猛虎的叫聲最終是引來了搜山的人,眾人拿著火把把楊純陽和江恆抬出山石林。楊純陽已經死了,江恆滿頭的血,人已經是出氣多進氣少。

江恆剛被抬出菩提山,就被朝廷的人攔下。楊純陽死了,楊府的人不敢跟這群穿著兵甲的人作對,只能看著江恆被他們帶走。

江恆昏迷了半月,醒來時頭痛欲裂,眼前也朦朦朧朧看不清楚。他動了動手,手指抬起時觸碰到什麼東西。江恆的手指往旁邊偏了偏,探索著摸了摸。

“八斤,你醒了。”

頭頂突然傳來的聲音嚇了他一跳,江恆陡然縮回手,連帶身子也往下意識後縮了縮。後背傳來的觸感這才讓他發現自己是被圈著的。頭頂響起一聲嘆息,原本摟著他的一隻手,從後背移到了他的頭頂。溫柔地撫摸著他的後腦勺,從心底泛起的熟悉感讓他一下就放鬆下來。

“……嚇著了?怪我……”張子歸一下一下地摸著江恆的頭,手指刻意避開了被白布條層層裹著的地方。

江恆僵直的身子隨著撫摸慢慢放鬆,他的唇翕合幾次,才從乾澀的嗓子裡發出聲音:“……哥,我好像……做了一個夢。”

張子歸從床頭的小几上拿起白玉茶壺,扶著江恆坐直餵了些水,又重新把人放下,摟住。見江恆雙眼無神,似乎還陷在夢中,忍不住開口問道:“跟三哥講講,都夢到什麼了?”

“我夢到……”只說了開頭,江恆的淚便像決堤般湧下。他哭的時候帶動了頭上的傷口,不知名的心痛加上頭痛,折磨得他痛不欲生。

張子歸看著他這副樣子,心中也是異常難受。他沒有想到,區區一個楊純陽的死,竟能影響江恆至此。他心裡隱隱有些後悔,更多的卻是覺得痛快,那個人早就該死。他只恨那人死都死了,還把江恆害成這樣。

江恆沒哭多久就又暈了過去,他傷了頭部,身子也許久未進食,只靠一些藥湯吊著,他的身體狀況經不起他這麼強烈的情緒波動。

張子歸似是早就料到會如此,給江恆擦乾臉上的淚,起身下床穿戴好衣服,又回頭重新給他壓了壓被子,輕手輕腳走出門。

張子歸走到小院的外面,衝著門口的守衛吩咐道:“去喊軍醫。”

守衛一頷首,小跑著出了張子歸的視線。此處是個山莊,是三皇子名下產業。這次他接到密令,只帶了小股士兵秘密回到京都,另派了三千士兵分七路偽裝潛回京都,在此處集合。他收到的命令就是不惜一切代價,讓楊純陽回不去聖元國。

楊純陽在大金朝太得人心,早就惹了陛下不爽,秘密調查許久,卻沒有抓到他的把柄。這就更令聖心不悅,就問這世間能有幾人沒有不可告人的秘密?抓不到只說明藏得深,其心可居。

不久前三皇子又呈上摺子,詳細闡述了近年來的一些販賣人口、走私鐵礦都可能與楊純陽有關。聖元與大金朝領地相鄰,雙方爭鬥好幾代,楊純陽在大金朝十年,對大金朝瞭解甚多,讓他回聖元,好比放虎歸山,後患無窮。

這番說辭正中聖上下懷,他也有此意,只是少了些由頭。當下便把這事全權交給三皇子負責,三皇子早有準備,立時便命張子歸部署天羅地網,只待楊純陽上鉤。

只是沒想到張子歸有私心,對楊純陽下了死手。本來三皇子的計劃是毒傻楊純陽,然後再交回聖元國,藉口推脫是路途遙遠顛簸,身體不適引起了高燒不退,燒壞了腦子。

事已至此,只得先封鎖了楊純陽已死的訊息,再另想法子。按著三皇子的意見,江恆應該立即滅口,他跟楊純陽的關係,早就被三皇子調查清楚。這個人留著,難保不會惹出大禍。張子歸則是以命相保,求了三皇子許久,才堪堪暫時保下江恆的一條小命。

很快,軍醫就拿著醫藥箱跟著守衛快步小跑過來。

張子歸下巴往屋子一挑,簡明扼要:“醒了,情緒激動,又暈了。”

軍醫點點頭就要往裡走,張子歸一把握住他的胳膊,雙唇緊抿,半晌才開口說道:“有什麼辦法能讓他忘記從前?”

“用毒。”

張子歸一咬牙:“對身體有哪方面的害處?”

