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純陽下朝回府,下了馬車邁腿往府門裡走,管家恭恭敬敬迎上來。楊純陽瞟了管家一眼,隨口問道:“他呢?”

管家答道:“江少爺還未回來。”

“行了下去吧,不用跟著了。”楊純陽揮手屏退管家和跟隨的一眾下人,向書房走去。進了書房,喚出暗衛扮成他的樣子坐在書案前,而他開啟密道進了暗室。

暗室內雜七雜八堆放著很多東西,其中最多的就是各式各樣的賬本。楊純陽坐在書案前,開啟賬本更換目錄謄抄。心裡煩躁感越來越大,他一手揉著鬢角,一手繼續謄抄。

昨日江恆去接張子歸的情形,暗衛一五一十地回稟了,包括二人沒有回家,而是去了城門口的客棧過夜。還包括他們二人如何親熱,江恆如何幫張子歸沐浴擦背。

江恆一定很開心吧?楊純陽想。

他對江恆的興趣越來越大,江恆心儀張子歸這件事就越來越讓他難以忍受。他自忖不是一個奪人所愛的人,也不屑於‘得不到你的心也要得到你的人’這種事,在他看來一個人心不在他這裡,只留人在實在沒啥意思。

他善於攻略人心,江恆一定會愛上他。只是這份篤定隨著他對江恆感情的加深,變得越來越搖擺。在好多個跟江恆相處的瞬間,他甚至想要用真心來換江恆的真心。

想到這裡,楊純陽停筆嗤笑。他閉上眼睛把頭搭在椅背上,真心?真心換真心?呵呵,把真心交出去,就如把刀遞給劊子手。交出去的瞬間,就要做好被傷害的準備。他楊純陽從不做這種傻事。甚至也不理解江恆如何能那麼輕易地就把真心給了張子歸。他替他擔心,也做好了替他療傷的準備。

在他看來,江恆站在懸崖邊隨時會掉下來,張子歸就是那個能隨時推他下來的人。 而他楊純陽,則是站在崖底抬頭盯著江恆,在江恆掉下來陷入絕望時,給江恆一方庇護和溫暖懷抱的人。江恆最終會收回對張子歸的那份信任,並且鄭重地交到他楊純陽手中。

必須這樣,也只能這樣。不能有錯。

楊純陽揉著鬢角的手停下來,改成揉胸口。他的胸腔在酸澀、憤怒的填充下猶如硫酸侵蝕著內臟,複雜又陌生的感覺讓他十分的不舒服。他揉著胸口的手越來越快,也越揉越重,好像這樣就能把這種讓他難受的感覺揉出體外。

另一隻謄抄賬本的手未停,他需要江恆的幫助,需要江恆在他身邊待著。如果不是江恆不想入仕,他真想把江恆安排到自己身邊時時刻刻地看著。

江恆騎著他的矮小馬猛虎,和張子歸併肩往家走。兩人一路上視線時不時碰撞在一起,相視一笑後是彼此心裡湧現的滿足感。

還未走到門口,張子歸就高喊道:“爹孃,孩兒回來了!”

江恆看著張子歸梗著脖子昂首挺胸的樣子,不覺有些好笑。他看看張子歸又看看敞開著大門的家,心裡是前所未有地滿足和充實。張子歸在,他才有家的感覺。他喜歡看張子歸笑,喜歡看張子歸在他爹孃面前志得意滿的樣子。他跟張子歸的爹孃一樣,愛看他意氣風發的樣子。他等著大妮和張大壯快步從家裡出來,然後開心地跟張子歸抱在一起。

有一個小丫頭從門裡跑出來,胳膊上的袖子捲到手肘處,手上溼答答的。小丫頭侷促得在圍裙上來回擦著手,衝張子歸和江恆鞠了個躬,說道:“伯父伯母不知你們今天回來,他們去集市了。三哥你和江公子先去裡面坐下吧,我、我給你們沏茶。”

