純陽殉過情,如果不是他救得及時,如今只怕這世間已經沒這個人了。現在馬上就要再見到楊純陽的棺槨了,他心裡沒由來的心慌。

江恆知道他的心思,沒拆穿也沒拒絕。兩日後他就要跟楊純陽團聚了,他不想在這個節骨眼惹張子歸不痛快。

軍醫出去後,江恆聽著張子歸落鎖的聲音,主動往床裡挪了挪。張子歸扭頭看到這一幕,輕輕笑了笑,走過去彎下身,手撐在床沿上,額頭輕輕捱上江恆的額頭,柔聲問道:“要喝水嗎?”

江恆笑笑,略微晃動腦袋蹭蹭張子歸的額頭:“不喝,我不渴。”

這是這麼久以來,江恆第一次主動跟他親暱,江恆的額頭簡直蹭到了他心上。他享受著這難得的溫馨。他準備上床前,又輕聲問:“要入廁嗎?”

江恆的腦袋往後仰,眯著眼睛努力瞧著張子歸,語氣帶笑:“三哥,我不是小孩子。”

張子歸沒接話,順勢坐到床邊開始脫鞋。

江恆躺下,拉好被子蓋到脖子下。張子歸脫了衣服也鑽到被子裡,輕輕抬起江恆的腦袋,把自己胳膊放到他脖頸下,側身摟住江恆。

他嗅到江恆身上的氣味,摟緊江恆,深吸著屬於江恆的味道。他已經很久很久,不曾這樣放鬆過了。

江恆之於他,不是單純的某種關係。他養育他長大,陪著他學會走路,跟著教他說話。他的人生道路跟江恆的重疊了太多,江恆依賴他,他也一樣依賴著江恆。有困難遇苦楚時,他下意識就是想找江恆抱一抱。江恆什麼都不用做,就能讓他恢復能量,讓他覺得沒什麼是過不去的。

但是這個人,離開了他九年,他失去了九年。這九年裡,別說抱一抱,就連見一面都難。他心裡渴求江恆,不是情慾,也不是親情,他不知道該如何定義江恆對他的意義。只是除了江恆,他沒辦法對別人上心,沒有人再讓他渴求,讓他惦記。

爹孃不行,孩子也不行,他的感情像是被一分為二,江恆獨佔了大份,剩下的那一小份又被打碎成了零零散散的碎片,分給了不同的人。

張子歸時常感覺自己跟這個世間沒有融合到一處,江恆不在身邊之後,他好像處於濃霧中,周圍人來人往,但是始終跟他之間隔了距離。沒有人像江恆那樣對他掏心掏肺,也沒有人能讓他像對江恆那樣本能地信任。

每當體會到這種痛苦,被失去江恆的痛苦反覆折磨時,他都很後悔,恨所有導致他們分開的人。他去求和,一次次地去道歉。這些年只要有一絲回去的機會,他都抓緊時間去找江恆,可惜從未如願。九年呢,九年間未見過江恆一眼,得知他的資訊靠打聽,見他靠畫像。這一切的罪魁禍首就是楊純陽,幸好,他死了。江恆也終於回到他懷裡。

張子歸像個癮君子似的貪婪地嗅著江恆的氣味,江恆覺得有些彆扭,壓著心裡的不適感,輕輕晃了晃腦袋,說道:“三哥,你這樣我頭有些疼。”

張子歸趕忙往後挪了點,緊張道:“很疼嗎?對不起,是我大意了。”

江恆閉著眼睛,裝出很困的樣子:“沒有很疼,稍微有些不適,現在好多了。”

張子歸躺直了身子,儘量避開江恆腦袋:“睡吧,算算腳程,後日午後他們就到了。到時候我陪你去見他最後一面。”

聞言,江恆的鼻腔瞬間酸澀,心臟怦怦直跳,他的手不受控制地發抖。他的右手緊緊握住左手手腕,甚至不敢發出一個‘嗯’字回應張子歸。他怕被張子歸覺察他的異樣,他得控制自己不能激動,只有保持平淡的樣子,讓張子歸以為他已經放下楊純陽了,才有機會被帶到楊純陽跟前。他閉著眼睛,控制著自己不讓眼皮抖動,同時放緩呼吸。

張子歸說完就等著江恆回答,他不想去看此刻江恆的臉,不想看到江恆聽到楊純陽時臉上的神色。但等了半晌也沒聽到江恆說話,他忍不住低頭望去,只見江恆微微朝裡側著身子,已經睡著了。

他無聲地笑了笑,心裡瞬間放鬆了下來。

他小心地檢查著被子四周是不是都壓好了,側轉身輕輕用手臂將江恆環在懷裡。江恆從小到大,在他看來一直都是小小一隻。他想將他緊箍在懷裡,想用力將他揉進自己骨血和自己融為一體。

江恆的身體繃緊,張子歸覺察到了,他低頭望著江恆微微翕動的睫毛,裝作什麼都沒看出來,只一點一點將手臂箍緊,將他緊緊摟住。

這裡夜間很涼,也不像在京都和江洲城一樣到了夜間蟲鳴不斷。這裡夜間只有呼嘯的風沙和讓人難以忍受的乾燥,還有無休止的狼嚎。

這裡的生活並不舒適,他的守地更是如此。但是他不會將江恆放回去,他要留著他,他要江恆以後都守著他。

江恆一直忍著沒有睡,他的頭很暈,腦袋發沉,眼皮乾澀,他覺得如果不努力提醒自己,下一瞬便會墜入夢鄉。

他不知道為什麼,被張子歸摟著,最大的感覺居然是危險。現在的張子歸讓他覺得害怕,九年未見,他再次面對張子歸時已經感覺彼此生疏,關係遠不勝從前。他已經不適應跟張子歸過於親密的舉動。

他能看出張子歸想跟他像從前一樣相處,他對他好,照顧他,言語上也時常提點他對自己如何特別。江恆摸不清他是想跟自己回到過去的哪種關係,是張招弟出現之前?還是他向張子歸表明心意之前。

江恆心裡清楚,無論是哪種,都回不去了。

他心裡清楚,就算沒有張招弟,他們兩人遲早也是走不下去的。楊純陽對他赤誠的愛,將張子歸以愛為名的各種心思照出了原形。江恆以前不是完全看不懂、看不出來,他只是不想承認。

他也並不認為如今的張子歸有多愛他,他只是覺得輸給了楊純陽,想贏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