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以冬身體微微傾斜,視野一上一下的在螢幕和畫板之間來回切換。被睡裙虛掩的長腿疊合著翹起,蕾絲的材質與座椅的隔層間揉搓出層層綿軟的褶皺。
錦安然也不是不看場合的人,自已在作業的時候肯定也不想被打擾,更何況是專業能力更強的蘇以冬。
她拿著吹風機,輕手輕腳的走向半開的門。不料半路卻被蘇以冬叫住。
“過來。”
再熟悉不過的冰冷語氣,無奈地聳了聳肩,掉頭坐回床尾。
蘇以冬伸出一隻手放在座椅的靠背上,側過半個身子,指了指手上的繪板。
“我不介意噪音,公司已經夠吵了,我也都習慣了,你就在這裡吹,沒關係的,順便看著我怎麼畫。”
錦安然心裡閃爍過十萬個不願意,畢竟公司那種大環境噪音,分散開來其實也影響不到她,但是在次臥這麼小的空間,兩個女人的交談聲都一清二楚,更何況是吹風機那種強噪音。
就是不想放她走,故意的。
慪上氣了,錦安然立刻將吹風機調到最大功率,巨大的噪音迴盪在房間的每個角落。
吹了一輪,見蘇以冬沒有什麼反應,她才確信真的影響不到她。
只是視野的餘光又被蘇以冬的專心工作的姿勢吸引,那殘破的左手緊緊握著黑色的觸筆,不斷的在繪板上游龍,她方才想起兩個事情。
第一:蘇以冬是個左撇子。
第二:蘇以冬左手上那觸目驚心的傷痕,自已看了也已經不是一次兩次了。
很難想象,她所有的創作,都需要用這隻特殊的手來進行。
可明明已經可以光明正大的看了,卻還是完全不知道其中的秘密。
不知是不是受到了她專心工作的氣場影響,錦安然漸漸覺得那隻覆滿灼痕的手並沒有那麼嚇人,在不斷的挪動中反而有一絲對抗命運的意味。
視野轉回畫上,蘇以冬已經將線稿重修了一遍,只是突然感覺有些不對勁。
兩隻手其實原稿都是照著自已的手畫的,一左一右,一高一低。現在那隻在上的左手,已經被蘇以冬修改了一遍,相較於自已原先的線稿,更加纖細修長,且在可視的拇指與食指間添上了斑駁的灼痕。
那灼痕好似燃起了冉冉簇火,迅速地給她的心臟升溫。
晃了一下神,手心有些脫力,吹風機直接砸到了地板上,插頭也因為墜落的力被強行拔出插座,閃了一絲花火。
“啊!”錦安然驚慌失措地尖叫一聲。
她趕忙蹲下抓起吹風機,又不想被蘇以冬看到自已失措的臉,站起身子時低著頭,還沒有完全吹乾的頭髮胡亂披散在額頭前端,完美的掩蓋了自已的表情。
她又不是傻子,蘇以冬把那隻手改成了她自已的手,錦安然當然看得出來。
只是結合上這兩天發生的爛事,奇怪的意味難免滋生。
“我……我還是出去,不打擾你。”
換作以前的自已,無論周遭發生什麼樣的動靜,無論動靜的始作俑者是誰,她都不會去瞧一眼。
但是“始作俑者”的物件換成錦安然,突如其來的擔心戰勝了習慣。
蘇以冬抽身離開座椅,快步來到錦安然身邊,奪過吹風機後順手扔到床上,然後捧著她的僵硬的手,反反覆覆地摩挲檢查。
“沒事吧,有沒有被電到。”
語氣中透露著焦慮和慌張,給人的感覺像是碎裂的冰塊。
“沒……沒事。”
錦安然也沒躲閃,抬起頭的一瞬間,看到了蘇以冬帶著憂緒的眸光。
有些人戴眼鏡是為了調整視力,而有些人戴眼鏡是為了封印顏值。
蘇以冬明顯屬於後者。
不被鏡片遮掩的瞳孔中,盪漾著錦安然不曾見到過的憂慮和擔心。
一個“生人勿近”氣場極強的,永遠保持著一種冷淡態度的人,居然也會有這樣的一面。
像是冰冷的石頭開了個縫,從縫隙中長出了小苗。
說不上來的新奇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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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還是在蘇以冬的拉拉扯扯下,被半強迫地吹了頭髮。
說是半強迫,一半原因是蘇以冬無論如何都不讓錦安然溼漉漉的手繼續觸碰吹風機,強硬著要幫她吹頭髮;另一半原因則是並沒有限制她什麼,她還能動,還能說話,除了反抗。
