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寧靜被文鴦率領的鐵騎給踏碎了,擂鼓聲、呵斥聲、馬蹄聲交雜在一起,整個魏營燈火通明,連熟睡中計程車兵也被驚醒過來。

文鴦持戟大罵,親自擂鼓助威,就是要逼得司馬師的數萬人夜不能寐,在驚恐中度過。

當然,他還不知道的是,這一次劫營已無形中重創了對方的最高統帥。

文鴦冷笑道:“鍾會、王肅、傅嘏,你們三人為何不敢出來一戰?是怕被我殺了麼?你們放心,上回沒抓活的,是我下手沒個輕重,這次我輕拿輕放,決不濫殺。”

這話說出來,全然就是扇風點火的激將法,鍾會跟傅嘏均不知外邊究竟有無伏兵,都一致選擇了靜觀其變。

唯獨王肅聽到這番話氣得將頭盔摘下來,擲於地上,憤憤道:“難道就讓這賊獠繼續猖獗下去?我且出營擒他,看他這規模想來也不過數千人而已。”

鍾會搖頭道:“王老將軍切勿動怒,敵暗我明,防不勝防,我瞧這個文鴦極為不凡,暗中必然還藏著人馬,就這樣追出去,肯定要中了埋伏。”

傅嘏附和道:“是啊,文鴦小賊的慣用伎倆罷了,現在天色已暗,只待天明,什麼埋伏都無處遁形,瞧他遲遲不敢進攻,便知是引蛇出洞的策略了。”

王肅氣得吹鬍子瞪眼,好半響才緩了過來,也知是誘敵之計,可他急於為兒子報血仇,恨不得發兵擒殺文鴦以洩心頭之恨。

三人都是狡猾的老狐狸,略微思索後各自守住營門,並不發兵追擊,而是任由文鴦在外叫罵。

文鴦率領淮軍擂鼓助威,做出擊之勢,鼓聲傳遍整個魏營,人馬卻兀自不動,直把營內值班巡邏的跟睡著的魏軍都嚇得打起十二分精神,生怕文鴦殺進營來。

鍾會眉頭微微一皺,暗想:“這個文鴦當初能破王肅大營,擒王愷殺之,並且全身而退,足見其本領不小,也全非運氣所然。他這般在營外擂鼓鳴金,我三軍將士受此驚擾,夜不能寐,倘若一夜也就罷了,要是夜夜如此,連睡覺都成問題,很快就士氣喪盡了。”

他嚴令眾人把守寨門,不可出營迎戰,先給淮軍猖獗一晚,帶著親兵趕往司馬師的軍帳。

汲布立於軍帳前,五百名親衛團團圍住,刀劍斧鉞一致向外,不允許任何人靠近。他瞧見鍾會走來,當即制止,沉聲道:“衛將軍有令,等淮軍撤退後再行通報。”

鍾會一愣,這麼大的事司馬師居然不出面?這也不失為奇人了,皺眉道:“不知衛將軍正在做何事?”

汲布沒有任何的猶豫,沉聲道:“衛將軍正在睡覺,任何事都不能阻擾,敵襲之事,由各位將軍分而抗之,天亮後敵軍便撤,沒什麼可怕的。”

鍾會心生疑竇,卻不敢細問,暗想:“這個說法倒是不錯,只是也太反常了吧?難道衛將軍真的是太睏乏了想睡個好覺才這樣的?”

魏營中七八名前來報知軍情的將領,都被汲布義正言辭地攔了下來,聲稱有何要事明日再報,勿要驚慌。

軍帳內,司馬師躺在床上,八名隨行的御醫將床都給圍住了,為他的傷口止血、清洗、敷藥、包紮,直把眾人急得滿頭大汗。

汲布走進軍帳內,心中兀自擔心不已,而讓他最感覺震撼的是,主公除了發出第一下慘痛聲外,從頭到尾再也發出一聲痛苦聲。

眼珠被震得掉出了眼眶,尚有筋絡懸掛著,司馬師右眼盯著帳頂,臉色蒼白如紙,任由御醫們止血,低聲問道:“這眼睛還保得住麼?”

