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國皇城有一處僻靜的小院,這處小院住著的是大梁人,這在周國的皇都本就不是什麼隱秘之事,前些日子的一場國都中發生的一場驚天的政變,並沒有影響到此處的安寧,雖然在深夜的時候,有外來的胡商推開了窗子,看到曾有一隻輪椅被人推著朝皇宮走去。

當政變被平息的時候,草原上的各部落王族此刻正在大梁的境內燒殺搶掠,尤其是元老會的那些成員,自然不可能知道自己安置在國都當中的宅院已經被皇帝陛下親自下旨搗毀。

巨大的胡狼圖騰被掛了起來,由大將軍也就是我們的周王陛下的親弟弟親手在大街上焚燒,之後是禿鷲,公牛,黑馬……在各種圖騰的焚燒的黑色煙霧中,周國徹底的成為了周國,而不是元老會與周國朝廷同時存在的周國。

戰爭持續的時間很長,但國都的百姓們各自過著日子,偶爾還有西域諸國的商隊派出人來,想看看處於風口浪尖上的周國現在還能不能通商,很快,周國的皇都就已經變得繁華起來,哪怕這時候他們還在打著仗。

某日清晨,小院的門被人推開,一個穿著白袍的中年人推著輪椅從裡面緩緩地走出,輪椅上坐著的是一個面容有些枯槁的老人,皺紋與皺紋之間堆砌的縫隙如同山間的溝壑一般,縱深之間藏著風風雨雨的滄桑。

老人的頭髮已經花白,雙目之上也蒙著一層陰翳,木製的車軲轆順著周國官道上的青磚咕咚咕咚響,蓋在腿上的華美毯子正是取材自西域,珍貴無比,老人卻有些不習慣,他更喜歡的是姑蘇柔順的絲綢。

源自於姑蘇的錦繡織錦如同掛在天上的白雲,眼中似乎可以看得到,卻摸不著,那深深藏在記憶深處的一抹溫存,讓老人的眼角掛著一絲淚珠。

推著輪椅的年輕人看著自己和老人一手打造的皇城繁華的景象,他胸中積壓著的最後一口不平的氣息徹底的舒展,整個人神清氣爽。

“當年我在大梁做人質的時候,草原上各部落首領都以為我死了,後來我回到草原,胡狼部落的胡戰用彎刀指著我的鼻子,問我他父親光榮的戰死在了沙場我,我怎麼有臉回來?”

輪椅上的老人聽著中年人細細的訴說當年的歲月,他知道那對他肯定是最為黑暗的一段時期。

“你是怎麼說的?”

中年人望著遠空,回憶起當時在金帳王庭時期的場景,說道:“當時我對他說你就是個匹夫。”

老人的臉上露出了笑意。

中年人繼續說道:“我是用大梁話罵的,反正他也沒聽懂。”

老人的手從毯子底下抽了出來,說道:“事情最後的結局卻是你將成為繁華國都的開國君主,而那位胡狼匹夫消失在茫茫的歷史塵埃中。”

中年人推著輪椅路過了原本是胡戰家的府邸所在地,此刻這裡已經被推翻成了廢墟,他掃了廢墟一眼,說道:“所以我真的很感激,感激天神把你從大梁送到這裡來。”

蓋著毯子的自然就是秦朗,而推著輪椅的則是周國的皇帝周元。

秦朗輕輕地搖頭,說道:“天神不足以感謝,你要感謝的是你自己,大梁容不下我,我自然要到這裡來,來到這裡以後,我原想著能安安穩穩過日子就不錯了,最不濟成為一方土著,但老秦家的根畢竟能保留下來,我最好的設想也不過是我那兒子能經商致富,沒想到我這剛到兩天,就被你給找著了。”

想起當年草原上初遇時的場景,周元的臉上露出了淡淡的笑意。

他說道:“當年我在大梁的時候就看出來了,你們大梁已經到了轉折點上,必定將爆發巨大的動盪,時代便是如此,這不可違背,而草原雖然落後於大梁,卻因為一切都在原點上,所以有重新選擇的機會。”

秦朗不置可否,他點了點頭,說道:“你是一代明君,史書上怎麼誇讚你都不為過。”

周元搖頭嘆道:“沒有任何一個毫無汙點的君王,估計史書上不會放過我將草原部落徹底毀滅的事實。”

秦朗說道:“全盤的大梁化,確實是有些過了,我當初知道你這麼做是為了討好我,但這不是一個君主該有的作為。”

面對秦朗的指責,周元絲毫不動怒,只是推著輪椅不急不緩的走著,兩側圓拱形的建築指向蔚藍的蒼穹,白色的大理石拱頂在陽光下熠熠生輝。

“如果我不這麼做,你始終對這裡沒有歸屬感,要將草原上的子民們帶入富強,讓他們改變原本的生活方式,這需要幾代人的努力,而我作為第一個吃螃蟹的人,實在沒有信心也沒有能力憑藉一個人就能改變些什麼。”

