斗轉星移間,新的一輪圓月升起。

樊歆在夜色中從星鑑回到春沁殿,她甫一坐下,小水便將殿中其他人譴退,俯身在樊歆耳邊低聲呢喃。

樊歆無精打采地聽著,隱約她提到祥福宮的眼線傳來訊息,瞬間變得神采飛揚。

她放下手中茶杯,將燭光移到面前,快速展開信條,上面寫的大致意思是,貞太妃最近總和她的貼身宮女在寢殿中密謀什麼事情,讓樊歆注意。

樊歆看完後,面無表情,將紙條推向小水。小水看清紙上內容後,俯身與樊歆耳語,“這貞太妃肯定又要生出事端。娘娘您可得小心著點兒。”

樊歆不作一詞,只是讓小水幫她梳洗,準備就寢。

一個時辰後,樊歆將小水趕去睡覺,此時寢殿之中徒餘她一人。

過去的一個月裡,玄樞教授了她一種減少神噬傷害的方法,她每日在玄樞的監督下練習,因著被禁止使用星軌,所以星鑑裡僅在的占星師都成了她的陪練。

樊歆許久未使用星軌,心中甚為想念,嘴裡得來終覺淺,實踐方能出真知,故她決定這次用星軌來迎戰,一舉兩得,豈不美哉。

再次進入星軌虛境,樊歆迷戀般地環顧四周景色,眼神彷彿在看一位故人。

破塵珠自主移動,穿越河海,落入黃金、藍冥之間。樊歆見狀,瞭然於心。得意之餘,她摸了摸心口,似有一隻小螞蟻在亂爬,除此之外別無異常。她不禁感嘆了一下玄樞的神通廣大,神噬輕減不少,完全得益於他教授的法子。

幾日後,樊歆用完晚膳,四處散步消食,走到滿芳園附近,抬頭望見天上有隻風箏在飛,上面塗滿了豔色的顏料,一隻神凰大鳥在風箏上栩栩如生,昏暗的天色中只有它最引人注意。

樊歆看了風箏好一會兒,在這期間,風箏紋絲未動。她勾起嘴角,終於還是來了,這次就且看看你鎩羽而歸的狼狽模樣,貞太妃。

樊歆研究了一會兒風箏的方向,果斷抬腿,向東邊走去,不出意外,一炷香後,她返回原地,因為那面是圍牆……

樊歆好脾氣地又研究了許久,此次是沿著西方的鵝卵石路走,又返回原地,前方是湖……

樊歆又耐心十足地試了兩三次,這次她正欲往西南方走,小水突然拉住她衣袖,“娘娘,風箏在滿芳園方向……”

樊歆看向她,後者盡職地舉高手提燈籠,樊歆的神情在燈光照耀下更顯幽怨,好似在控訴她為何不早說。

小水無奈,走了這麼久還這麼精神抖擻,怕是隻有皇上來了才能攔下她。

樊歆慢慢悠悠地晃到滿芳園,果不其然,不遠處的水榭上,一位宮女手裡正拿著風箏線。

樊歆向前走著,那宮女毫無察覺,嘴裡還在嘟囔“怎麼還不來”。兩人隔著一段距離,樊歆沒聽清這句話,若是聽清了,大概又要吐槽貞太妃。

宮女不經意間瞥見樊歆,便立馬抬起垂放的手,放到風箏線上,看似是在拉線,其實是用袖中藏著的刃片割斷風箏線。

風箏飄飄揚揚,墜落到湖面上。

樊歆渾身一顫,連忙靠到欄杆上看著那斷了線的風箏,做出一副頗為痛心的樣子,“本宮還想放風箏呢。為何變成如此這般了?”

那宮女戰戰兢兢地跪在地上,“皇后娘娘息怒,皇后娘娘恕罪,奴婢不是有意的,估計是風箏飛得太高,所以才斷了線,奴婢這就去撿。”

風箏落的地方離岸邊不遠,樊歆見那宮女胳膊太短,夠了很久都沒夠著,便對小水說:“你去幫幫她。”

小水開口拒絕,“可是娘娘您一個人在這兒——”

樊歆面容冷酷,“快去。”