“對身體倒是沒害,分成小劑量長期服用會導致呆傻,分三次來猛藥會導致癲狂。將軍您看選哪種?”

張子歸洩了力,擺擺手讓他進去:“都不用……再說吧。”

軍醫進屋裡掀開江恆眼皮看了看,檢查了傷口號了脈。張子歸一直在旁邊陪著,見他把江恆的手腕放回被子裡,緊張的小聲問道:“怎樣?”

“氣血兩虧,得養。”

“其他的呢?”

“傷口沒有發炎,每日照常換藥便可。”

“還有呢?”

軍醫瞪他一眼:“我是軍醫,不是老神仙。他傷了腦子,我也沒見他醒了是什麼樣,如何得知他現況如何?靠編嗎?”

張子歸指著窗邊的貴妃榻:“你去那裡坐著守著他,等他醒了你好好看看。”

軍醫把藥箱拿起來,往貴妃榻上放:“我水平有限,是你非要讓我當軍醫的,你讓我當我就當,是你說治死了也不追究,讓我放開練的。你怎麼能指望我一定就能治好他?我還這麼小,哪有那麼大的本事?你要這麼指望我,給我這麼高的期望,那你不如多給我些時間,等我練上二三十年……不,不行,等我七老八十了你再指望我吧,我太小,靠不了那麼大的譜。”

張子歸額上青筋直跳:“戰場上缺胳膊斷腿吊著一口氣的你都能救活,他只是傷到了頭而已。”

軍醫誇張地連連擺手解釋:“別別別,可別給我扣這麼大功勞。你光看到我救活的了,沒看死了多少嗎?你可不能只看我救活的那些人,就認為我醫術如何如何了不得了。我跟你老實講,那都是他們命大,可不關我的事。”

張子歸忍不住罵了一句,軍醫食指放到嘴邊‘噓’了一聲,抬眼朝江恆看去。張子歸繃直了身體,緊張地看向江恆。

“哈哈哈哈哈!我逗你的,他是暈了又不是睡了,吵不醒的!哈哈哈哈哈——”

張子歸狠狠地剜他一眼,出了房間。楊純陽的死處理不好,很容易引起兩國戰爭,這幾日三皇子已經在做交戰的準備,大批的糧草都已悄悄送去了邊界。要不了幾日,楊純陽就該回到聖元了,屆時很可能就是交戰之日。三皇子已經著手上奏將他調往邊境,他得趕在使者送委任書之前回到自己的守地。

江恆再次醒來,是在半日後。軍醫坐著小板凳,一手往火盆裡添草,一手拿著扇子往江恆那邊扇燃起的煙。草煙聘聘嫋嫋飄滿屋子,但並不刺鼻。江恆醒來後只覺渾身發暖,睜著眼睛呆呆望著屋頂。

軍醫一直在觀察江恆,他醒的第一時間就被注意到了。軍醫丟了手裡的東西,湊上去:“你醒了呀,感覺怎麼樣?”

江恆順著聲音的方向轉過頭,眼前只能模糊看到人影,這不是他熟悉的聲音,他沒有回答。

軍醫伸出手在他眼前輕輕滑過,又掰著他眼皮看了看:“你眼睛看不到?呃……據我不成熟的分析,可能是撞到頭把眼睛撞壞了,也可能是氣血虧損厲害導致的暫時看不到……哦哦,也有可能是別的原因。”

見江恆還是不理他,他自顧自地找話題:“你還記得之前發生什麼事兒了嗎?”

“你認識一個叫張子歸的人嗎?”

“你知道自己是男的女的嗎?”

“你喜歡吃什麼?”

“想吃飯嗎?”

“渴不渴?”

見他都沒反應,最後拿出了殺手鐧:“你知道楊純陽是誰嗎?”

話落就見江恆的淚倏然滑下,接著就聽到了江恆虛浮沙啞的聲音:“……我知道……他是我夫君,是我……枕邊人。他……他……”江恆忽然喘不上氣,軍醫趕忙一隻手虛虛扣到他口鼻處,另一隻手撫著他的後背給他順氣。

江恆緩過來後,就要掀被子下地。軍醫趕忙攔住他,江恆心中有股執念,就算是沒有死在一起,他也要找楊純陽的屍身,他得守著他。他們有過諾言,說好的生同衾死同穴,他不願獨活。

“哎哎,你這不行,眼睛還看不見呢,放你出去你能找到什麼?而且你這身子還弱著呢,你要想趕緊好起來,就得好好吃飯,乖乖地配合治療。”

江恆跟他拖扯了一會兒,已經是渾身發軟氣喘吁吁,只得放棄,問道:“這裡是哪兒?送我回楊府。”

“哎喲喂~您這可真是為難我了,現在哪裡還有什麼楊府,早被圍了。蒼蠅都飛不進去,你還想讓我把你送進去,我可沒那本事。”

“那能把我送到我名下商鋪裡嗎?任意一家都行,我必當重謝。”

“哎呀,也不行呢,我出不去。我跟你說實話,這裡是個秘密基地,除了將軍,其他人誰也不能隨便出入。”

“張子歸張將軍?”

