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方的炮聲轟鳴不絕於耳。

鐵甲船拼命向被動挨打的渭河水師傾瀉炮彈,而衛戍軍則不遺餘力地在岸上發炮,攻擊無暇還手的鐵甲船。

接連不斷有船隻中彈沉沒,水面上如同下餃子般,到處都是破碎的木塊和蹈水求生計程車卒。

然而對於逐漸接近的兩支火槍兵來說,此刻天地間萬籟俱靜,連呼嘯而過的風聲都變得沉寂安靜。

他們耳中只能聽到自已逐漸加快的心跳,同伴緊張地吞嚥口水,腳下的砂礫擠壓發生的窸窣細響。

“指在環外,無令勿動。”

“鼓響三聲,扣動扳機。”

“槍響後立即從兩邊後撤。”

“聽明白了沒有!”

傳令兵低著頭飛快貼著槍陣跑過,一遍遍大聲呼喊著重複過無數次的軍令。

因為道路狹窄無法排出大陣列線,因此韓信選擇三隊一詛,中間以五步為距,形成鬆散的陣型徐徐推進。

神槍營也相差彷彿。

畢竟二者同出一源,甚至連手中的火槍都是同一家工坊產出的。

在這種裝備沒有太大差距,又是正面硬碰硬打法的情況下,人的作用被無限放大。

趙威手提長劍、身著重甲,亦步亦趨地與神槍營大軍同行。

雙方已經進入射距,叛軍還沒動!

遠遠地眺望敵軍主帥,他異常年輕的面龐配上頭盔後飄揚的紅纓,如同剛剛打磨好的寶劍般鋒銳盡顯。

“有兩下子。”

趙威輕蔑地笑了笑。

陳慶身後的小跟班,平日總是一口一個叔叔的叫他。

僥倖得了提拔,率領船隊遠洋出海,歸來後受到陛下賞識,還特意在宮中設宴嘉獎。

想不到你這毛頭小子不思報效皇恩,居然與逆賊攪和在一起。

“繼續前進。”

趙威呼喝一聲後,堅毅地邁開大步向前走去。

神槍營的速度陡然加快,二十步的距離瞬息而至。

刑徒的面孔已經隱約可見,前進的步伐不知不覺放緩了許多。

他們慌了!

他們在害怕!

槍響之後,叛軍必然抱頭鼠竄!

神槍營士卒士氣大振,每個人的眼眸中都燃燒著對功勳的渴望。

多少年都不會再有這樣的天賜良機了!

不用跋山涉水興師遠征,不用與其餘將領勾心鬥角,就在咸陽城外,功勞自已長了腿送到自已手中!

“回報步數!”

“距敵六十步!”

趙威久經沙場,想法可不會與年輕的世家子弟一樣簡單。

六十步了,叛軍還在繼續前進,絲毫沒有開槍的徵兆。

兩種可能——一是對方嚇傻了或者沒有經驗,故此遲遲未下令開槍。

二是……

他們想跟神槍營拼膽量!

趙威腦海中飛快地冒出一個念頭:但願是前者。

後者我也不怕!

神槍營招收的都是將門子弟,資材優良,又受訓多時。

難道還比不過一群倉促聚集起來的刑徒?

“距敵五十步!”

第二次傳來的報訊聲讓趙威略顯詫異。

這麼近了嗎?

看來韓信有兩把刷子,抵近五十步而陣型不亂,簡直不可思議!

“四,四十步!”

到了這個距離,神槍營士卒下意識把手指貼上了扳機。

趙威深吸了口氣,怔怔地打量著對面。

叛軍還在前進!

韓信真的會打仗嗎?

“三十五步!”

報訊兵已經被嚇得快要說不出話來。

雖然未得號令,但神槍營士卒依照平日的訓練不約而同停下了腳步。

也就是說,雙方的距離縮短完全是叛軍一方在行動!

“準備射擊!”

趙威沒有任何按兵不動的理由。

距離正好,方向正好,叛軍完全處在火槍的最佳打擊範圍之內。

嘩啦啦。

無數支長槍齊刷刷舉起。

咚,咚,咚。

鼓聲不停,叛軍好像一無所覺般繼續向前逼近。

“開火!”

趙威暴喝一聲,霎時間槍聲齊鳴。

一團團火焰從槍口噴湧而出,激射而出的彈丸如雨點般潑灑出去。

瀰漫的硝煙後傳來淒厲的慘叫,肉眼可見叛軍的前端像是被整整齊齊削掉了一樣,唯有三兩人孤零零地站在原地。

“開火!”

趙威士氣大振。

太子殿下就在後方督戰,合該我今日立此大功!

