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老院本以為海然的公民們會支援他們的行為,因為他們口中的稱號一向是“反對獨裁”“為了民主”,然而海然城邦內一片沉默的憤怒。

薩賓沙洲廢墟新城,由於海然處在“護神軍”的控制下,公民大會的會場轉移到了這裡。這次人數遠勝平時的600人,很多三級平民的代表、圍觀的觀眾也來到了陸上大會場,將圓形的會場圍得嚴嚴實實。人魚們都沉默著。

原來會場的中心、圓形的主席臺上,擺放著克軍黢黑的乾屍。她身上的衣物、外面板已經燒焦,骨骼暴露在外面,面頰上的鉚釘和肌肉也被部分熔化、變形了。人們用一匹紅色的織錦緞包裹著她的身體。

亞歷山大熱淚盈眶控訴著元老院的所作所為:“他們自稱正義,卻用了最恐怖主義的手段;他們號稱保衛自由和權利,卻越過一切法律和人魚不傷害同類的約束,直接用暴力剝奪他人的性命;他們號稱反對獨裁,卻不過是為了自己的權力殺害人魚的王。他們對流王克軍唯一的控訴,就是說神諭喻示他是個獨裁的暴君——可是這樣的人怎麼會是暴君呢?”

亞歷山大宣佈了克軍的遺囑。

她將自己的財產分作三份,一份捐獻出,用作給人魚退伍軍人、受傷軍人和底層貧苦人的年金;一份捐獻出,用作飛行學院新方舟研究院的資金;另一份供給鏡宮內所有嗣人的生活,並宣佈鏡宮內所有嗣人迴歸自由身份,容許隨意嫁娶。她在白虎內城有一些房產,可以讓嗣人們暫時去那裡生活,供給伊們一份生活費。

鏡宮是她為前御臺閣所建造的宮殿,如今人也不在了,願將鏡宮捐出作為公共園林,對公眾開放。

請後來者對善待後宮諸人,伊們雖有生活費領取,但畢竟不多,請幫助伊們多學習些勞動的技巧,也好以後謀生。如果伊有人不願意離開鏡宮,請讓伊們在此生活。

這一段遺囑公佈,又是讓利又是展現柔情,惹得聽眾群情激奮,得到實際利益的民眾更加不願意相信克軍是獨裁者。

獨裁神諭的真相

亞歷山大繼續道:

“他榮耀了大母神,他結束了戰爭,他將人魚從被三青捕殺、奴役的地位解救出來。

他手中握著重兵、所有阿瑪頌都效忠於他,但他並未對反叛他的人施以極刑,連龐培他都致以哀悼;連清明他都可以重新信用;連三青的公民他也可以容納接受。

他是七海的戰神啊,

如今卻落得這個下場。

沒有倒在戰場上,卻倒在陰謀家的圈套下,倒在不讓帶刀劍的神殿,倒在大母神不肯睜開的眼前。

況且,所謂的獨裁預言,只不過一直是阿重瑕等叛國者和元老院的陰謀者所炮製的,那些口中說著‘獨裁’的人,和今天親手殺害我們人魚王的,是同一批人物,他們的野心沒有變,他們的禍心也沒有變。今天我就讓大母神的祭司公開當年神諭的原文,看看到底是神諭,還是某些人的陰謀!”

克軍:

攻無不克,冠絕三軍

地上的一切魚和鳥都不能抵擋你的雷霆

可你命運註定

要迎戰那唯一的神明

你是戰爭的結束

是開始

是人魚的唯一

能夠長存的魂魄的幡

所有的人魚都向你歸去,伏在你的腳下

意識中的王

你是唯一的頭領

最後的靈

——

“這根本就不是獨裁的預言!”“這不過是對流王功績普通的讚語罷了!”“這和獨裁有什麼關係!”

“復仇,復仇,復仇!”

佔朔主持海然日常行政。

白露、呂西安在飛行學院的掩護下進行克軍要求的對於大母神夢境的驗證研究。

佔朔透過駐紮在宋土的佔望,希望迅速向梅司傳遞了克軍已死的資訊,目的是她生前的疑慮,調查牧神星之子梅醒的意願告訴梅司。

由於交通緣故,書信過了一個月才到達在湖州。

梅司正在湖州外郭一處村莊推廣種痘。這幾年,因為他以很低的價格出售減活痘苗,使得貧苦人家也開始有了給小孩子種痘的意識,雖然還有一定的死亡率和失效率,但總算沒有白忙。

這處村莊物產豐富,除了稻香魚禾,還有不少蜂農。正值仲春三四月,油菜花開放,一片一片的菜籽田中花開如金。蜂農們追逐花期在這裡休息。梅司認為他們是流動人口,屬於高危人群,於是不收他們的錢財,幫助他們的孩子種痘預防。

蜂農為了答謝他,將蜂巢中剛割出的香甜澄亮的蜂蜜送給他做回報,新鮮的蜜液之中還混合著一些蜂蠟。蜂蜜、蜂蠟、蜂膠都是上好的製藥材料,梅司欣喜地稱謝收下,卻見蜂農中師傅模樣的一個女子在教一戶收成不太好的蜂農養蜂的技巧。

梅司好奇,問蜂農的領頭人:“這是怎麼回事?”