張子歸一見小丫頭就變了臉色,這小丫頭名叫張招弟,是不知哪裡的親戚,以前大妮剛動了讓他結婚的心思,又怕別家不會同意把女兒嫁給家奴,所以拿了禮物去張大壯老家的村子,想憑著沾親帶故的情誼,給張子歸尋個媳婦。這個丫頭就在那時被大妮看上了,禮物、禮品送了一堆,也尋了媒人去說親,結果就在大妮感覺好事將近的時候,被拒了。

這件事江恆不知道,但是張子歸知道的門清。大妮還因著她們拒了親但是不退禮的事在張大壯和他面前罵過張招弟一家。順帶還罵了沒有幫她討公道的村長。也是因為這件事,大妮歇了自己給張子歸找媳婦的心,改為求江老爺江夫人給張子歸指婚。再之後就是江恆的大鬧,這些事就不了了之了。

張子歸下意識望向江恆,只見江恆笑眯眯地衝張招弟點頭打招呼,見他沒發覺異常,張子歸緩了緩,也衝張招弟點頭打招呼。心想等爹孃回來好好問問她怎麼在京都,怎麼在他們家裡。

江恆和張子歸牽馬入院,把猛虎拴到樹上。江恆笑眯眯地走到他和張子歸的屋子裡,想好好在床上打個滾。一進屋,他就傻眼了。

張子歸一直關注著江恆,見他定在裡屋門口,心裡發虛,暗暗祈禱千萬別出什麼么蛾子。該來的躲不了,他信步上前,一邊問江恆“怎麼了”一邊往屋裡走。走到屋門口他也傻眼了。

只見屋子裡已經沒了江恆的東西,大紅的床單被褥鋪著,女人的鞋子和張子歸的鞋子擺在一起。床上甚至還放著一個簸籮,裡面有一個正在縫的小兒肚兜。

江恆上前開啟衣櫃,裡面女式的衣服和張子歸的衣服疊在一起。江恆咬著牙,一把拽出衣服出了屋門,目眥欲裂地盯著張招弟問道:“這衣服是你的嗎?”

張招弟剛從灶房提著水壺出來,見江恆手裡拿著自己衣服,臉一紅羞怯怯地點頭道:“是我的。”

江恆抖著手指著張招弟罵道:“滾!滾出去!從我家裡滾出去!!”他被怒火炙烤,罵完把手中的衣服用力擲到地下,反身把她在衣櫃裡的衣服都拽出來恨恨地丟到院中。又把紅色的床褥拽出來丟出去,最後拿著簸籮連同裡面的針線、肚兜一起用力摔到張招弟跟前。

張招弟被嚇住了,她來投奔張子歸是雙方家大人都認投的。當初大妮想讓她嫁給張子歸她是願意的,只是她爹孃看不上他家奴的身份,又惦記著送上門的禮物錢財,最終才鬧得不愉快。張子歸有出息後,她爹孃打聽出張子歸在京都的住處,拿著當初大妮請人下的聘書找了過來。

大妮對她爹孃是看不慣的,但是張大壯抹不開面子,而且人都送上門了,這給了大妮一種精神上的滿足感。當初兩家商量聘禮給五兩,大妮手裡有江恆給的六十兩,為了顯示大氣,一口氣甩給親家十兩銀子,並且說了以後不去他家走親戚。等於是這十兩買斷了張招弟。張招弟的爹孃也無所謂,一個丫頭片子,嫁給本村才能得二兩,當初不願意又跟大妮拉拉扯扯那麼久就是看中她有錢,本來看中她兒子家奴身份不好娶妻,想坐地起價再要點,誰知道最後大妮惱了。親事沒成,但是之前給的見面禮和聘書他們還留著。

