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回 襄王月下會佳人

時節到了雙九重陽。

且說襄王趙恆九九重陽節這天,從皇宮拜謁過官家回到王府中,心情大好,此刻正興興的在書房畫著字兒。秋高氣爽的天兒,又有近侍張喚陪著說說話兒, 這會子頓覺得神清氣爽兒,筆下的"飛白體"飛的更痛快了。

過去一年多來,襄王府人事大變,主打著一個“亂”字。

話說自把王府的雜務交張娘子打理,令姐兒在邊上幫忙提點著,襄王的日子可算是清靜順當起來了,話說這張娘子,陝西路鳳翔府人,父親是鳳翔府的知州,張娘子長得五短身材,大大的眼睛兒,性格卻沉穩少言,長襄王三歲,也算是府裡的老人了。

自張娘子理家,王府中僕婦奴婢下人,凡是愛撥弄事非的,都一水的被張娘子發賣了出去,又找了幾個和自已好相與且信得過的婆子在各項執事。

這張娘子進府的時候個兒就不高,七八年過去了,也不見長個子,如今站在令姐兒邊上,硬是要矮一個頭的。用人不疑,疑人不用,這張娘子的性兒,實在讓襄王放心,從來持重,襄王讓張娘子對府中之事,由著她的想法來,襄王心裡對張美人的管家能力可是十分放心的。

今天的襄王意猶未盡的,還在桌上飛著字兒,不由的詩興大發:

佛牙讃

西方大聖號迦文,

接物垂慈世所尊。

常願進修增妙果,

庶期饒益在黎元。

張侍人在一旁看到襄王的新作,直叫好兒,便說道:“殿下這揮毫潑墨的,像極了龍飛九天,就說這詩吧,要是殿下生在前朝,唐李白也得甘拜下風。”

襄王笑盈盈的放下筆去,張侍人麻溜便奉上了茶水,襄王接過茶水,抿了一口說:“真真的你這個人,讓孤王說你啥呢,要論唐詩,孤王喜歡的可是王維的詩,摩詰居士的。他的詩可透著骨子禪意呢,你就衝他的名字,把名和字連一起來讀,就是禪宗的一部經,叫《維摩詰經》,西域高僧鳩摩羅什譯的,讀著且讓人通透呢。”

張侍人笑著回話:“殿下,殿下成日間埋在這書案,讀起書來,那叫一個如痴如醉的,奴婢可是比不了的,殿下要不是生在這天家,就是和舉子秀才們一起去參加科考,必得連中三元,取個頭名狀元的!”

襄王聽到這兒,醉心意滿的,又拉著張侍人說起小話:“張喚,你就說奇不奇怪,今個兒孤王去見父皇,他書案邊上掛有一副觀音像兒,是立著的,畫的麼,那叫一個自在端莊,孤王就盯著觀音像看,越看越覺的像一個人。”

“殿下,奴婢知道您說的這個人是誰……”張侍人說了就在那裡合不攏嘴的笑著,頓了頓又笑著說:“要說,要說這娥兒姐吧,她生的慈眉善目,又美麗端莊的,可不就像這畫中的菩薩麼?”張侍人說過,又笑了起來,接著說:“奴婢這會子總算是明白過來了,殿下今個兒又是寫贊佛的詩,又是看菩薩畫像的……殿下去年這個時候,可還說喜歡李白的詩呢。”

襄王聽後,直笑盈盈的盯著張喚,就是不說話。

張侍人頓了頓,又笑著說:“殿下!這可就,可就難辦了,娥兒姐當初是負氣出走的,當時殿下那架勢可勁兒是要她小命的,奴婢可不敢去請。”

“敢情你是不中用了,還是不聽話了?”襄王直拍了一下張侍人的頭。

“這個麼,這個奴婢得從長計議……”張侍人心裡已有了主意。

都道天涼好個秋,萬里無雲,秋高氣爽,日頭溫而和煦,暖陽西斜,金燦燦地輕撫著大地,就像母親溫暖的懷抱。

襄王心裡又是竊喜,又是惴惴不安的,從下午就從各方面打聽著,原來現今這民間坊間,都時興起了男子戴花兒,今個兒自已也要扮上才愜意。張侍人那個殷勤呀,麻利找了這個時令正開著的花兒朵兒的,直捧著滿滿的一托盤,讓襄王挑。