至少不是全身被死死地綁住。
蘇以冬的手指插入她的髮絲中,裹挾著熱風,從頭皮到髮尾,將潮溼全部烘乾。
又是一陣酥麻地觸感,真的感覺像觸電一樣。
錦安然以前並沒有覺得蘇以冬會影響她什麼,自已和宿舍裡的女孩子們一起生活了三年,也沒有發生什麼奇怪的事情,大家都是直的,那把蘇以冬當成直的,正常的生活也就不會有什麼問題。
每次親密的觸碰,尷尬的誤會,自已都會想到這位容貌昳麗的上司會不會是故意的。
錦安然開始在吹風機的噪音中反省著自身。
她沒有談過戀愛,甚至都沒有正眼瞧過任何一個男生,如果有能讓她仔仔細細看上好一會的,那一定是用來作畫的model。
宿舍裡侃大山的時候,總會冷不丁地拿她開涮,說她會不會是性冷淡,還是不敢去談戀愛。
“得了,我們這堆人中啊,就屬她長的最靚麗,還那麼專精於課業,嘖嘖,難得喲。”
面對帶著揶揄意味的話語,她並沒有接話,宿舍裡的聊天她從來不會去參與。她習慣了帶著耳機,躲在床簾後面看自已喜歡的電子雜誌。
只是有一次,耳機戴的久了,生疼。她摘下來聽到的第一句話就是“我說了,她肯定性取向有點問題。”
隨後又是嘰嘰喳喳好一陣,也是關於她的,她都沒有理睬。
身為一個大學生,看不到任何愛情萌動的痕跡,每天單調的三點一線,肯定會讓這幫同學起疑心,更何況還是更為洞察力更為敏感的藝術生。
所以被誤解,她覺得很正常。
只是聽完了她們的懷疑,覺得心裡空落落的,像是一腳走出去直接踩空,墜入了無底的深淵。
單純的對談戀愛沒有興趣,愛情這種事,如果可以,她希望永遠不要去觸碰。
如果愛情都是真的,那麼母親也就不會因為家庭暴力而死去,如果愛情都是真的,那麼父親也不會因為遇到了低谷而讓整個家庭都變成她不願回憶的夢魘。
所以,她不懂愛的主要原因,是她根本不想去懂,她會下意識地去躲,去排斥。因為那場災禍的降臨,心中早已牴觸了外來的一切善意。
但是她也曾憧憬過。
《Sensibility》有一期的攝影專欄她印象很深,是一組街拍,是各種各樣的戀人在各種環境下接吻的場景。
其中她印象最深的是一張拍攝地在曼哈頓的照片,照片中的主角是兩位四十多歲的女性,一位金髮一位黑髮,在夕陽的餘暉中,在冷色調的街道上,在商超旁熙攘的街角,在拐角的十字路口下,相互歪頭親吻。
冷風吹起金髮女性鬢角的細絲,黑髮女性擁抱著她,踮起腳尖。
閉著眼,無視周遭的一切,愛意纏綿,夕陽的焰浪將二人的影子拉的好長好長,連嘴角的皺紋蜷縮間都洋溢著幸福。
每一張街拍旁都有備註。
那張照片的備註是:“在繁華緊湊的城市中,你我即是彼此的真摯。”
那個時刻,她確信,這世間最正確的愛,一定與性別無關。
上一秒還在天馬行空,不料下一秒就被叫回了現實。
一直都在沉默的兩人中有一人憋不住了,不想繼續玩無聲遊戲,打破了寂靜。
“是被我……嚇到了嗎?”
很明顯,蘇以冬也察覺到了問題的所在。就是自已修改的線稿。
她現在也在後悔著自已的孩子氣,居然吃一個虛無縹緲的醋。
錦安然沒有說話。
蘇以冬繼續解釋:“你之前跟我講過,你的靈感大部分來源於我,所以我只是想讓自已真正的存在於這幅畫中。”
錦安然愣神了幾秒,揹著她點了點頭。
她對蘇以冬的改動沒有什麼意見,雖然知道有意見提出來估計也沒什麼用,但是蘇以冬的構思一直都很好。
在構思之初,她有掂量過把某隻手畫成蘇以冬的手,彌補當初為她畫半身像時所留下的遺憾,只是她沒有權利去把那觸目驚心的灼痕如此平淡的點綴上去。
諱莫如深,傷疤無論換做誰來都是不希望被揭開的,這一點她最清楚。
可是她的意外出於蘇以冬竟能主動將這缺陷示人,她說過這隻手的情況全公司除了自已和白芊,沒有人知道,雖然大家都會猜測她平日裡戴著手套的原因,但是沒有人會往“傷口”方面想。
畢竟畫師,保護好手是最基本的。所以大家更願意相信,蘇以冬是為了預防手受到傷害,才會戴手套。
錦安然也在擔心,擔心就這麼讓蘇以冬畫完,交稿日當天,該如何與甲方解釋;又該如何與同事們解釋。
“總監,你不會害怕嗎?”
蘇以冬疑惑地“嗯”了一句。
“你不會害怕將自已的缺陷展示給別人,還要一字一句地解釋給別人聽這缺陷的由來嗎?”