第一佇列迅速後撤,第二隊迅速由後陣變前陣,迅速端起了火槍。

啪啪啪啪啪!

僅僅相隔了幾個呼吸,密集的槍聲再次響起。

眨眼間,叛軍陣營被打得七零八落,遍地都是中槍倒地的屍首。

“走!”

“鼓聲不停,不得止步!”

“走啊!”

遍地死屍中,一道矮小削瘦的身影格外醒目。

他高高舉起手臂,用盡所有力氣呼喚身後的同伴。

刑徒們如夢初醒,按著鼓聲的節奏,跨過橫七豎八的屍體,再度向神槍營逼近。

“開火,打死他!”

趙威雙目暴突,語氣中多了幾分慌亂。

叛軍是山石草木嗎?

或者是故意來送死的?

那麼多同袍死在眼前,為什麼你們能無動於衷!

神槍營的隊形變換比之前遲緩了很多。

雙方的距離可能已經不到二十步!

叛軍麻木冷漠的面孔,倔強不屈的眼神不禁令眾多世家子弟為之心驚。

他們好像捨棄了世間的一切牽掛,眼中只有自已!

為什麼?

難道我與他們有著什麼血海深仇!

“開,開火!”

一股極度不妙的預感從趙威心頭升起。

神槍營只剩下一次開槍的機會了。

叛軍繼續向前的話……雙方恐怕要短兵相接了!

啪啪啪啪啪!

槍聲第三次響起。

因為距離極近,子彈幾乎無一落空。

叛軍陣營瞬間被清掃掉一大片,刑徒如同割麥子般倒下。

連片刻的延遲都沒有,後方的邢徒繼續湧上前。

咚!咚!咚!

鼓響三聲,全軍止步!

“開槍!”

傳令兵發出聲嘶力竭的吶喊,一支支火槍齊刷刷舉起。

這一刻,刑徒和神槍營士兵近得彷彿面對面一般。

無數道目光在空中匯聚,交錯碰撞。

原來你的眼跟我的眼是一樣的,白底黑眸。

原來你的髮色和我的髮色也是一樣的,漆黑如墨。

原來你也會害怕,原來你也會緊張。

原來……我們是一樣的人,為何你如此高不可攀?

啪啪啪啪啪!

刑徒的槍聲響起。

硝煙騰騰昇起,雙目無法視物。

隱約有嘶啞的慘叫聲從神槍營一方傳來,開過槍的刑徒立刻精神大振。

他們打中了!

“前隊回撤,後隊上前。”

“開火!”

僅僅發愣了一瞬間,站在前排的刑徒慌不擇路朝著兩邊散開。

無人察覺的角落,地上的死屍堆裡輕輕動了一下。

頭髮花白的老者翻了個身,費力地挪動身體,把腦袋枕在同伴的屍體上。

“咳,咳咳。”

他努力想找個舒服的姿勢,卻不想牽動了傷口,猛地咳了一大口血。

老者若無其事的擦擦嘴,把手臂墊在腦後,神情輕鬆而喜悅,悠然地掃視著神槍營的方向。

死了好多人。

視線內到處都是凌亂交疊在一起的屍體。

一張張年輕的面孔雙目圓睜,似乎不敢相信自已如此輕易就失去了性命。

他們華麗的軍服被沾滿了泥濘和血漬,再也不見昔日尊貴優雅的樣子。

和卑賤的刑徒一樣,永遠躺在了這片冰冷的土地上。

啪啪啪啪啪!

火槍再次齊射。

神槍營的前端再次被大面積清空。

刑徒一方變陣越來越快,槍聲幾乎連綿不絕。

而對手被疾風暴雨的攻勢打得措手不及,慌亂中根本無法做出像樣的抵抗。

“侯爺沒騙我們。”

“貴人也是人,他們也會死。”

“兒啊,你可以瞑目了。”

老者的感知越來越遲鈍,視線愈發模糊。

他緩緩挪動雙臂疊放在腹前,平靜地等待著死亡的降臨。

春風徐徐,空氣中的血腥味似乎在逐漸消散。

山野鬱鬱蔥蔥,生機勃勃,跟他的家鄉一模一樣。

什麼時候來著?

他也像今天這樣躺著。

牛兒在山坡下恣意地啃食著青草,漁夫唱著好聽的歌謠撒網打魚。

而他,則眯著眼睛無憂無慮的躺在草地上,靜靜地看著天空中的風雲變幻。

“爹,你來啦。”

“爹,你快過來。”

“娘早就跟我們團聚了,你怎麼來得這樣晚。”

妻兒和老母的身影逐漸浮現在眼前,熱切地朝他招手呼喚。

“我來啦!”

