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啊……………………………”
隱約縹緲、似有似無、哀傷清冷、純淨清亮的女子哼唱,似乎起於天際山巔,順著絲絲清風,越過竹林庭廊,飛過潺潺流水,穿過紅塵俗世,又在對岸激盪回聲,散播在這一片青天綠水,無處不在,最終消失在靈魂深處。紅樓唱詞未出,眾人已醉。
那委婉動人的清唱,憂傷至極處而平淡,情濃到深處而轉薄,愛到盡頭而無悔。神識中沒有畫面,沒有故事,沒有經歷,全是空白,卻就是感覺彷彿經歷了千年萬年,走過了萬水千山,在這一刻突然停下,回憶那失去的愛恨纏綿。可無論如何努力,就是想不起來,只記得曾經傷痕累累,曾經刻骨銘心,而今只剩下平淡和憂傷。這感覺滲入心扉,在心絃中溫柔撥動,靈魂如同失去牽絆,隨風飛上高空,就在將要失控飄向九霄的時候,一點古箏傳來,讓人半夢半醒,緊接著絃樂齊奏,才讓人的意識清醒了起來,便又聽到那女子的歌聲:
開闢鴻蒙,誰為情種?
都只為風月情濃。
趁著這奈何天,傷懷日,寂寥時,試遣愚衷。
因此上,演出這懷金悼玉的《紅樓夢》。
曲罷鐘鳴,大幕徐徐拉起,紅樓尚無一人一語,江中諸人已是揮淚如雨。
大幕慢慢升起,只見富貴府邸庭院的巨大背景下,十幾個人物或立或坐,擁著一位坐著的老太太,都是靜止不動。待到大幕升到最頂,眾角色從靜止突然活了起來,場外跑來一個丫鬟打扮的女孩,邊跑邊喊道:“老太太!老太太!林姑娘來了!”周圍人物立刻擁著老太太站了起來,著急著一齊向場外觀望,只見一位清瘦美麗的少女慢慢走來,陪著的一個人物說道:“林姑娘,這就是老太太,還不上前拜見。”那林姑娘立時搶前兩步跪下,老太太不等她說話,便一把摟住,大哭起來,一邊哭一邊說道:“我的兒,我是你外祖母,這些孩子中獨疼你母親,誰想就沒了。怕你無人照顧,特派人接了你來,以後外祖母護著你,必不叫你受屈。”那林姑娘也是抱著老太太一連叫著外祖母痛哭。而周圍各個人物也是同時或是勸慰,或是拭淚陪著傷心。等到一一落座,互相見了面,透過對話將來龍去脈交代清楚,場外一聲女子大笑:“我來遲了,不曾迎接遠客。”卻是王熙鳳出場了。
整個表演自然,逼真,各個角色都是按照生活方式進行演繹,將整個場景演繹得如同身邊經歷,竟不是在看戲,而是身在其中。
當劇情進行到寶玉黛玉一相逢,兩人手拉手互相對視,寶玉笑道:“這個妹妹看著眼熟,彷彿見過。”卻是一眾人物皆都靜止,唯有寶玉黛玉牽手慢慢轉著圈子,同時音樂響起,女聲唱出了“枉凝眉”:
一個是閬苑仙葩,一個是美玉無瑕。
若說沒奇緣,今生偏又遇著他,
若說有奇緣,如何心事終虛化?
一個枉自嗟呀,一個空勞牽掛。
一個是水中月,一個是鏡中花。
想眼中能有多少淚珠兒,怎經得秋流到冬盡,春流到夏!