張子歸當時已經跟著軍隊去剿匪了,江恆又很長時間沒回來。本來嘛,忌憚江恆會鬧事,還是想著跟江恆先打個招呼,看怎麼安排張招弟的屋子,結果去楊府尋人時連門都沒進去。兩口子一合計,反正這個家是一起買的,也是出了錢有手續的,到時候江恆要是鬧起來,大不了把他出的那份錢退給他。就這麼的,兩口子把江恆的東西收拾到一個大箱子裡,讓張招弟住進了江恆和張子歸的房間。

張招弟從小沒有什麼主見,家裡人也不喜歡她,哪家老爺有活計家裡都送她去做活,見了老爺點頭哈腰地討好已經成了習慣。在這裡住了幾個月,也是老老實實的伺候大妮和張大壯兩口子,奴性簡直刻到了骨子裡。如今見江恒生氣把自己的東西都丟出來了,還把給以後孩子的小肚兜也扔了,她心裡委屈極了,眼淚巴巴地望向張子歸,希望張子歸能給句話幫幫她。

“看什麼看!再看把你眼珠挖出來!!!”江恆見她居然盯著張子歸看,火氣更大了。他知道這次不關張子歸的事兒,如果不是他從張子歸走後就不愛回來,這個小丫頭片子就不會這麼明目張膽地搬進來擠了他的地盤。什麼玩意兒,還敢妄圖擠走他,呸!

江恆怒極上腦,這會兒覺得頭髮暈發疼,自己嘆出口長氣,轉身進屋衝張子歸擺擺手:“哥,去把她趕走。”

張子歸陷入兩難,不是他不想趕,而是隻要他出面,就會被江恆和他爹孃夾在中間。但是這個時候他確實不想得罪江恆,昨晚才剛確定自己的心意,這會兒正跟江恆濃情蜜意,正是想哄著他寵著他的時候。

張子歸走出屋門,關上門隔絕江恆的視線,彎腰撿起江恆扔到地上的一堆東西:“……你看你現在能去哪兒,先回吧。別到我家裡待著。”

張招弟直愣愣地杵在原地,伸手接過張子歸遞過來的衣物,低著頭掉淚。她哪有可以去的地方,她心裡清楚她爹孃這是把她賣了,退貨退款的事兒絕對不會做的。而京都……哪裡有她的容身之所。她就是想嫁給張子歸,想好好地跟他過日子,孝順公婆,以後多養幾個孩子,把這輩子平平順順地過完。

張子歸又催促她幾句,張招弟抬起滿是淚痕的臉望著他:“三哥,你要我吧。我給你生娃,生好多好多娃。以後你做大官了,你想納幾房妾都行,我好好照顧你,照顧公婆,照顧以後的姐妹和孩子。你要了我吧……”

“滾!!!!!”一聲爆嚇從江恆房中發出。

張招弟嚇得打了個哆嗦,眼淚流得更兇了。但是她還沒有放棄,她小小聲接著說:“我知道江公子跟著你長大,很依賴你很黏你,怕你有了媳婦就不疼他了。我懂的,我弟弟妹妹也這樣黏過我,小孩子心性總會過去的。我可以等,我……你、你把我安排到外面不讓他知道,等咱們生了孩子再回來。那會江公子也大些了,就不會這樣了。我萬事都聽你的,三哥你看行不行?”

這番話聽得張子歸心裡也不舒坦,什麼叫依賴他黏他是小孩子心性,什麼叫總會過去?懂個屁!

“我不知道你怎麼會出現在這裡,但是——”張子歸指指地下:“這裡不是我爹孃說了算,更不是你說了算的。你要是在這裡有什麼親戚,儘早去投奔,沒有親戚我給你錢送你回去,實在不行你去住客棧。總而言之別住我家。”

話落張子歸就伸手從袖袋掏錢,好巧不巧,正在這時大妮和張大壯回來了。

大妮和張大壯看著滿院子的狼藉和張招弟的一張哭臉,猜到是江恆回來鬧的。他們二人愣在大門口,互相看了一眼,大妮開口道:“呦呦呦,這是怎麼了?我們就出去這麼一會兒,院子怎麼亂成這樣?招弟,你怎麼哭了?你相公回來了應該高興呀,哭什麼?”