蜂農的領頭人笑著道:“那是我們當中的女先生,姓王。她家祖傳的秘密手藝,叫做養蜂醫生。我們新來的陳老二家蜜蜂總是莫名其妙地死了一地,叫王先生過來瞧瞧。”

只見王先生道:“陳老二,首先你要把院子打掃乾淨,蜜蜂可是很愛清潔的。”陳老二一家人吭哧吭哧地將擺放蜂巢箱子的院落地上的泥灰和死蜂掃去、沖洗乾淨。

這時只見蜂箱間蜜蜂嗡嗡嗡地,威脅十足地飛舞,感覺似乎十分狂躁。

王先生先檢查了一下陳老二家的地面、每個蜂箱的框梁,又觀察了一下死蜂。她掏出一個白鐵的噴壺一樣的東西,後面還帶著一個手拉式的小風箱可以鼓風。只見她從地上薅起一把艾草,塞入壺中點燃,艾煙緩緩升起。她用鼓風機緩緩將白色的艾煙噴向躁動的蜂群。

蜜蜂被燻得暈頭轉向,紛紛回巢中去了。

王先生道:“陳老二,蜜蜂過冬的時候花蜜不足,你用綿白糖餵養蜜蜂。可是你喂得不對,綿白糖蜜蜂不好消化,應當是用白砂糖喂。這樣,即使餵了,也會導致各個蜂群食物不足,它們為了爭搶糖分,就打起來了。——而且要各個巢穴的食物就放到各個巢的框樑上去——你怎麼能放置在蜂箱之間呢?”

陳老二道:“我看蜜蜂會自己取食。——人都沒錢吃糖,想著它們誰想要就自己飛來取,這樣可以省一些。”

王先生道:“蜜蜂是一種社會性很強的昆蟲,它們的領地性也很強。飢餓加上領地不清,引發了蜂群之間的戰爭——蜜蜂會分泌一種資訊素散播在空中,就是告訴同伴,這裡是戰場,快來幫手打呀——如此一來,越來越多,你這些蜂巢之間都成了蜜蜂互相屠殺的戰場。我噴艾煙,就是用艾草的氣息掩蓋掉它們的資訊素,先讓它們平靜下來。你這餵養方式一定要改,不然蜜蜂還是會再次相互屠殺的,——損失這麼重,誰給你釀蜜掙錢呢?”

陳老二連連點頭。梅司聽聞此言,若有所思。他修長蒼白的手指輕輕捻起地上蜜蜂的屍體——雖然剛剛打掃過,又噴過止戰的艾煙,可前面一段須臾的功夫,地上又散落了不少蜜蜂的屍體。

他將那殘破的軀體、破碎的翅膀捧入手中——這隻蜜蜂的頭已經被敵對蜂巢的工蜂咬掉了——一隻小小的蜜蜂,對待同類,也是如此殘忍。

生存的鬥爭,從未停止過。

朝生暮死的生命,屍身落了一地。

可是生命的樹還是葳蕤煊赫地茂盛著,像一個個隆起的蜂巢的脾。

他嘆了一口氣。突然,小吏小跑著過來道:“梅大人,您的信!是海外官文!”

梅司一愣,他趕緊接過。

海然王,克軍,薨。

鏡宮中人心惶惶。身為總取締的盧元令立刻請佔朔協助,安排秋原君在謀殺發生的第一時間就在星張的保護下,帶領第一繼承人十二姬逃往了薩賓沙洲。十三姬有天王姓家族的庇護。天琴星也將十四姬送回到了尤里斯家族,尤里斯家族認為有利可圖,立刻將十四姬轉給了安託瓦內特,助其挾天子自立。唯有盧元令的十五姬,她雖然尚在反應釜之中未長成,由於是陸上人之子,情勢非常危險。

佔朔勸說盧元令道:“總取締大人,現在您失去了王上的庇護,處境已經是岌岌可危。如今先王已歿,您的和親條約已經不成立,您和盧元徽上人都已經自由了。如果你們有意願,我可以請舍弟佔望護送你和盧元徽中使大人速回宋土。”

盧元令只是讓佔望將盧元徽送回東京。

他在鏡宮內宣佈了克軍的遺囑:“王上已經放歸了各位所有人自由,各位去留自便。有家人的可以歸家,沒有家人的,可以選擇繼續留在鏡宮,以後也許會遷移到白虎內城。”他有條不紊地安排三司遣散歸家的嗣人。

還有一部分留了下來。

盧元令在不多的人群中看到了流螢,問道:“你還年輕,又沒有子嗣,為什麼要留下呢?”