歌曲尾音淡淡散去,一眾人物又都活了過來,將情節繼續演繹了下去。
寬廣高大的舞臺背景,或是單一或是幾種甚至是上百種樂器和鳴,一人或是幾十人的清唱或是伴唱,眾多的角色和演員,多種多樣的服裝道具,生活化的口語對白,徹底打翻了小舞臺上兩把二胡三面鑼,三四個優伶一臺戲的可憐模式,完勝了明朝戲曲。
再加上每一次啟幕落幕、人物出場下場、服裝更換、背景音樂和情節專曲起止,舞臺背景道具轉換等各個方面的無懈配合,當然還有紅樓夢那一幕幕經典的劇情帶來的愛恨纏綿和人生百態,瞬間就俘獲了人心,讓人看得如痴如醉。
吳家溫家女眷一齊觀看,那吳夫人和三個女兒眼睛都是紅紅的,已是不知哭了幾次,芳晴更是抽噎地渾身發抖。吳夫人和芳婷芳華都是死死盯著舞臺,眼睛一眨不眨,哪有精力管她。
等到大觀園雪中爭聯作詩,才都一齊笑了,吳夫人點頭讚道:“還是黛玉、湘雲和寶琴的才情高,聽聽這詩真是好得不得了,最最難得是急才,容不得多想。”
芳華瞧著溫老太太得意點頭,就湊趣笑道:“哪裡是她們急才,是作者大才才是。”
大家聽了不由一齊大笑,點頭稱是。吳夫人見溫家提到沈重,再沒有了芥蒂,便對溫夫人說道:“老太太的福氣讓人羨慕,這故事好看,那詩詞也好,尤其是那幾支曲子,真是鑽進你心裡去,這孩子的才華真是讓人驚歎,彷彿天下的靈氣都歸了他一人身上,日後必是光耀門楣,史書留名的。老太太,可先說好了,我可預訂了。”
溫子怡溫子言聽了都是瞅著吳家三女呵呵直笑,笑得三女臉一紅,扭頭看戲,不敢接話。吳夫人見女兒害羞得樣子,暗自後悔失言,忙岔開話題,繼續觀看。
在時而獨唱時而合唱的《葬花吟》烘托下,那黛玉肩背鋤頭園中埋了用錦囊包裹的落花,望著埋了殘花的香冢,感懷身世,傷春悲秋,泣不成聲,寶玉在她身後看得痴了。忽然背景頂部紛紛落下無數花雨,而此時曲子正唱著“天盡頭,何處有香丘?未若錦囊收豔骨,一抔淨土掩風流。質本潔來還潔去,強於汙淖陷渠溝。爾今死去儂收葬,未卜儂身何日喪?儂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儂知是誰?試看春殘花漸落,便是紅顏老死時。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當最後一句即將唱完,大幕徐徐落下,當餘音已斷,大幕已是到底,紅樓大劇的第一場已是結束。
當一切歸於沉寂,無人願意出聲走動,全都靜靜期盼著第二場的開始。
大幕終於又是徐徐升起,只見寶釵走到瀟湘館,卻見黛玉窗下落淚,剛要進去,音樂響起,一句“秋花慘淡秋草黃,耿耿秋燈秋夜長”轉化成黛玉自語,寶釵未敢再進,便停下靜聽,隨著《秋窗風雨夕》一曲的如泣如訴,紅樓第二場開始了。
枉擔了虛名的晴雯,孤苦無依的香菱,一生寂寞薨逝的元春,受虐而死的迎春,孤身遠嫁的探春,勘破紅塵的惜春,焚詩泣血的黛玉,虛凰假鳳的寶釵,一卷破席的鳳姐,百鳥散去、人去樓空的寧榮府,紅樓夢已近尾聲,漫天紙屑作雪飄飄而下,寶釵跪哭在地,絕望地看著寶玉吟唱著“都道是金玉良緣,俺只念木石前盟。空對著,山中高士晶瑩雪,終不忘,世外仙珠寂寞林。嘆人間,美中不足今方信,縱然是齊眉舉案,到底意難平”心灰意懶消失在舞臺上。又是最初開場的女聲清唱,大幕隨著漸漸落下,當遮蔽了整個舞臺,一聲鑼響,舞臺沉寂,近兩個時辰的紅樓大戲結束了。
而此時,滿江女聲皆帶泣,吳越男兒盡是痴,湯江兩岸竟是一片哭聲,沒有一人願意紅樓夢醒,沒有一船願意順水歸去,感嘆著,回憶著,品味著,不捨著,痴迷著,沉醉著,憐憫著,惆悵著,落寞著,憂傷著,唯有靜靜的湯江水,西去不回頭。
良久,當鼓盪的情緒終於回落,眾人都從夢幻回到人間,突然大幕再次徐徐升起,只見一眾優伶歌姬整齊排立,一齊蹲身行禮致謝,江中觀眾全都鼓掌叫好。
忽然聽見一人高叫沈東海,大家一愣,馬上轟然跟從,一齊熱情高喊:“沈東海!沈東海!沈東海!”