張大壯沒開口,他覺得理虧。他跟大妮都還是奴籍,還是江家家奴,現在住的地方也是用江家的錢買的,雖然房契上有兒子的名字,但是這也是主家開恩,借了小公子的光。如今倒是把小公子的東西收拾了,這事兒放哪裡都理虧。

張子歸聽他娘這樣講,一個頭兩個大,抬眼往屋子那邊瞟,示意他娘江恆在家,別鬧大:“什麼相公不相公的,我怎麼不知道我娶妻了。”說完把手裡的銀錢塞給張招弟,用口型示意她快走。

大妮小跑著上前把張子歸手裡的錢搶過來:“嘖,怎麼著,錢就這麼浪費呀,哎呀,不就是換個屋子住嗎?這麼著,我把灶房收拾收拾,招弟先將就著住灶房。做飯呀什麼也方便,晚上睡覺也暖和。”

張招弟低低地嗯了一聲,抱著衣服就要回灶房。

裡屋門被猛地拉開,江恆一步跨出門外:“滾出去!我不準!!!從我家裡滾出去!!”

院裡的所有人都變了臉色,包括張子歸。他覺得江恆既不給他面子,也不給他爹孃面子,當著外人的面,掃他面子無所謂,但是掃了他爹孃面子,他的心裡就很不舒坦。在跟江恆相處的不知不覺間,他們一家人已經不把江恆當主子看了。在江恆跟張子歸表明心意後,在張子歸也發覺自己是中意江恆後,他對江恆的要求反而更高了。他內心深處希望江恆跟他一起孝敬他爹孃,跟他一起聽他爹孃的話。把他爹孃當回事。哪怕他把江恆賣了,在被賣出去的前一天,江恆只要跟他還在一起,就要敬著他爹孃。

江恆吼完後就直勾勾盯著張子歸,他要張子歸的態度,他希望張子歸能明明白白地表明立場。哪怕不跟大妮和張大壯說明他們二人的關係,也該明確說出不會娶妻也不想娶妻。這種事情,在他看來不應該由他的吵鬧才擺到明面上解決。他期待著張子歸能像他一樣,一心一意奔著一生一世而去。

“江恆,我兒不是你的奴僕了,難道要因為你不高興就讓他打一輩子光棍?”

江恆說道:“他不是光棍,他有……”

張子歸唯恐他說出什麼驚天動地的話,趕緊打斷道:“是呀,難不成還因為你打一輩子光棍?”話出口,他自己也愣了,他只是怕江恆說出他們二人的關係,也不知道怎麼就說出了這樣的話。

江恆怔怔地望著張子歸,張子歸也怔怔地望著他。

江恆抖著手,指著張子歸,哆嗦著唇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猛虎從江恆剛開始情緒不穩時就開始著急了,嘶鳴過幾聲,但是誰也沒理它。江恆出來後它就急著往江恆身邊走,但是被韁繩拴著過不去。這會兒子急得馬嘴直接啃韁繩。

江恆望著這一大家子,臉上涕泗橫流,他怎麼也沒想到他的三哥居然會說出這種話。他手腳發虛發冷,突然覺察有東西舔他手。低頭一看是猛虎不知何時蹭到他身邊了,許是在一起睡了這許久,真的跟他有些心意相通了,猛虎焦躁地踩著蹄子,舌頭把他的手卷進嘴裡輕嚼著安慰他。

江恆猛吸鼻子,看向張子歸沉聲說道:“那就你跟她好好過吧。”說完拽著猛虎騎跨到它身上,雙腿一夾喊了一聲:“駕!”

猛虎嘶鳴一聲,邁著小短腿旋風一樣的速度馱著江恆絕塵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