秦朗點了點頭,說道:“你說的確實是這樣,當你說要全部按照大梁的模式組建朝廷的時候,我當時確實想看看大梁朝廷出現在周國會是個什麼樣子,你做到了。”

周元有些得意的笑了起來,笑容將街道都點亮了三分。

他說道:“這裡是不是有家的感覺了。”

秦朗像個孩子似的嘟起了嘴,想了很久後說道:“有那麼三分味道。”

周元嘆氣道:“我已經盡力了。”

“當然不怪你。”

秦朗指著圓拱形的建築,說道:“我只是始終看不慣這些,我見過京城的四合小院,見過江南道的白牆黑瓦,見過藏於院子裡的小橋流水,見過湖畔的四角飛簷,我習慣那些,始終不習慣這些。”

周元無奈道:“這是不可逆轉的趨勢,西域的商道徹底的打通以後,他們也會藉著周國為跳板進入大梁,像這般圓拱形尖頂形的建築也會在大梁的京城,在大梁的江南水鄉遍地開花,這是時代造就,不可逆轉。”

秦朗嘆道:“我自然是知道的,但我仍舊看不慣,我不知道他們是好是壞,心中總是隱隱的有些擔憂,說到底,還是因為我是一個落後於時代的老人。我從大梁躲到了這裡,我躲開了我昔日效忠的老皇帝,我躲開了今日在大梁發生的劫難,但我終究沒有躲開歷史的洪流,我是舊時代的老人,通往新時代的船載不了我,這點上來看,我和那位先皇陛下以及你那死去的父親,並沒有什麼不同。”

周元搖了搖頭,說道:“我第一次覺得老師你說的話是錯的,新時代的船和舊時代的船沒什麼不同,只是它們行駛的長河地段不同而已,沒有人可以看遍整條歷史長河的風景,但這並不表示你就真的失敗了。”

秦朗微微一笑,說道:“大梁的史書中總會寫上我秦朗的大名,當然是惡名。”

周元也笑道:“周國的史書中也肯定會寫上你秦朗的大名,肯定是美名。”

秦朗被逗樂了,話鋒一轉,問道:“陛下的心情似乎非常不錯。”

周元望著已經逐漸靠近的城樓,說道:“是啊,就要見到她了,我的心情自然不錯。”

秦朗知道他指的是誰,就嘆道:“陛下也該娶親了。”

周元知道老師的話說的委婉,他說道:“這一回,終究是蕭成渝輸了。”

秦朗嘆息道:“女人跟著男人,不會像男人自己那樣以成敗論英雄。”

周元說道:“這可未必,周國的女子可都最喜歡英雄男子。”

秦朗搖頭,打趣道:“這就是兩國的不同,不管你怎麼改,怎麼學,怎麼模仿,都學不來。”

周元不信,說道:“時間可以改變一切。”

“至少不能改變現在。”

秦朗扭頭望著對方,調侃道:“你要不信,大可以去試試看。我就要死了,我死後,你給我內人選一個草原上最強壯的英雄,你看看他願不願意該嫁。”

周元一愣,他實在沒想到一向嚴肅的老師竟然會開這種玩笑,轉而,他的心情變得沉重起來,因為對方剛剛說我就要死了。

看著周元臉上的哀容,秦朗拍了拍他的手,說道:“老人們哪裡能夠一直不死,老是佔著一張位置不動,年輕人要生氣的。”

周元再問:“能知道時間嗎?”

秦朗大笑道:“陛下,秦朗以前被叫做軍神,但又不是真的神,我要是能算到自己什麼時候會死,那我豈不成了妖怪。”

“是啊。”

周元臉上的悲哀之色更重,他嘆道:“世上也有老師算不到的事情,人生果然很無奈,也很悲哀。”

秦朗拍了拍輪椅的邊沿,說道:“錯了,這就是我要教你的最後一件事,正是因為我們很多東西都不知道,也沒辦法預料到,人活著才有趣。”

周元鬆開了輪椅,恭敬地施了一禮,說道:“弟子受教了。”

看著周元臉上嬉笑的面容,秦朗無可奈何的搖了搖頭,心想等他到了自己這個年紀,自然就會明白。

過了巨大的城門,護城河的水在極速流動,橋底下傳來了嘩嘩的水聲,遠處不時地有寒風打在臉上,就像是刀子一樣。

一輛馬車停在了城外,周元俯身將秦朗抱上了車,然後和秦朗一塊坐在車廂內。

秦朗掀開簾子看了一眼巨大的城池,問道:“你就這麼溜出來,行麼?”

周元扭了扭脖子,說道:“難得也任性一次,等到這次的事情徹底的結束,朝局又是新的整頓,我又有的忙了。”

秦朗微微一笑,不再多言。

周元對駕車的將軍說道:“走吧,速度要快些,我有些等不及了。”

駕車的將軍一扯韁繩,一隊隊輕裝計程車兵騎著馬尾隨其後,坐在車廂內左右搖晃的秦朗微微的閉起了眼睛,周元望著老師,笑道:“老師,咱們去接她了。”