老者臉上堆起幸福的笑容,眸子中漸漸失去了光彩。

朝廷大軍後方。

扶蘇震驚地放下手中的望遠鏡。

此時甚至用不著這個傢伙,僅憑目測也能發現神槍營的規模已經縮小了三分之一以上。

而叛軍勢如疾火,越打越順,越戰越勇,近乎是在用屠戮的手段肆意擊殺剩餘計程車兵。

“神槍營戰敗了。”

“命他們立刻撤下!”

扶蘇惶急地大聲喊道。

“殿下,不能撤!”

蒙毅猶豫再三,橫下心來勸阻道:“神槍營已呈崩亂之勢,倘若此時後撤,必定全軍大亂。”

扶蘇瞬間回過神來。

蒙上卿想用神槍營來消耗叛軍的彈藥!

刑徒只發一槍的習慣不難察覺,扛住一輪攻勢之後,就是反擊的良機!

“望殿下以江山社稷為重。”

“所有罪責老夫一力承擔。”

蒙毅三兩下解開頭頂的高山冠,目光決絕地凝視著他。

扶蘇望著對方花白的頭髮,心潮跌宕起伏。

主動把神槍營的眾多將門子弟送上死路,事後定然會遭千夫所指。

蒙毅寧願如此,也不想輕易在叛軍面前敗下陣來。

扶蘇緊閉雙唇,全神貫注地盯著戰局的變化。

槍聲越來越近,硝煙縈繞不散。

刑徒軍猶如黃泉地府中殺出的惡鬼,嘶吼著撲向神槍營陣地。

扶蘇默默地在心中祈求:槍聲快點停下,快點停下!

再不停下就來不及了!

似乎冥冥中有神明相助。

就在扶蘇坐立難安的時候,槍聲戛然而止。

“叛軍彈藥用盡了!”

蒙毅發出一聲振奮地呼喊。

“傳本宮詔令,神槍營立刻回師。”

“將士們隨我殺敵!”

揮舞著戈矛計程車卒毫不猶豫衝進嗆人的煙霧中,朝著任何活動的目標劈砍捅刺。

韓信也提前做好了準備,把殘存的火槍兵收攏到陣後。

“成者王,敗者寇!”

“王侯將相寧有種乎!”

“殺!”

——

轟!

隨著一股白色的水花沖天而起,攔江的鐵索猛然拔高。然後從中間崩裂成數段,嘩啦啦落回水中。

“渭河水師不過如此。”

李左車志得意滿地掃視著河面。

到處都是傾斜沉沒的戰船,在炮火的持續轟擊下千瘡百孔,連完整的輪廓都不復存在。

鐵甲船大搖大擺地沿河順流而下,前方再無任何阻隔。

“先別掉以輕心。”

“還不知道岸上戰況如何呢。”

陳慶憂心忡忡地翹首張望。

“韓將軍年資材過人,文韜武略爛熟於心。”

“家主您也說過,他要是打不贏,就沒人能打得贏朝廷大軍了。”

“嗯?”

“家主你快看!”

“那是不是朝廷的敗軍?”

“韓將軍勝啦!”

“咱們勝啦!”

太子儀仗很好認。

在這個緊要關頭,它突然出現在回城的路上,而且周圍的護衛人馬稀稀拉拉,不成陣勢。

那結果僅有一個——韓信打贏了!

“幸好,沒有辜負我那麼久的辛苦栽培。”

“蒼天有眼。”

“MMP嚇死我了。”

陳慶緊繃的神經直到此刻才放鬆下來,嘴裡一時誇讚一時咒罵。

周圍的鐵甲船上爆發出熱烈的歡呼,所有人員都站在甲板上,遙望著匆匆逃離的玄鳥黑旗。

太子竟然也會打敗仗。

我們內務府的人初臨戰陣,竟然打垮了威名顯赫的神槍營和衛戍軍!

好像……朝廷也沒那麼厲害。

我們也沒那麼軟弱可欺!

“家主,此時上岸追擊,若能擒下……”

李左車的話還沒說完就被陳慶瞪了回去。

“擒下太子你殺還是不殺?”

“殺了他百姓能放過咱們?”

“不殺的話留在手中,勤王兵馬蜂擁而至,拿什麼去抵擋?”

陳慶疾言厲色的質問,頓時打消了李左車的危險想法。

“是在下孟浪了,請家主見諒。”

陳慶搖了搖頭:“渭南一定有人在緊盯戰局,他們知道朝廷首戰失利,多半士氣已經散了。”

“派一支兵馬去把咱們的人接回來。”

李左車欣然領命:“諾,屬下這就傳令。”

陳慶長舒了一口氣,回過身去背對夕陽:“該去瞧瞧兵仙的初出茅廬之戰境況如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