流螢抬起他那張還未成長為男人的少年的臉,道:“我相信人魚的律法,公義必將得到彰顯。有一天,公民大會將會重開,法官會在日光之下詢問眾人:克軍是不是個暴君?到時候需要有人為王上作證,他是個很好的人。”

盧元令突然眼前一黑,他壓抑多年的情感突然爆發——他想起來他們在陽春三月鶯歌花下的相遇,想起他們為了清寒和盧元徽的姻緣爭吵;想起大盤子島她埋伏了他的四十條船、然後把他們都撈起來;想起河州二人共乘一馬,為了他在水中和三青對戰;想起她厚著臉皮跟他討要獵隼,想起她巧妙而宏大的迂迴圈,想起三青崑崙的陷落;想起在婚船上她因為得了他而高興——他一直告訴自己,自己不是故意覬覦友人之妻的,自己兢兢業業只不過是為了維護大宋和海然的合約,一切都不過是情勢所迫,自己才不會愛上這個毫無廉恥、淫蕩又貪婪的機械怪物,絕不會,一切都是情勢所逼——可是,流螢說,她是個很好的人。

他早就知道了,她是個很好的人。

七海的英雄啊,

我的戰爭女神,

攻無不克、戰無不勝,

而今你落得,這般光景。

盧元令一口鮮血噴出來。

“如果我沒有醒來,如果我再也不能醒來,把我的遺物交給王上,一定要親手交到王上手上,看著他用手接觸。”

申昌遇看著被mage奪取意識的清明。她手中是管金色的碎末,這是她從自己手上金色的汙漬中分離出來的,修理工。

她的症狀和加略·卑路阿奧依一模一樣,身體在支援系統的作用下看上去非常健康,但是她的意識卻開始逐漸渙散溶解,彷彿飄散在了另一個世界。用不了多久,她就會徹底成為植物人,然後失去運動和呼吸的能力,直至死亡。

“你們技術不是很先進嗎?沒有辦法救她嗎?”申昌遇問安託瓦內特。

安託瓦內特道:“並不是我不想救他,清明就算在任何一個人魚城邦,都是會被爭相哄搶的人才,更何況我們有幾十年的上下級之誼,我看待他就像看待自己的兒子一樣。——可是現在局勢變成這樣,最高階的醫療資源全部集中在白虎城的地下城,現在已經盡數被源姓家族控制。你和清明如果回去,那必然是自投羅網。即使找到白露,源姓願意為他醫治的意願也是微乎其微——因為源姓現在正計劃擁立十一姬,清明如果恢復健康,十三姬、王上的兒子就會助力大增。目前薩賓沙洲在星姓家族的控制之下,他們的醫療技術一直不錯,你可以先到薩賓沙洲求助。——而且,你不想先看看王上的遺體嗎?”

申昌遇沉思,道:“給我獵隼。”

一個月後,梅司在湖州見到佔望,確認克軍已死的訊息。

佔望請求梅司和她同去薩賓沙洲,完成王最後的囑託,弄清楚,到底他是否是牧神星的祖先。

梅司和申昌遇在薩賓沙洲相遇。

此時,攻打源姓弒君者的聯軍已經開始聚集,戰雲一觸即發。

申昌遇深深的眼窩中含著無比的惆悵和懊惱,他望著大海上熔金一般的夕陽,那翻滾的海水、東昇西落的日月,彷彿永遠不會改變似的——可他們已經永遠改變了。道:“早知道我們會這麼快分離,我應當早早就到她的身邊。”

梅司怔怔地看著被猩紅的斗篷包裹的、克軍的乾屍。

在他行醫的過程中,他看到過很多病弱的軀體,腫脹的腹水、乾枯的腿——可是,這是他不能想象的。

他從來不能相信,他記憶中那張狂、英姿勃發,又像桃花一樣夭夭開放的人,鋼鐵的戰士,金塑的女神。

而如今,你落得,這般光景。

申昌遇將清明送他的那根試管掰開,金粉灑在克軍交握的雙手、胸口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