在萬眾齊呼聲中,許多丫鬟琴娘抬著一箱箱書籍擺在舞臺上,一會兒就壘滿了舞臺一角,沈重隨後翩翩而出,對大家躬身致謝,又指著那些書高聲念道:“東海著書斷炊香,紅樓至情筆墨揚。願君從此載夢去,留得金玉做黃粱。”
眾人聽得沈東海這書賣得雅趣,不由都是大笑,竟是紛紛捧場而不怪罪,再加上貪戀這紅樓夢精彩,一時各船都派人上前購買,也不怨價高,不一會兒就瓜分了個乾淨。
沈重心中高興,一遍遍施禮答謝。卻聽到仍有人未能買到,便笑著說道:“切勿著急,就是這戲未看夠也無須遺憾。新書早已印成發往各個府縣,慈芸苑也將連續一月反覆演出,必讓諸位滿意。如今看了半日的,想必東海也賺盡了大家的眼淚,何不暫歸休息,恢復恢復眼目。而且因戲曲方式所限,未能一一依書中故事演繹完全,等通篇讀完此書,再看這紅樓大戲,更是一番情趣。”
眾人聽了,又是放心,又是急切,紛紛告別調轉船頭,各歸四方搶購書籍去了,不一會兒就只剩下吳家和溫家的船舶。
鄰船溫紹儀、溫紹華兄弟二人也是看得入迷,溫紹華也還罷了,和眾人一樣入了戲,隨著劇情喜悲起伏,那溫紹儀卻是淚如雨下,又羞又愧。待陸續看到聽得《分骨肉》、《世難容》《晴雯歌》、《題帕三絕》的時候,已是羞愧難當,伏在視窗嚎啕大哭。
到了一切終了,仍是心緒難平,趁著眾人買書的時候,不顧溫紹華阻攔,闖進自家的船內,不理吳家母女的尬尷,跪在母親面前泣不成聲。吳家母女都是不解,卻不好離開,便沉默一旁瞧著。
溫子怡瞧著母親也是悲傷難受,卻只是嘆著氣對她點點頭,知是如此情景,再瞞著已是多餘尷尬,再誤會了生出閒話來反而不好,母親是讓自己和吳家略為解釋。於是溫子怡便挑了能說的講了個大概,那吳夫人聽了點點頭不再多問。
溫夫人傷心問道:“如此不顧禮儀體統,卻是為何。吳家也不是外人,儘管道來。”
溫紹儀泣道:“十四年前舊事,本以為厚顏可以過去,今日看了這紅樓夢,卻是一一記起,再難糊塗度日。我辜負了芸孃的情義,毀諾背情,實在無顏見那孩子,更是無顏逼他歸家,請母親體諒兒子的羞愧,溫家即是虧了他們母子,就別再難為他了。”
溫夫人嘆道:“當年之事吾也有過,無顏以對。只是放任這樣的血脈不理,你可捨得。再說子怡也說那孩子,對舊事已是無恨,談起當年多是從容,讓他歸家也非不能。”
溫紹儀搖頭說道:“若不是自幼孤苦到極點,若不是傷心怨憤到十分,怎會有這紅樓夢。您聽這段‘到頭來,依舊是風塵骯髒違心願.好一似,無瑕白玉遭泥陷,又何須,王孫公子嘆無緣’,這是感懷芸孃的坎坷遭遇,責問我的無情;再看這句‘霽月難逢,彩雲易散,心比天高,身為下賤,風流靈巧招人怨’,這是責問溫家看輕了芸孃的高潔品性;還有這‘自古窮通皆有定,離合豈無緣?從今分兩地,各自保平安.奴去也,莫牽連’,必是他們母子生死離別的不捨和牽掛;還有那‘都道是金玉良緣,俺只念木石前盟。空對著,山中高士晶瑩雪,終不忘,世外仙珠寂寞林。嘆人間,美中不足今方信,縱然是齊眉舉案,到底意難平’,是替芸娘問我,可曾為十四年前的無情無義後悔,兒子實在無言以對。那芸娘就在對面的青山之上,想著芸孃的至情至性,兒子卻是沒臉說出後悔兩字。母親,兒子實在沒臉見他啊!”說完,溫紹儀伏地大哭。
溫夫人等人聽著溫紹儀無地自容的傾訴,品味著那詞曲深意,回憶著芸娘母子十餘年的悽風苦雨,腦海中浮出沈重平淡從容著就的紅樓一夢,當時筆下流淌著何等傷情的千言萬語,皆是淚如雨下。
溫夫人也是心灰意冷,對溫子怡說道:“去問問他的心意,若是不願,別再勉強他。”
溫子怡紅著眼點頭應是,出得艙門,就見沈重白衣隨風飄動,屹立在江邊水榭平臺之上,看著溫家的船隻默默出神。
溫子怡揚聲問道:“重哥,你祖母、父親、叔父、二姑姑皆在船中,只是情不自禁,難以見你。當著他們的面,姑姑再問你,可還有怨,可能歸家?”
沈重默然半晌,淡淡的說道:“心有牽絆,卻是無怨無恨。此時此景,我只記得母子相依在這青山頂上盼了十年,我只記得母親帶著遺憾長眠在這青山頂上守了四年,若是母親有靈,必是此刻還在那青山頂上望著他,想在十四年後問他一句,她守住了誓言,他當年的誓言可還在麼。”
說罷向著舟船方向跪下,恭恭敬敬地磕了三個頭,起身瀟灑飄然而去,只有那悠悠詞曲越江而來,正是:
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
等閒變卻故人心,卻道故人心易變。
驪山語罷清宵半,淚雨零鈴終不怨。
何如薄倖錦衣郎,比翼連枝當日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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