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一章 幻世4

七月廿四，白露時節。

這日，林經年是慧神。

差不多的場景，先前是頃意娘娘殿旁邊的柴房，現在是東山殘村角落的柴堆。

林經年都已經習慣了，經常一覺醒來就到了和柴相關的地方，還手腳上帶傷，但她次次都沒有多想。

因為這不是慧神該思考的東西。

慧神該思考的東西是：解蒼生疑惑、挽蒼生之惡者、撥慧神之道。

除此之外，其他的問題，一概淺嘗而止，不做深思。

東山殘村這次死傷慘重，她瞭解到這都是那個臭名昭著的厲法魔煞乾的。

慧神國師視厲法魔煞為死敵，但國師林經年在踏遍整座殘村都沒有發現厲法魔煞的蹤跡後，還是先用仙術封鎖了這裡，為殘村的殘者治療。

抓住魔煞固然重要，但治療世人更是慧神國師要做的事。

但開始治療後，她就發現了不對勁。

殘村所有村民都是啞巴，不會說話。

極個別村民還有聲帶，但也只能發出咿咿呀呀的聲音，大多數村民都是半點聲音也發不出，像被人按了靜音鍵。

因此想和殘村村民溝通是很麻煩的事。

林經年盤坐在地，眼皮垂落，陷入凝思。

殘村村民沒有參與浮世的語言體系，即便開了心語，聽見的怕也是咿咿呀呀的聲音，依舊無法溝通。

她遲疑片刻，使了招稍微高等的法術，再睜開眼時，已能聽見殘村村民的腦音。

不叩心，而問腦，這便是與聾啞之人溝通的最好方法……

只是腦藏有人的所有思緒，想在所有思緒中細細辨別出與魔煞有關的，需要廢點時間。

林經年淺淺呼吸幾下，做好準備後便直接一鍵潛入所有村民繁雜的思緒中，一窺事件經過——

然後就愣住了。

她聽見所有殘村村民的腦海中，迴盪的，都是浮世的語言：

“好痛、好痛……”

“誰能來救救我們……救救我們……”

“早知道現在是這麼活著，當初還不如死了算了……”

……這是怎麼回事？

突然之間，她所結的問腦陣法被一道不屬於慧神之道的力量打亂，她聽不到更多聲音了。

她看著那從村民的完整殘肢切口中散出的黑色煙氣逐漸消失，拳頭逐漸握緊……

她非常一定以及肯定——這是屬於魔煞之道的力量！

殘村的村民被慧神和魔煞這一來一回的力量嚇到，聲帶受損的開始鬼哭狼嚎，發不出聲音的開始胡亂奔走，用肢體撞牆砸地……殘村似乎要再度陷入人間煉獄。

林經年一穩心神，憑空飄起蓮花坐。

她手上的動作快速而有力，喚起數道慧神的陣法壓制住了村民身上湧出的邪氣。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她低聲呢喃，聲音慈祥是個仙人：“不管怎樣，魔煞之道絕對與此脫不了干係……我始終無法理解，讓蒼生苦有什麼好的。”

她白袍一揮，空中便降下點點星光。

白色的光落到痛苦翻滾的村民身邊，化作一個個小葫蘆，將村民身上翻騰的黑氣一縷一縷吸收殆盡。

“魔煞之道，乃這世間最歪、最邪、最不可理喻之道，我既無法找到那魔煞與她當面論道，便只能單方面宣佈——我慧神國師林經年與魔煞，永生永世，勢不兩立！”

她立誓了。

聲音慈祥而寬厚，響徹廣袤天地。

她僅用一句話便普度了眾生，殘村的村民抬頭看著她，眼中慢慢的、慢慢的有了光……

“啊啊啊啊，呃呃呃呃呃！啊啊啊啊啊！！啊啊！！！”

有位村民瘋狂的吶喊起來，連滾帶爬的從遠處來到林經年蓮座下，抬頭望著林經年的眼，無比虔誠。

“啊啊啊啊啊！！！”他跪在地上瘋狂磕頭，在拜一位降臨浮世的仙人，祈求仙人的庇護。

“啊啊啊啊啊啊！！！”他的手腳瘋狂的拍著地板，因為只有一隻手和一隻腳，此刻像是肚子撐在地上的海豹一樣。

他有很重要的事情要說。

林經年感受到了他迫切的情緒。

於是，五彩斑斕的屬於慧神的陣法又結下，於問腦陣法中，這位酷似海豹的村民，終於能表達埋在他心中多年的苦楚了：

“慧神大人！！！您是慧神國師大人吧？！！！求您救救我們！！求您救救我們啊！！！”