御醫緊張地擦了擦自己額上的虛汗,苦笑道:“衛將軍——這,這已經保不住了,您的眼睛本身就有瘤子,現在又脫落出來,只能切除。”

司馬師劇裂地咳嗽了一聲,“切除吧。”

御醫雙手顫動著拿起小刀,低聲道:“衛將軍,卑職弄了點麻沸散,您——您用上一些吧,人體最脆弱的便是雙目,以刀割之,更是疼痛難忍——”

司馬師臉色稍緩,低聲道:“不必了,這點小痛,不過數刀之事。”

御醫無奈,只得為司馬師割下了左眼相連的筋絡,並且為其清理眼眶中的碎肉殘渣,直到外邊晨雞報曉,不覺已是天明。

文鴦眼看著天色已亮,深知再不走魏軍就追上來了,當即引兵望南而走。

鍾會一夜未眠的待在司馬師的中軍大帳外,來回地踱步,心下沉思。

待得日頭出升,御醫也基本處理了司馬師的傷口,望著整張床上幾乎都是鮮血,尤其是那張被子,司馬師為忍住劇痛所發出的聲響,愣是抓著被角亂嘶亂咬,被絮裡的鵝毛跟戎草落得滿床都是。

汲布命人清掃了軍帳內的物事,把血漬擦去,被褥也一律拿去換新的,御醫調配了幾味參藥給司馬師服下。

司馬師喝了幾口藥湯,不出二盞茶的時間就盡數吐了出來,雙頰已經深陷進去。

御醫心中嘆氣,明白這副模樣,衛將軍活不了多久了,偷偷在汲布的掌心劃字,告知司馬師的身體狀況已經到了多麼糟糕的地步。

汲布揮手將御醫趕了出去,八名御醫如蒙大赦,背起藥盒快速出了軍帳,恰好碰上外邊侯著的鐘會、傅嘏、王肅三人,登時起了疑心。

鍾會臉色一變,沉聲道:“不好!衛將軍身體有恙,我在此地寸步不離,八名御醫在軍帳內待了這麼久,只怕是——”

傅嘏跟王肅對視一眼,均能看到對方臉上的驚恐。

三人都以為是司馬師把文鴦的劫營當成了不值一提的小事,故而一覺睡到天亮。可八名御醫從軍帳內走出來,登時讓所有人心中為之一緊。

汲布從軍帳內探出頭來,朗聲道:“衛將軍命三位進來議事。”

說罷,一揮手,五百名親衛向左右一分,讓出通道向三人進來。

鍾會等人連忙從人牆中穿過,徑直進了軍帳,只見得司馬師半靠在床頭,腦後跟腰後墊了枕頭跟被褥。

司馬師眼望三人,咳嗽一聲,沙啞道:“我身體有恙,恐怕不能親眼瞧著王凌、文欽伏誅了。”

鍾會奔至近前,跪在了床旁,握緊了他無力的掌心,急切道:“衛將軍,你這是怎麼了?”

司馬師苦笑道:“我眼球脫落,流血過多,才導致瞭如此——昨夜事發突然,若諸位及三軍將士知我傷勢如何,恐無心再戰,故此命汲布不讓人進來,免得亂作一團,為賊寇所趁。”

鍾會聽到後極力剋制臉上的笑容,硬是擠出了幾滴淚水來,腦袋伏在床沿大哭:“末將一定擒了文鴦,碎屍萬段!”

司馬師知他是假哭,可如今的他已經顧不得別的事情了,低聲道:“我已命人連夜回洛陽,告知吾弟司馬昭代我平亂滅賊,諸位將軍當用心輔左於他。”

眾人盡皆領命稱是。

鍾會心中大喜,暗想:“司馬師這一次受了如此大的重創,就算一時死不了,早晚也得死,這下掌握軍權的可就是司馬昭了。”

沒想到這一把豪賭竟然賭對了,開始司馬昭主動拉攏他,鍾會都以為是司馬氏兄弟的試探不敢應允,直到三次過後方知是真的,於是自伐王凌以來,鍾會總會挑選夜裡彙報軍務,陳述時也下意識地囉裡囉嗦,就是為了減少對方休息的時間。

雖然效果不顯,卻也殺人於無形。

現在司馬師受到驚嚇,眼球震出了眼眶,無疑把鍾會跟司馬昭之間的策略從起步瞬間推到了終點。

司馬師吩咐了瑣事,只覺有些睏乏了,便命三人出去。

等到他醒來之際,隱隱約約有一雙小手在摸著他的臉頰,司馬師睜開眼來,卻發現床沿站著一個三四歲大的孩童,臉上擠出一抹柔色:“桃符呀,今日有無用功讀書?”

