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歆聽到這話,神情不再淡漠,冷哼一聲,目光深沉,透過屏風,凝視那鴻臚寺卿。

一旁跪著的下人抖得更加厲害。

所謂虎豹嬉春之刑,便是將全身赤裸的女犯置於一有蓋木桶中,再放入貓和老鼠,女犯會遭受貓鼠追逐折磨,官差凌辱之難,以往受此刑者均無一生還。

在場的人無一不認為鴻臚寺卿處罰過於嚴重,李侍郎本想出聲阻止,可方才他已說過他不會插手這事,此時雖眉頭緊皺,也不好再多說什麼。

“季大人的處罰是否過於嚴苛?這姑娘不過是被逼無奈,她何錯之有?”站在李公子身旁的樊銀突然出聲道。

鴻臚寺卿眼中怒色仍盛,看向發聲者,正欲開口教訓,發現是樊銀後,立馬換了副嘴臉,“原來是國舅呀!恕老臣眼拙,未曾注意到您。”

“那現在注意到了,對我剛才的話有何異議?”樊銀挑起雙眉,張揚瀟灑,看痴了席間一眾年少侍女。

鴻臚寺卿諂媚道:“沒有———當然沒有異議。這事是下官處置不當,那依您看,這賤婢應當如何處置?”

“既是李公子的婚禮,那便應該問問他的意見。”樊銀看向身邊的新郎,發現他眼神無光,用手肘懟了他一下。

李公子回過神來,呆滯地說道:“餘悅芙蓉淑美,奈何其另傾心。”,他轉過身對著李侍郎說:“爹,我們與季家解除婚約。至於這侍女,就放了吧。”

李侍郎看著心疼,對他點頭,又吩咐管家取來婚書,當著眾人的面將其撕成兩半。“今日婚禮作罷,隨禮稍後便退回各府,各位請回。”

賓客已散去大半,樊歆卻還穩穩坐著,她知道此事還未結束。

果然,不消香盡,堂中,一個布衣女子被兩個壯漢押著進門,後面還跟著一個渾身是血的麻衣男子。

樊歆定睛仔細瞧了瞧,確定那就是季霜,而那男子大概就是沙十一說的樵夫。她方才沒注意到,樵夫身邊還有一位錦衣華服的男子。

華服男子對鴻臚寺卿道:“父親,孩兒將這倒黴妹妹抓回來了。”原是季霜的兄長,一得知她與人私奔,便迫不及待地去將她抓回。

鴻臚寺卿走到季霜面前,示意那兩個壯漢放開她,還不等季霜開口,他就對著她的臉連扇兩個耳光。

季霜的臉肉眼可見地紅腫起來,嘴角也出現淡淡血跡。

她用衣袖一抹嘴角,口齒不清道:“女兒不孝,還請父親見諒。女兒絕對不會嫁給一個不愛的人,還請父親成全我們。”

鴻臚寺卿狀似心痛,“你這個不知感恩的白眼狼!李家公子才貌雙全,你嫁給他能保一生無憂。可你居然去喜歡一個鄉野村夫!”

季霜眼眶泛紅,“感恩?父親將我嫁入李家,不過是為穩固季家勢力的聯姻罷了。我一生的幸福就此毀去,還要讓我感恩嗎?若是父親願意成全我們,我們自會用一生來感恩父親。”

季大人怒極,“想都別想!我是不會允許我的女兒嫁給一個村夫的。你給我回府去,好好反省!”說完一抬手,季霜再次被押走。

此時樵夫使勁掙脫束縛,用雙手抱住一個壯漢,試圖阻止他們。

季霜兄長見狀,一腳踹到樵夫心口,本就只剩兩口氣的他瞬間歪倒在地,斷絕氣息。

季霜大喊一聲,可樵夫無動於衷。季霜絕望地跪倒在地,涕泗橫流,押著她的壯漢沒有鬆手,只聽“咔嚓”一聲,季霜的手臂脫臼,綿軟垂下。

尚留在堂中的賓客都側過臉不忍看,可季霜的父親兄長和壯漢卻視若無睹。

季霜彷彿已失去痛覺,她將手掌貼在地上,慢慢往樵夫的方向爬去,壯漢也終於鬆開了手。

時間在這一段路程中變得極慢,可所有人都沒有察覺,他們被季霜的絕望悲傷感染,俱是眼眶泛紅、飽含熱淚。

季霜終於觸到他已經漸漸變冷的身體,她靠在他胸口上,布衣被鮮血染紅,面上帶有一絲笑意,“郎,我帶你回家。”,語氣溫柔而堅定。

季霜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忍著脫臼的劇痛,掏出一把匕首抵在自已頸間,寒冷的目光直直盯著鴻臚寺卿,“放我走,待我將他安葬後,我會回府,乖乖做季家的小姐。”

鴻臚寺卿也冷冷地回看向她,如蛇吐信般說出三個字,“不可能。”壯漢們上前押住她。

季霜徹底沒了生意,匕首從掌中滑落,不再抵抗,任由壯漢將她雙臂架住,宛若一架木偶。

“慢著。”

樊歆嚴肅冰冷的聲音從屏風後傳出,所有人目光聚焦,見是她,皆跪地行禮。

季霜看見樊歆出現,心裡沒來由地多了一份安心,脫力跌倒在地。

樊歆繞過還跪著的眾人,走到季霜面前,見樊銀在一旁站著,便把他身上的外袍給扒了下來。

樊銀在衣服被扒下的瞬間,做作地用雙臂抱住胸口,一臉驚恐。

樊歆剜了他一眼,隨即蹲下,神情變得略微柔和,欲將外袍披在季霜身上。沒想到季霜卻後退半步,“不用了,我身上髒。”

樊歆上前半步,抓住她的兩隻胳膊,往內側輕輕一推,她的手臂瞬間恢復如常。

樊歆幫她披好衣服,湊近她耳邊低聲道:“我叫樊歆。”

清澈的音調進入季霜耳內,她猛地睜大雙眼,驚撥出聲:“你是歆娘子?!”