“是。”小水一步三回頭地走向岸邊。

樊歆依舊俯在欄杆上,神情焦急,看她們遲遲撿不上來,她鬆了鬆緊抓欄杆的手,身體探出一截。

此時天色已經完全變暗,樊歆身邊空無一人,她周圍唯一的光亮只有這方水榭上的燭光,但由於水榭佔地寬廣,燭光顯得非常暗淡。

無邊暗夜,風聲沙沙。

一個小太監出現在樊歆身後,他伸出手。剎那間,湖面激起巨大的水花,湖水打溼了木板,頃刻後,水面恢復平靜,從水底漸漸往上升起一大團血雲,但無人能看清。

小水聽到動靜,猛然抬頭去看樊歆,那處已沒了她的身影。小水大喊著“娘娘!”,步履蹣跚地往樊歆剛才站的地方奔去。

回到原地,只看見被水打溼的木板,小水跪在地上崩潰大哭,隨即暈了過去。

而那宮女仍待在湖岸邊,從遠處看十分平靜,可實際上,她的全身都在發抖,上牙碰著下牙,說不出一個完整的字,好似正身處冰天雪地之中。

榮和殿。

祁政和顧驤正在議事,殿門值守侍衛急忙走入,向他們稟告了此事。

祁政聽後立馬飛奔出去,顧驤緊隨其後,等侍衛再次看清眼前事物,便只剩滿目寂靜的金碧輝煌,彷彿沒人來過一般。

一名翊衛被祁政緊緊拽住,他前一息還在榮和殿門前待命,後一息就被九五至尊扯著拼命狂奔,嘴裡還得向皇上彙報事件詳情。

所謂伴君如伴虎,他們皇上雖然還算不得吊睛大虎,但自皇后出現後,這差事屬實是愈加難做。

到達水榭時,侍衛已經累得癱倒在地。

祁政卻還氣息平順,他看向湖面,此時水榭已被燭燈包圍,在看清湖面情況的那一刻,他握緊了拳頭,眼眶瞬間發紅,臉色卻變得慘白,一個趔趄,彷彿馬上便要摔倒的模樣。

顧驤上前一步,目光所至之處皆是鮮紅血水,中間區域已被染成暗紅色,顏色最深的地方甚至漂浮著一些紅白的東西,像是肉糜。他瞬間變得呆滯,而後扭著僵硬的脖頸,看向祁政。

侍衛們還在打撈水下的屍體,小水經過太醫救治,已恢復清醒。祁政見到她,猛地衝上前,攥住對方的手腕,言語激動:“到底發生了什麼事?!那是皇后嗎?!”

小水此刻已是一具行屍走肉,她一個勁兒地盯著顏色越來越深的那處水,眼中沒有一絲光亮。

祁政見狀,猛地跌坐在地,眼中亦失去了光彩。

場面這樣僵持著,所有人都在等,等侍衛們打撈的結果。

沒過多久,太后和兩位太妃來到此處。祁政見到太后,強打起精神,起身上前,握住太后的手,“母后您怎麼來了?夜裡風涼,您快些回去。”

太后反手貼住祁政的手背,“我聽貞太妃說這裡出事了,就過來看看,是何人出事?”

祁政及時制止住太后看向湖面的動作,收斂眸中神色,“無事,不過是一隻貓落入湖中。母后您還是快回壽安宮吧。嬤嬤,麻煩你送太后回宮。”

老嬤嬤接收到祁政的眼神,也開口勸道:“太后,左右不過是溺了一隻貓,這還有這麼多人呢,咱就先回去吧。“

太后點點頭,起駕回宮。不過兩位太妃卻沒有折返的打算,如今的情況是闔宮上下,除了太后,都知道這裡發生的事。

等太后走遠之後,怡太妃走到祁政面前,表情哀痛,眼含淚光,“皇上,水中的是皇后嗎?”

祁政努力撐起精神,保持著對長輩的尊敬,禮貌回應:“還不確定,要等侍衛將屍體打撈上來。”

怡太妃聞言閉上雙眼,合上雙手,翡翠佛珠依舊掛在手腕上,嘴裡唸唸有詞,“佛祖呀,一定要保佑皇后娘娘平安無事……”

與怡太妃截然不同,貞太妃走到樊歆之前倚過的欄杆前,看著這一湖血水,看著侍衛們打撈屍體久久未果,心裡止不住的痛快,小丫頭片子,還敢跟哀家鬥,得逞的笑容險些暴露於眾,貞太妃用盡畢生功力,才堪堪止住臉上的暢快之意。

從方才起,便一直盯著她的祁政,將她的表情都看在眼裡,心中燃起熊熊烈火,只恨不能直接下旨將她凌遲處死。

貞太妃察覺到了祁政的目光,立馬又換了一副哀傷的神色,祁政攥著雙拳,一步一步,走到她面前,用只能他們倆聽見的聲音說:“若皇后有任何閃失,朕會不計後果,傾盡全軍之力,讓你和黎國的人為她陪葬!”