將傷口暴露在外可是很痛的,更何況還要忍受異樣的目光。
“怕,”蘇以冬勾了勾唇,又輕輕地捋順錦安然的頭髮,“我很害怕我這雙手會被人看到,被人指指點點,但是昨晚某個時刻我突然發現,再害怕的東西都有可能會被無意識的行為暴露出來,紙是包不住火的。所以與其一直藏在心底,不如勇敢地面對。我既然無法消除恐懼,那就不要把它藏起來,只有面對了才能看清。”
客廳很安靜,蘇以冬每一個咬字都宛如清脆的三角鐵,聽得錦安然的神經在一抽一抽地跳動。
她也會有很恐懼的東西,那些恐懼一旦湧上來,就會將她徹底淹沒。她瘋狂地掙扎,掙扎的後果也只是在恐懼中越陷越深。
帶來的窒息感猶剔骨剮肉,她卻只能孤獨地忍受,讓時間來癒合。
恍惚間,在自已沉重的呼吸聲中,她縮了縮身體,不再想回憶起那些恐懼。
出於大腦本能的保護反應,她又能感覺到一絲從記憶中偷跑出來的難受。
難受像是一把小小的銳刃,在心上劃開一道淺窄的豁口,鮮血悄悄地瀰漫、溢位。
兩個人一前一後坐在L型的長沙發上,錦安然是盤坐著的,所有的動作都被蘇以冬盡收眼底。
所以她縮神的小動作,也被藝術家那敏銳的眼神捕捉到了。
蘇以冬將吹風機放下,兩隻手向前撐開,繞到錦安然的身體,然後圍成一個圈,向後抱。
錦安然被突如其來的親密舉動失了神,盤坐的腿癱軟,居然也向後倒去,直到頭貼著蘇以冬的胸口。
她能感覺到,很劇烈的心跳聲,在鼓膜中不斷起伏,碰撞。
她卻不知道,這心跳是來自蘇以冬,還是來自自已。
沒有香水味,此刻的蘇以冬乾淨的猶如一張白紙,她突然不太習慣這種感覺。
擁抱像藥,療愈了豁口,讓鮮血不再溢位。
“頭髮吹乾咯。”蘇以冬用手溫柔將她耳朵旁的散發輕輕地捋到後邊,然後垂眸乜她。
眼神對上的那一刻,反差感所帶來的矛盾像是突兀的一筆描線,遊離在整個框架之外。
為什麼會有這麼溫柔的人。
這種反差感所帶來的作用就是,蘇以冬每次抱她,她都會想多貪戀一會,這次也不意外。
“這次怎麼不躲了?”蘇以冬衝她笑了笑,打趣道。
懶得躲了。
中央空調的冷風一陣一陣地吹著,剛吹乾的頭髮散發著微弱的溫暖,兩股溫度相撞,卻比暖氣還要讓人犯困,於是錦安然伴著倦意,垂眸回顧著兩個多月來經歷的一切。
跟在蘇以冬的身邊,她像是擁有了開啟一切的鑰匙,只是選擇的權利,仍然落在自已的身上。
除開工作的日常,在MagicMotion西餐廳第一次吃品嚐義大利麵,即使面對蕭悅可的挑釁,她也能提起勇氣讓場面緩和下來;
在911車裡第一次吃自已從來不捨得買的MAG雪糕,即使奶油甜到反酸,酸到讓自已一時衝動問出冒昧的問題,蘇以冬也會溫柔地詮釋著自已的疑惑;
在窠臼遇到很有意思的薇安姐,在她的蠱惑和自已的好奇心之下,品嚐了“墜入窠臼”,雖然之後醉的不省人事,但是蘇以冬還是將她抱起,守在她身邊,讓她度過了一個平安且沸騰的一個夜晚。
雖然每次的結果都不算太好,但是這些過程中,自已有主動,也有被動,在蘇以冬的誘導下,亦或是自已好奇心的驅使下,會主動去探索那些她不曾體驗過的一切。
每一個誤會,都是彼此一點一點的瞭解的契機,都是一點一點的情愫累積,都在一點一點將二人的距離拉近。
所以……
既然你願意擁抱矇昧的我,既然我也享受著這種被擁抱的溫暖,那你就再多抱一會吧。
錦安然不自覺地伸出自已的右手,繞了個彎蜷起胳膊,觸碰了蘇以冬左手上那觸目驚心的灼痕,溫熱的感覺上面傳遞到她右手虎口的藍色胎記,像是洶湧的暖流,頃刻遍佈全身。
“不躲了。”錦安然放鬆了身體,慢慢挪近了些,拉了拉蘇以冬白瓷般的外臂,閉上眼睛,音調冗沉,“習慣了。”
暗潮下的悸動又開始洶湧,在胸口鼓動。
那是心臟最真實的反饋,是自已不願承認的幽暗情愫。
也只好沉默著,將所有的不可言說藏在擁抱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