襄王對著穿衣鏡,先戴上一個秋海棠,覺的簡薄兒,丟去邊上,又扯了個菊花,心中覺的不喜,又丟邊上,挑來挑去,直挑到一朵紅牡丹,襄王便插到頭上,衝著鏡子裡看了看,心想:這紅彤彤的牡丹才叫真真襯的好。

又叫過來張侍人,一定要給他也戴一朵,襄王隨手扯了一個菊花遞給張侍人,張侍人只能應允,麻溜的就插自已頭上了。

“殿下今兒個這是要‘斜插牡丹動京城’呀。”張侍人看著襄王,笑盈盈著說道。

襄王聽到了,回他說:“現在且能耐了,都作上詩了,不過嘛,這句甚好,甚好,孤王喜歡。”

兩個爺們就這樣望著穿衣鏡,這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下子都笑了。

“今個兒是好日子,戴上著這紅彤彤的牡丹花且喜慶呢,娥兒姐見了肯定也歡喜的。”張侍人笑著說罷,又說道:“殿下今個兒插上這花中之王,比往日更顯的貴氣逼人,且透著點風情兒呢。”

襄王也覺的這牡丹花兒戴的很合時宜。

天色已近黃昏,華燈漸起,在飛馳的馬車上,襄王的心呀,一直像兔子似的蹦著,老忐忑了,突然又一副若有所失的樣子。

“張喚,張喚。”襄王小聲說道:“雖說你前日已和娥兒姐說好了,萬一她不來怎麼辦?”

張侍人接過話來說:“且放心吧,娥兒姐向來是嚴謹守信的人兒,才不會不來呢,奴婢去請她之前,還想著她娘們家家的,會驕矜一下呢,誰成想,她答應的可爽快呢。”

張侍人看襄王一直在笑,頓了頓,又說:“就是吧,奴婢本想著讓慧安寺的住持師太肅清尼寺後院,給殿下行個方便來著,娥兒姐硬是沒同意,說自已身入佛門,雖然沒有剃度,但也要對佛菩薩存恭敬心的。”

“她向來都勁勁兒的,看著溫婉和順,老有主張了。”襄王接過話又興興的笑了。

“可奴婢事後想想,娥兒姐這樣行事,確實嘛,更嚴謹穩妥些的,殿下,這尼寺不比和尚們住的寺廟,尼寺住的可全是女子,男人們深夜闖入,萬一傳出去,總是不好的。”主僕倆個正說著小話兒,只看這天色已黑,九月十五的夜晚,月若銀盤,閃閃發光,大地被銀色的月華包裹著……馬車突然就停了,終於到了。

花明月暗籠輕霧,今宵好向郎邊去。剗襪步香階,手提金縷鞋。

畫堂南畔見,一向偎人顫。奴為出來難,教君恣意憐。

從慧安寺的後門,往北走上去,就是一座小山,成日間也有人來,小山中建有亭子、小橋、溪水潺潺的。張侍人白天就差人了打掃了亭子,清走遊人,並派人手把住通往亭子的各個入口,閒雜人等切不可闖入,這才覺得妥當。

話說襄王這個時候的心吶,跳的蹦蹦的,心跳的比在馬車上的時候還要快些,“近鄉情更怯!”這會子襄王腳下又像踩了雲彩,不知不覺的藉著九月十五滿月的月華,就朝小山上走去了……直到看到了一個桔色的燈籠,在黑夜中格外的顯眼,散發著桔色的光亮,再定睛一看,那燈籠的光亮是從亭子的欄杆裡透出來的,襄王大喜,孤王的娥兒姐果然在亭子裡!