“父親,孩兒昨晚被吵的睡不著,唸了一夜的詩經呢。”

被稱為“桃符”的孩童,是司馬師的兒子司馬攸,此番出征伐王凌,也一併被帶出門,跟隨大軍行進。

司馬攸並不是司馬師親生的,而是其弟司馬昭之子,由於兄長這麼多年來一直不生男丁,只生女兒,就過繼了一個給他。

司馬師有這唯一的兒子,雖然不是親生的,卻也愛之如故,想到自己也不知能活多久,司馬攸卻尚是孩子的模樣,不免悲從中來,摸了摸他的小腦袋:“桃符用功讀書,今後便是棟樑之才。”

司馬攸嘻嘻一笑,摟著他的脖頸,親暱地道:“父親你躺了一日,怎得還不起身呢?”

他心中苦笑,不知如何安慰,只道:“昨晚父親一夜未眠,實在是困得厲害。明日我們就回洛陽,你可開心?”

司馬攸連連點頭,拍手叫好道:“好哇,能回洛陽好啊,軍營實在是枯燥乏味,什麼也沒有。”

——

文鴦率軍回到項縣,三千人馬無一折損,身上也無一掛彩。

令狐愚與眾人出來相迎,疑惑道:“阿鴦此番回來,是沒有劫成麼?”

文鴦搖了搖頭:“回稟令狐刺史,此番出兵,我在魏營外擂鼓叫罵,鍾會等人不敢出戰,都當起了縮頭烏龜。我知不可攻,便率軍又返了回來。”

令狐愚有些失望地揉了揉眉心,他還以為文鴦出馬又能帶回來怎樣的戰績,又或者死於沙場,兩個結果都算是可接受範疇。

偏偏文鴦率領三千人出兵,什麼事都沒完成,未損一兵一將又回來了。

“也罷,或者回來便已是佳事。”

令狐愚也不好治他的罪,畢竟事先文鴦沒有立下軍令狀,無功而返既不處分也不處罰,免得絕天下四海之心。

就在結束後的十餘日後,淮軍都認為這次劫營沒什麼戰果的情況下,令狐愚在數日後便聽說了不少的風言風語。

雖然有不少都是假訊息,有一條卻是顯得極真,直把令狐愚聽得如痴如醉,據說司馬師的眼疾在突如其來的驚擾中,眼珠子被震出了眼眶,失血過多。

令狐愚興奮地搓了搓手,對王凌道:“舅舅,這倘若是真的,可真是一件喜事。若是司馬師有個三長兩短,蜀漢、吳國、燕國都要被鎮住了,此間大軍群龍無首,一戰可擒。”

王凌捋須一笑,尚不覺訊息的真假,只道:“不要這麼快下結論,若是真的話,司馬家肯定會換一人前來督戰,要麼是司馬孚,要麼是司馬昭本人。”

令狐愚深以為然道:“不錯,一旦臨陣換將,魏軍再怎樣偽裝,也可知其虛實。想不到司馬師這樣的狠厲之人,最終會以這等方式死去,令人莫名痛快。”

王凌澹澹道:“這正是皇天不佑,司馬家作惡多端,註定要斷子絕孫,也算是咎由自取。”

令狐愚感慨道:“是啊,司馬師用兵超絕,我淮軍中實無一人能及得上,要是他當真病了死了,對魏軍計程車氣是個不小的打擊。”

兩人一齊大笑,顯然對這件事充滿了期盼。

司馬師的恐怖讓這一老一少兩大名宿都感到了壓力,尤其是親督一線以來,淮軍的任何動向都逃脫不了司馬師的鉗制。

王凌年逾八十,也算是三國時期的活化石了,常年對吳用兵,可謂是沙場健將,面對司馬師依舊有種絕望。

若是司馬師當真因為眼疾而一病不起,對淮軍來說便是一線生機。

而這一訊息迅速傳回了洛陽,當司馬昭聞知兄長在文鴦的夜襲驚嚇中,左眼掉了下來,失血過多,正值危在旦夕,他的心情也複雜不已。

司馬昭授意於鍾會的毒計,本意是想耗得兄長元氣大傷,可真的聽到兄長危在旦夕的訊息時,畢竟多年的骨肉情誼,情不自禁地落下淚來,暗想:“大哥啊大哥,非我不義,而是你命中有此一劫啊。”

信中言明司馬師已經無力維持局面,命司馬昭速至淮北督戰,駕馭大軍伐王凌,至於洛陽一時無人,可召坐鎮關中的三叔司馬孚回來。

司馬昭雖不在現場親臨,卻也能從字裡行間中感受到兄長的病情,目光轉向身邊的親衛,冷冷道:“速發關中,請尚書司馬孚回洛陽鎮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