林經年眼觀鼻鼻觀心，平靜的回道：“別急，這次的問腦陣法我多設了很多層，就算是修魔煞之道的最強者魔煞本人來都要花點時間破陣。所以，你慢慢說，我在聽。”

海豹村民：“我們要被全村的那群傢伙逼瘋了！！！不！！！我們已經瘋了！！我們已經瘋了！！！”

林經年的眉頭皺起：“你說的，可是東山只此一座全村？”

海豹村民：“沒錯！！！”

林經年默了一下：“這究竟是怎麼回事，你且繼續說，慢慢道來……”

此次東山之行，她在全村休息了數月，那裡的村民在她看來，都非常信仰慧神之道。

不僅論道時侃侃而談從未出錯，還在村的中心建了一座參拜慧神的巨大廟宇。

她認為，全村之人信仰慧神的心蒼天可鑑。

可如今，殘村啞巴之人卻和她說，全村之人在行折磨廢人的魔煞之道。

“慧神大人！！！”單手單腳的海豹村民邊磕頭邊哭嚎，一副林經年不信他他就磕死在這裡的架勢：“就是如此！！！就是如此啊！！！那全村之血脈生而殘疾卻魁梧萬分！他們豔羨我殘村之血脈生而完整從不畸形！便去修那魔煞之道行割換兩村村民肢體之事！”

“他們還不知用了何方法！令我殘村村民出生後便聲啞無法說話！他們歹毒萬分！他們不配為人！”

“這東山原本應是我殘村為全村！！！現如今的全村為殘村才對！！！慧神大人、慧神國師大人！我求您救救我們！救我殘村！！還我殘村一個公道！！！”

所有殘村村民都趴在地上撲騰起來。

有些似缺條腿的蛤蟆，有些似沒有鰭的魚。

他們紛紛以頭搶地，祈求天神憐憫他們幫他們脫離此等苦境。

林經年，嘆了口氣。

“你們想讓我如何還你們公道？”

殘村村民：“變東山殘村為全村！還我殘村真名！！殺了那群欺騙世人的全村之人！！！”

“怎能如此？”

林經年的眼中依舊是慈悲，所做之事也是將村民從地上扶起的這種慈悲事，可她說出來的話，在村民耳裡，就沒那麼慈悲了：

“再怎麼說，浮世人根本善……若這些事真，只能說全村之人在這些事上做的不對，而不能說他們就是壞，更不能主張殺死他們。”

慧神之神識，是憐憫蒼生拯救蒼生，認為蒼生絕非來之惡者，世間不存在一開始就惡的人。

如果蒼生作惡，那麼必定有原因，是那原因惡，並不是蒼生惡。

人本善的思想就像一道思想鋼印，被牢牢的印在修慧神之道的人身上。

林經年是幻世中最有可能繼承慧神的大弟子，自然，無比認可並從不懷疑這點。

殘村的村民嚎叫起來：“不！不！！不！！！殺了他們！！！就是要殺了他們！！！一定要把我們受過的罪都全數返還給他們！！！否則這世道就是不公！！！不公！！！憑什麼受罪的只有我們！！！憑什麼！！！”

他們非常生氣，對人世的憎惡也在此時達到頂峰。

黑氣源源不斷的從他們平滑的四肢切口中冒出，林經年這才意識到事情有些不對，但又不知道怎麼才好。

因為她說的確實就是事實，是慧神之道，也是她心中所想。

她一個接一個的打量起村民，目光最終落在一個，沒有雙腳，只有雙手的婦人身上。

婦人看起來怯怯的，頭上包著一塊頭巾，兩隻手抓緊身下的褥布，像個不倒翁一樣在地上搖晃。

婦人四處張望著，抬頭對上了她的目光，咿咿呀呀起來：“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婦人似乎有所訴求，且和在場其他村民的訴求不一樣。