此刻,他多想叫一聲“娥兒姐”呀,可是他怯了,他怕她不回應。這就要見到朝思暮想的娥兒姐了。襄王滿心期待的朝小山上的亭子走著,走著……離劉娥越走越近,越來越近,突然,只見那桔色的燈籠又動了起來……劉娥聽到了他的腳步聲,便提著燈籠從亭子裡走出來了,站在了石頭階梯的一側,面朝著襄王來的方向站著,桔色的燈籠,頃刻間也不動了,那桔色的燈籠直照亮了劉娥的身下,藉著燈籠的光亮:只見她一身素袍,頭上戴著個遮風的斗篷,神情淡淡的,手裡提溜個燈籠,宛若仙宮裡走出來的仙子,劉娥就默默的立在那兒,一動也不動的望著襄王來的方向。

襄王這會子突然也站住了,抬頭看了看劉娥站的方向,心裡頭多希望她叫一聲“殿下”呀,可是劉娥站在那裡依然紋絲不動的,襄王心慌的緊,這又回過頭去張望著張侍人……可恨的張侍人只遠遠的跟著自已,離自已老遠呢。俗話說,求人不如求已!襄王只能硬著頭皮,繼續朝劉娥走去……越來越近,越來越近,呼吸心跳加快……襄王不敢抬頭望,這就一直低著頭向上走,向上走……直走到劉娥跟前了,襄王的臉此刻那叫一個脹得通紅通紅的,只見劉娥先笑了,說:“你怎麼還戴上花了?”襄王也笑了,問:“好看不?”劉娥微笑著,點了點頭,襄王也笑盈盈著,兩個人就這樣你看著我,我看著你,都不說話了。

空氣就這樣突然的安靜了,只有小溪水在"嘩嘩"的流著。劉娥看著襄王,笑著笑著一下子”譁“地流下了眼淚,她默默的微笑中和著淚兒,又不言語,襄王看著劉娥,他也是笑著笑著,突然就哭了起來……

秋風吹過,此間,心頭多少怨,過去多少恨,都在兩個有情人默默的靜靜地擁抱中,隨風而散了。

夜間的寒露漸起了,襄王脫去自已的披風,給劉娥裹在身上,二人提著燈籠坐到了亭子間的小几邊上,襄王先開口了:“娥兒姐,孤王真真怕你不來了?”劉娥看了看襄王,微笑著淡淡的說:“應無所住而生其心,放下種種念,殿下,奴的心裡還是想見你一面的,所以就答應來了。”襄王笑盈盈的,說道:“一年多不見,出息了,這可是《金剛經》裡的金句,當年禪宗的六祖慧能法師,就是因為這一句“應無所住而生其心”悟道的。

劉娥淡淡的笑了笑,又看了看襄王,說:“這一年多不見,殿下看樣子可是更壯實了。”襄王忙接過話來,說:“孤王看你呀,也是長高了點兒,你在尼寺待久了,剛才孤王遠遠的瞧著,娥兒姐倒有點像脫凡出塵的仙子了。”

劉娥微笑著,又不說話了。

襄王靜靜的拉著她的手問:“娥兒姐,你不怨我麼?”

“要說這個嘛,起先有的,奴殺了你的心都有過的。”劉娥看了看襄王,又淡淡的說:“後面嘛,日子久了也就想開了,也許,也許這是我劉娥今生要渡的劫數吧。”

“娥兒姐,你還是和孤王回去吧。”襄王說著,便走過去劉娥身側,靜靜地把她抱在懷中……

“殿下,這個,這個奴得先想想的。”劉娥低著頭,在襄王懷裡喃喃的說過,又不言語了,襄王抱著她,輕輕的撫著她的頭髮,又慢慢扶起她的下巴,撥開她額上被秋風吹亂的額髮,直看看她的眼睛說:“娥兒姐,從今往後,你叫我恆哥兒,可好?”

劉娥也看著襄王的眼睛,靜靜的點了點頭,淚水便又掉下來了。

襄王一隻手提溜個燈籠,一隻手扶著劉娥,在月光下慢慢地朝山下走去……秋風蕭瑟,有落葉飄過,一切往事隨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