樊歆無語凝噎,這麼久的偽裝意義何在?

因為季霜的這句話,堂內陷入了詭異的安靜。其餘人亦是震驚,只是跪著掩了神色。

普天之下,擅通天之術的人極少,數在百位之內。凡此類人皆須進入皇城星鑑,行占星之職,為國運保駕護航。

而歆娘子是那唯一的例外,她專為百姓算命,且精於此術。布衣之列雖樂見其成,但也不禁疑惑為何星鑑會放任她如此。

鴻臚寺卿戰戰兢兢,害怕樊歆一時發怒,累季家受到牽連,忙抬起頭來怒斥季霜,“大膽!竟敢對皇后娘娘不敬!”

樊歆看向他,踱步至他面前,“方才你女兒明明已經妥協,你為何還咄咄逼她,連一絲希望也不給你的親生女兒!”樊歆幾乎是咬著牙說“親生女兒”這幾個字。

不等鴻臚寺卿回話,她接著又道:“你們季家人可真是膽大包天!竟敢對尋常百姓動用私刑,還在這侍郎府中殺人。來人!將季家公子押去大理寺公審,傳話大理寺卿,明日送一份案審結果到樊府。”

樊歆話音剛落,府門守著的翊衛便直接進來將人帶走。

鴻臚寺卿看見他的兒子被帶走,雙手攢成拳頭,痛心非常。

賓客們的心情則十分複雜,先是被被御前翊衛的親自出動驚到,後又為季公子逃脫不了的命運默哀。

而此時無人注意到的角落,季霜目睹兄長被帶走,難逃死罪,又輕輕撫摸幾下樵夫冰涼的眉眼。

轉瞬之間,那把本來在地上的匕首插到季霜心口,血花噴射。

樊歆聽見動靜,轉頭看見此景,反應極快地喊了一聲,“樊銀!”

樊銀被嚇一大跳,順著樊歆的目光看見即將倒下的季霜,迅速伸手接住了她。

“快去請大夫。”樊歆眉頭緊鎖。她身邊的人聞言,連滾帶爬地出了門。

樊歆迅速移到季霜身邊,緩緩蹲下身,冷靜道:“你又何必如此?他已經死了,你是生是死對他有何意義?”

季霜艱難搖頭,聲音虛弱,“有意義的。如此我便能永久永久地陪著他。”

樊歆嘆了口氣,無奈道:“真是個傻姑娘。”

季霜勉力扯出一個笑容,心口又湧出一股血,“歆娘子,哦不,皇后娘娘,可否能麻煩你一件事?”

“何事?你說。”

“待我死後,還勞煩皇后娘娘將我和他葬在一處。你的大恩我此生不能償還……”

季霜喘了幾口氣之後,斷斷續續地道:“唯願——你日後——步月登雲——時——不辭冰雪為卿熱之人也立於——身側。”

季霜閉上雙眼,嘴角輕微勾起,眼皮不再顫動,徹底沒了生息。

樊銀不安地抱著季霜的屍體,無措道:“這……”

樊歆面容平靜,沒有一絲波動,吩咐身邊的隨從,“帶上他們,去落稷山。”

一直沒什麼反應的季大人,見樊歆即將離開,突然撲到季霜的屍體上,不停哀嚎。

樊銀嫌棄地推開他,沒想到他又貼上去,如此反覆數次。

樊歆冷眼旁觀,在樊銀終於受不了、向他揮了一拳後,她正巧出聲:“樊銀,起來。”

樊銀順從地站到樊歆身旁。鴻臚寺卿捂著被打腫的嘴角,大聲嗚咽 ,不知是真哭還是假哭。

樊歆隨從上前,鴻臚寺卿見狀緊緊箍住季霜的屍體,放聲哭喊:“你們別想帶走我的女兒!”

樊歆完全不想理會他,衝隨從使了個眼色。隨從領命再次上前,欲拖走鴻臚寺卿,可他卻像狗皮膏藥一般緊緊貼住季霜,隨從多次嘗試無果。

樊歆冷冷開口, “季大人,你覺得你攔得住這些翊衛和樊府護院嗎?”

鴻臚寺卿用衣袖擦了擦眼淚,抱起季霜,有些得意道:“季霜是我女兒,皇后是要在父親手上搶孩子嗎?” 說罷便往門外走去。

樊歆攥緊拳頭,厲聲說:“可你女兒的遺願是同心上人葬在一起!”

鴻臚寺卿停下腳步,“臣是絕對不會允許我的女兒與那種腌臢人葬在一起的!”

樊歆怒極反笑,“腌臢?!在場的人當中,也就你配得上這二字。”

鴻臚寺卿不再接話,繼續向前走著。

樊歆將刀子一樣的目光射在他的背上,語氣似臘月寒冬,“若是我免你兒子死罪呢?”

季大人聞言漸漸轉身,放下季霜的屍體,跪在地上,“謝皇后娘娘隆恩!”

樊歆一下一下地鼓著掌,諷刺道:“季大人,你可真是個好父親!”

落稷山下。

樊歆將一紮桔梗放在季霜墓前。

樊銀站在她身後,問道:“姐,那季公子怎麼辦?”

“我已經說了免他死罪,其餘的大理寺自有定奪。反正他倆也都活不長了。”樊歆點了一根香插在桔梗旁側。

季府。

皇帝和太后的掌事太監在正門相遇,兩人不約而同地向外擺了一下拂塵,互相邪魅一笑。

隨後季府滿門被流放漠國為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