林經年揮揮手，將問腦陣法轉移至婦人身邊，這才發現婦人的身體裡並未散發出黑氣，渾身光滑白潔，看上去毫無魔煞之道的氣息。

“找、找找我兒子……”婦人是個結巴：“他、他跑丟了，不、不見了……”

林經年稍稍傾身向前：“老婦人安好，敢問你兒子是何時跑丟的？長何模樣？”

老婦人：“昨、昨天，飯都沒、沒吃，就走、走了……長的、長的……很醜、醜……四肢不健全的，沒、沒有用途的！”

在描述到兒子的長相的時候，老婦人顯得十分慌張，身體不自覺搖擺起來，看起來更像一個左搖右晃的不倒翁。

林經年的眉頭再次皺起：“沒有用途，竟也是用來形容長相的話嗎？”

老婦人重複道：“對、對！絕無用途！絕、絕無用途！……老婦我啊於幾年前生了個崽！因為是同豬崽一同降生的所以面如死豬！兩隻手兩隻腳都是彎的半點好處都無！身上長滿雀斑一塊好皮都沒有！很醜！很醜！”

這段話老婦人倒背如流，說起來完全不結巴，林經年坐在蓮座上，一聽便聽出了是怎麼回事。

“其他話都結巴，獨這段話不結巴，老婦人，你曾重複過這話多少次，你還記得嗎？”

她的聲音依舊慈悲，卻沒那麼暖了，因為她意識到老婦人在騙她。

老婦人撲通一聲倒在地上，不倒翁倒。

那脆弱老態的面板就這麼與硬硬的地面直接接觸，輕輕一擦，血跡便濺了出來。

“神仙、神仙饒命！”老婦人顫顫巍巍的求道：“我、我不是故意騙您的……我、我只是怕我兒子被抓走……他長的很好、很好啊……”

林經年：“你的兒子不是跑丟了嗎？怎麼又被抓走了？”

老婦人：“在、在我們殘村……如果有人跑、跑丟了……就是被抓、抓走……回來之後，就不會那麼美、美了……”

似是說到傷心處，老婦人哇哇大哭起來，說來也是怪，這殘村的人眼中流的淚從不是清澈的水，而是血，混濁的血。

“神、神仙！慧、慧神大人！慧神國師、國師大人！求您救救、救救我兒子吧！他一定是被全村、全村的人抓去了！他很美、很美！全村的人一定不會放過他、他的！”

其他村民在此時跟著叫喊道：

“慧神國師大人！幫幫我們！求您幫幫我們！”

“求您把我們的聲音和四肢找回來！我們就是想要回我們原本的聲音和四肢而已！”

“我們還要殺死那群全村的惡人！殺死他們！不！要折磨他們生不如死！讓他們體驗體驗我們的滋味！”

林經年：“不可。”

殘村村民這樣下去很容易步入歧途，踏入以死治世的誤區。

而以死治世是魔煞之道，是錯的。

應該以生治世，修慧神之道才對。

“我肯定會幫你們。”她這麼說道：“關於殘村和全村的事，我慧神國師林經年，從此刻起就會開始調查，請諸位放心，我一定會還諸位一個真相，一個公道。”

她的蓮座緩緩下降，魔煞之道的黑氣在此時被她的葫蘆吸收乾淨。

她收起所有陣法，殘村村民全部變回啞巴。

她接著說道：“聲音和四肢，我也必然會找回並歸還諸位，但，我有一個條件……諸位切莫再提殺死全村之人的事，否則，就要讓魔煞之道的人得逞了。”

令蒼生痛苦，令眾生屠戮，便是那修魔煞之道的仇殺門最愛乾的事。

做為修慧神之道的頃意娘娘殿大弟子，慧神國師林經年，絕對要避免天下人成為魔煞之道的信徒。

人根本善，這，才是對的。

“啊啊，啊啊啊……”先前摔倒在地的老婦人扒著黑泥土，趴到了林經年面前，和剛剛一樣不停的咿咿呀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林經年將她扶起，最後承諾道：“我明白，老婦人，慧神之道一定會眷顧蒼生，請你放心。敢問你兒子何名？”

問腦陣法短暫的降臨在老婦人的頭上，林經年聽到老婦人說了一個名字：

“蘇、蘇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