貞太妃不是沒有料到,樊歆會將她們之間的事告訴祁政。但祁政說出這番話,屬實是她未曾想到的。不過她無所畏懼,從決定和樊歆斗的那天起,她便已不在乎生死,況且就算祁政知曉又如何。

她模仿著祁政的語調,輕聲道:“哀家相信皇上不會這樣做的。因為您是一位好皇帝,同先帝一樣的好皇帝。”

祁政的手掌間已出現血痕,他臉色鐵青,心中忿恨,天下人只知天子之尊,安知天子之萬般無奈!

在祁政又快要支撐不下去時,湖上倏爾傳來呼聲,“找到了!找到了!”

祁政聞言,不帶一絲猶豫,立馬衝到岸邊,甚至想下水親自去撈。

顧驤見狀,一把抱住他,“皇上!不要衝動!既然找到了便很快能撈上來,不急於一時!”

祁政被眾人攔著,動彈不得,只得作罷。幸好侍衛們動作夠快,找到屍體之後,立即就將屍體拉到了岸上。

只是眼前一幕讓在場所有人都將晚飯吐了出來。

隨著屍體一起出來的,還有很多通體暗紅、尖牙利齒、緊咬著骨肉不放、看起來和魚外觀相似的動物。

而屍體已經被蠶食得不成樣子,身上沒有一處皮肉完好,每處都是白骨上附著一些紅肉,而那些暗紅生物還在撕咬著。

屍體的頭部已被咬穿,頭蓋骨之下不斷流出淡粉和白色的液體,屍體臉上也是面目全非,左眼珠連著一根細小的血管,掛在眼眶之中,一隻紅色生物正好將血管咬斷,眼珠落到草地上,現場又是一陣嘔吐聲此起彼伏。

祁政踉踉蹌蹌地走上前,雖然被攔著有一段距離相隔,但他還是在恍惚間認出那屍體不是樊歆。

祁政激動地抓住顧驤的肩膀,使勁搖晃,嘴裡不停唸叨:“不是樊歆!不是樊歆!”

顧驤堪堪穩住身形,將祁政交給梅冰,上前確認,屍體兩腿之間還有物件,雖然是斷過的,但那些紅色生物還是沒有將它吃完,留了個樁在那兒,此人果真不是樊歆。

顧驤亦是大喜過望,招手將太醫和仵作喚來,同時派人將玄樞請來。

大起大落間,祁政早已是身心俱疲,在看出那不是樊歆之後,他腦中繃著的弦終於放鬆,整個人定在原地,雙腳像是被松油粘住,動彈不得。

貞太妃也聽到了屍體不是樊歆的訊息,一下便跌坐在地上,不可置信的驚恐顯露無遺。

“貞太妃——真是枉費你精心設計的這一出好戲。”樊歆和李蕪婉出現在貞太妃身後,神不知鬼不覺。

彼時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屍體上,尚無人注意到她們。

為了能很好地與貞太妃交談,樊歆特意蹲下身子,將自已藏在欄杆後面,俯身在貞太妃耳邊低語:“太妃覺得好玩嗎?反正本宮覺著甚是有趣。不過本宮有一事不明,你與本宮之間不過就有過一次小小的衝突,太妃何至於將這些個食人魚都找來,讓本宮死無全屍?”