“對對對,就是他。”

“那能幫我傳句話,說我找他嗎?”

“唉……你先喝點稀飯吧,喝完了過一會喝藥。等你喝完藥,他估計就回來了。”

江恆聽他嘆氣,下意識也跟著嘆了口氣,配合地喝了粥和藥,忍著頭痛等張子歸回來。

張子歸回來時見江恆背後墊著被子坐在床上,精神看著不錯,心裡很激動。他明日一大早就要啟程回去了,江恆昏迷著他還擔心路上出事,現在醒了,如果有哪裡不舒服也能立時告訴他,真真是醒得太是時候了。

軍醫跟他說了江恆的情況,就拿著藥箱走了。張子歸輕柔地握住江恆的手,眼裡是化不開的柔情:“八斤,眼睛看不見也沒關係,以後有我,我就是你的眼睛。”

江恆也回握住他的手,說道:“三哥,你把我送回楊府吧。”

張子歸身子一僵,臉色像被雷劈了似的難看:“他已經死了,你去不去的有什麼差別?去了他能死而復生?”

這話說得十分難聽,江恆繼續哀求:“三哥,拜託你了,求求你帶我去找他。”

張子歸臉上流露出痛惜:“八斤,三哥知道你重情重義,但是他已經死了,沒了。你這樣只會讓還活著的人難過,想想你哥哥姐姐,你想想我!我們都希望你好好的。”

“八斤,你看看我。”說完又意識到江恆現在看不見他,遂握住江恆的手貼到自己臉上,語氣可憐地說道:“我們多年未見,你就一點都不想我嗎?我知道以前都是楊純陽逼你,不讓你見我。如今他不在了,還有我呀,還有你三哥陪著你。日子還長著呢,咱們好好過好不好?以前是我不懂事,傷了你的心,可是我改了,這些年我日日夜夜都在後悔,你再給我一次機會,給咱們倆一次機會。”

“……我什麼都給不了你。”

“……”張子歸把江恆的手使勁貼在臉上,抓著他的手摸自己的眉眼。

“放我走吧。”

“你之前對我的好已經夠了,其他的都不重要,不需要你給我什麼,你只要像從前一樣對我就行。咱們兩個以後好好過日子。”

江恆心裡充滿說不通的無力感:“你現在覺得只要我對你好就夠了,以後呢?如果以後這份好不如你所想,你會憤怒會後悔會恨自己眼瞎跟了我。”

“不會的,永遠不會。後悔也是我的事,我願意。”

“我不願意。”江恆嘆一聲:“你走吧。”

張子歸就像沒聽見,不僅沒有走,反而拿起小几上放著的半碗粥要喂江恆。

勺子剛觸到嘴角,江恆就偏著臉躲開了。他覺得跟張子歸說話很無力,他們不是在討論,而是都在試圖說服對方,誰都不想認輸,誰都不想屈從。江恆覺得沒意思,乾脆滑到被子裡,把頭蒙起來。

張子歸的手隔著被子,一下一下拍在江恆的背上,就像以前那樣哄他入睡。

江恆的聲音從被子裡傳出來:“沒人能回到從前。”

“不試試怎麼知道。”

“從前我說的話你都聽,現在呢?”

張子歸眼神複雜地望著躲到被子裡的江恆,他哄睡的手沒停,好半晌江恆才聽到一聲輕飄飄的:“好,我聽你的。”

江恒大喜過望,一把掀開被子,激動地大聲說道:“那你現在送我過去。”

張子歸低下頭蹭蹭江恆的臉頰:“楊府被封了,他死了的訊息現在還不能洩露,現在除了三皇子,其他人都不得隨意進出楊府。你要是真想見他,就好好養傷,等你能看見了,我帶你去送他最後一程。”

說完也不待江恆回話,起身就走:“明日一早啟程,今晚你好好休息。”

江恒大驚:“我不走!要去哪裡?我不走,我的身家都在這裡,我哪裡都不去。你要是不願意就算了,你把我送到我鋪子裡,不,你去通知我店裡的夥計,讓他們來接我。”

張子歸彷彿沒聽到似的,腳步未停直接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