樊歆原本勾起的嘴角猛然拉下,目光冷得出奇,像是在看什麼腌臢死物一般。

在站起身前,她對她說了最後一句話:“戲既已開場,那便給本宮好好演完。”

樊歆暴露在眾人面前,知道隱情的人俱是眼眶一紅,衝她狂奔而去。

其中首當其衝的便是祁政,他在看到樊歆後,忽略掉全身的疲憊,向水榭奔去,而後一把將樊歆拉入懷中,緊緊箍住她的腰身,頭埋在她的肩窩。

這是他第一次主動抱她。不過樊歆現在沒心情計較這個,她把手放在祁政的腦後,安撫地摸著,“對不起,讓你擔心了。”

顧驤繼祁政後一步奔至水榭,此時玄樞正巧到達,眼前先是掠過祁政這股風,還沒等他緩過神來,顧驤又從他眼前飛過。他這把老骨頭,險些在此地變得僵冷。

顧驤先將樊歆全身打量了一遍,確定她無事後,便疾步走到李蕪婉面前,有些緊張地道:你怎麼在這兒?你沒事吧?可有受傷?”

李蕪婉面對顧驤一連串的問題,擺擺手,毫不在意地說:“我能有什麼事,只是……”

“婉婉!”樊歆打斷了李蕪婉要說的話,接著將祁政輕輕推開,牽住他的手,將頭轉向周圍的宮人們,語氣冰冷,朗聲道:“今日之事到此為止,若再有人議論此事,打去惡奴營!”

宮人們被嚇得瑟瑟發抖,無人再敢說話。

樊歆讓梅總管管理現場,路過玄樞時,樊歆欲開口請託,就見他一手撫著胸口,一手隨意揮著,語氣中餘驚未了,“你們先回去,這裡我幫你們看著。”樊歆遞給他一個感激的眼神。

樊歆等人來到榮和殿,各自沉默著,室內鴉雀無聲。輕緩片刻後,祁政將樊歆冰涼的手握的更緊,開口問:“到底發生了何事?”

樊歆與李蕪婉對視一眼,然後將事情經過一五一十地講給他們。

原來樊歆先前便已卜到今日之事,便乾脆將計就計,故意隻身入局。李蕪婉事先埋伏在水榭周圍,待下手之人出現時,她將其打暈,順勢推入湖中,再將樊歆帶到藏身之地。

“只是我沒有想到的是,貞太妃恨我入骨,竟在湖中投入食人魚。”樊歆目光冷冽。

李蕪婉也出聲附和:“就是!我都恨不得一槍挑了那老太婆。那些食人魚看著又噁心又兇殘,噫耶。”

祁政和顧驤聽完後,並未有所放鬆,看向她們的眼中盡是不贊同和擔憂。樊歆也知道她此次做的有些太過,對著祁政撒嬌,企圖尋求寬慰,“對不起,此次是時間緊迫,我還沒來得及知會你一聲。我保證絕對不會再有下次,你千萬不要生我的氣。”

祁政正襟危坐,仍不太適應樊歆的親密接觸,“我沒有生氣,只是擔心你遇到不測,之後你做這種事一定要同我商量。”

樊歆蹭著他的脖子,連聲答應。

四人分別後,顧驤送李蕪婉回家。馬車裡,李蕪婉擦著自已的寶貝匕首,在發現顧驤第十次偷瞄自已後,她終於開口:“你有話要說?”

顧驤來了勁,開始教育她,“你知不知道今天你和表姐的行為有多危險!假如那不是個太監,而是一個高手呢——”

“誒?今天怎麼沒有看見淑妃呀?”李蕪婉放下匕首,掏掏耳朵,開始轉移話題。

顧驤無奈,還是回答她的問題,“我也感到奇怪,淑妃和表姐一向形影不離,今日出這麼大事,卻未曾見到她的身影。”

淑妃寢殿內,樊歆正把著謝若婷肩膀,使勁掰扯,試圖把她的身子面對自已,可就算用盡全身力氣,終是沒有實現。

樊歆無奈,只得趴在她身上,溫柔地哄著:“若婷~我不是把真相和你說了嗎?更何況我也沒事啊,沒有提前和你說是我不對,你就不要氣我了。”

謝若婷油鹽不進,“杏兒!送客!”

杏兒恭敬地上前,恭敬地伸出手,恭敬地將樊歆請出門。在杏兒轉身回去的前一刻,樊歆一把拉住她,“杏兒,依你看,你們娘娘多久會消氣?”

杏兒自是心疼自家娘娘,幽怨道:“皇后娘娘,我們娘娘聽說您遇到不測,暈倒了兩次,清醒之後,害怕您真的沒了,一直抓住奴婢的手,不敢也不願踏足水榭一步。奴婢覺得淑妃娘娘這次怕是輕易不會消氣。”

樊歆聞言,仰頭望天,長嘆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